真是圣心难测,圣心难测啊。
此间事了,夜也已过去了。
天末晨光熹微,昭元帝十分疲倦,唤了琮亲王与几个肱骨大臣去御书房继续议事,留下枢密院几个掌院的在金銮殿跪着,散了众人。
云浠这厢虽被提了校尉,但因事出仓促,还需回府等圣旨,因此也没多逗留,由一名小太监引着出了宫。
程昶先她一步离开宫禁。
这一夜事多纷繁,他一直没能与她说上话。
昨夜刀疤人一出现,她为了在匪寇与官兵手中保住刀疤人,不惜豁出命去拼杀。
程昶在竹台上看得清楚,心想,这姑娘怎么这么实在。
已两回了,上一回,在裴府的水榭,她也是这样。
其实真凶想杀的,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个罢了。
她这么拼了命地为他寻线索,保证人,就不怕自己也被牵连进去?
还是,这就是传承了几千年,到了后世,越来越淡薄的所谓恩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那种。
可是,他与她之间,又什么何恩义可言呢?
他莫名撞入这个陌生的时代,说到底,除了自己,任何人、任何事,在他心深处,都是不相干的。
却莫名遇到了这么一个姑娘。
不管怎么说,先与她道声谢吧。
程昶等在宫门外,好不容易看到云浠,正要迈步过去,却见宫门另一侧,有一人亟亟赶过去,对云浠悦然一笑。
是那个小郡王程烨。
他似在恭喜云浠高升的事,指了指兵部值房的方向,又唤来一个侍卫,与她一起解释着什么。
云浠一边听,一边点头,还时不时应上一两句。
程昶迈出去的步子又收回来。
是了,他怎么忘了,她昨夜立功,升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官,是该被道贺的。
还是自己万事不关己太久了,以至于忘了要在意这些身遭事?
程昶顿在原地,沉默地看着云浠与程烨说着话,一个在心里藏了数月的感觉渐渐浮起来——格格不入。
是,格格不入。
与身遭人、与身遭事的格格不入。
与这整个时代的格格不入。
只是不知为什么,今日,此刻,这种感觉格外深切。
深切得让他觉得有点苍凉。
侯在一旁的孙海平与张大虎看程昶好半晌不动作,迎上来问:“小王爷,咱们是要回府,还是上哪儿去消遣会儿?”
程昶清清冷冷地在原地立了一会儿,应了声:“回府。”
刚转身要走,忽见一名小兵匆匆打马赶来。
临到护城河,小兵弃了马,快步急奔,大概因心中焦急,连连磕绊了好几下。
程昶盯着小兵看了一阵,认出他来。
是昨夜程烨分派去找姚素素的。
程昶心中浮起不好的预感。
果然,只见那小兵奔到程烨面前,一下拜倒,惊慌失措道:“禀小郡王,在下等奉命在金陵城寻了姚府的二小姐一夜,直到今早……直到今早,才在秦淮水边,发现了……她的尸体。”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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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七章
此话一出,云浠与程烨都愣住了。
报信的小兵嗓门很大,饶是宫门口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姚素素遇害的消息也被几个路过的大臣听了去。
一时间,众人驻足,俱是窃窃私语起来。
程烨急问:“怎么会这样?你们报官了没有?姚府的人可已知情了?”
“回小郡王的话,已报官了,案子目前归在了京兆府。姚府的老夫人得知了这个消息,当即昏了过去,姚府的夫人、大少爷,五少爷,还有两个姨娘,通通闹到了衙门。另就是——”
小兵顿了一下,“从昨晚到现在,姚大人一直在宫里没有出来,小的们通禀不到,还请小郡王帮忙想个法子。”
程烨回头望了绥宫一眼。
昨夜匪寇闹事,今上震怒,姚杭山与枢密院一干掌事的眼下还被罚跪在金銮殿。
按说今上正在气头上,不该拿任何事去搅扰,可生死事大,姚素素又是姚杭山最疼爱的女儿,这么莫名其妙地没了,哪有不及时告知的道理?
程烨唤来一名宫门守卫,吩咐:“你去把姚二小姐的事告诉归德将军,看看他有没有法子请陛下暂免了姚大人的责罚。”
这时,京兆府也来人了,说府尹张大人要亲自问案,请三公子、小郡王、还有云校尉同去衙门一趟。
他们三个,两个是最先发现姚素素可能出事的,一个是遣人寻人的。
云浠与程昶程烨都没推脱,当即赶去了京兆府。
京兆府的公堂里乱糟糟的,堂堂一品枢密使府上的小姐没了,家眷们哭的哭,闹的闹。
张怀鲁是个息事宁人的脾气,乍一撞上这么一桩棘手的案子,又不敢开罪姚府的人,竟是束手无策。
好不容易盼到程昶与程烨到了,连忙迎上去:“三公子、小郡王。”
程烨着急,问:“张大人审得怎么样了?”
张怀鲁支吾:“尚未开审。”这不是等着您二位过来镇场子呢么。
又补充,“这就审了、这就审了。”
说着,回了堂案正襟危坐,将惊堂木一拍,高声吩咐:“带嫌犯——”
两名衙役拖着一名蓬头垢面的女子上了公堂,云浠定眼一看,竟是昨日她与罗姝在道观撞见的,姚素素身边的丫鬟。
丫鬟已受过拶刑,慌乱急了,连连摇头说:“不是我、不是我……”
张怀鲁诈她道:“如何不是你?昨日姚二小姐出府后,只将你一人带在她身边,且昨天晚上,你一整晚没回姚府,在街上游荡,若不是今早小郡王手下的官兵发现了你,岂知你不是昨贼心虚,想要趁早上城门大开时出城潜逃?”
“大人,大人奴婢冤枉,当真不是奴婢。”丫鬟道。
她声音带了哭腔,急着为自己辩驳,说话也颠三倒四:“昨夜奴婢与我家小姐分开时,姝儿小姐,就是罗府的四小姐尚与我家小姐一处,两人还起了争执。”
“后来小姐的猫,就是雪团儿跑丢了,小姐遣奴婢去追猫,奴婢便与小姐分开了。”
“可是奴婢没用,没找着猫,怕被小姐责罚,因此才在城中找了一夜,没有回府。”
“你说你为了找一只猫,所以整夜不曾回府?”张怀鲁悠悠问道,随即一拍惊堂木,“荒唐!你当本官是这么好糊弄的?!”
“是真的!雪团儿是皇贵妃娘娘亲赐给小姐的,小姐把它看作眼珠子,比什么都宝贝!”丫鬟慌道,又环目一望,指着云浠道,“大人若是不信,可以问云大小姐,那日、那日在南安王府上,小姐只因雪团儿受了一点皮外伤,不惜要杖杀云大小姐养的小狗崽。”
丫鬟的话虽在细微上有出入,但大致确是实情。
张怀鲁看向云浠,云浠点头道:“是有这回事。”
她想了想,补充道,“且昨日三公子与卑职之所以会请小郡王出面找姚二小姐,正是因为我们在街旁捡到了雪团儿,姚二小姐从来把这猫带在身边,等闲是离不得的。”
张怀鲁又望向程昶与程烨。
二人俱称是。
张怀鲁略一点头,对丫鬟道:“那本官姑且信了你的话。”
他沉吟片刻:“你方才说……昨夜你与姚二小姐分开时,她尚与罗府的四小姐在一处,两人还起了争执?”
“是。”
“俱本官所知,昨日秋节,姚二小姐只带了你一人出府,并未约见任何人。她是因何会与罗府的四小姐在一起?是偶遇,还是私下里刻意相约?她二人因何事起的争执?当时又是什么时辰?”
“回、回大人的话,当时……大约是戌时末。”
张怀鲁低声问一旁的师爷:“仵作可验明尸身了?姚二小姐是什么时辰遇害的?”
师爷摇摇头:“尚未。”
张怀鲁对丫鬟道:“你继续说。”
“说、说什么?”
张怀鲁不耐,提醒:“罗四小姐与姚二小姐为何会在一处?因何起的争执?”
“这、这……”丫鬟结巴,一头磕在地上,“奴婢不知。”
“胡说八道!”张怀鲁斥道,“你当时既跟在你家小姐身边,难道连她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得而知?还是你方才所言俱是诳语,就是你——害死了你家小姐!”
“不是、不是。”丫鬟摇头,“我家小姐,之所以会与姝儿小姐闹起来,乃是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你倒是说呀!”看她半晌憋不出一个响来,姚府的夫人赵氏也急了,厉声催促。
“因为尚书裴府的二少爷,裴大将军!”
丫鬟一咬牙,道出实情。
开了这个口,后头的话就好说多了。
“昨日小姐出门,并非没有约见任何人。她……其实是借着秋节,赶去朱雀街附近的道观与裴二少爷幽会。”
“后来不知怎么……姝儿小姐与云大小姐撞破了我家小姐与裴二少爷的事,两人因此才起了争执。”
张怀鲁听了这话,一愣,问云浠:“昨日云校尉也在?”
男女私下幽会,终归是有辱声名,难以启齿的。
云浠犹豫了一下,才开口:“是。其实昨日罗姝是与卑职的阿嫂相约出门,到了朱雀街附近,遇见姚二小姐行踪诡秘,罗姝她当时就起了疑,跟着姚二小姐进了道观。卑职见罗姝神色有异,怕出事,也跟了进去,这才撞见了……姚二小姐与裴将军幽会。”
“只是,”云浠想了想道,“我二人撞破他们幽会后,并未声张,罗姝说,怕声张了,她和裴将军正在议的亲事就不成了,因此她当时是同卑职一起离开的。”
“我二人离开后,去了卑职阿嫂常看病的药铺子,当时大约是酉时末,卑职赶着上值,叮嘱了家仆与阿嫂照看罗姝,尔后就去了朱雀街。”
“至于再后来,罗姝为何会离开药铺,为何会与姚素素起了争执,卑职就不得而知了。”
张怀鲁点点头,对丫鬟道:“你接着说。”
“是。云大小姐与姝儿小姐离开道观时,与奴婢撞了个正着。奴婢心知小姐与裴二少爷幽会的事败露,便去告诉了小姐。”
“小姐她与裴二少爷相互倾心已久,若不是裴府的老太君执意要让裴二少爷娶姝儿小姐,裴二少爷怕是早已上姚府提亲了。这厢两人幽会被撞破,小姐破罐子破摔,决定去找姝儿小姐摊牌,请她把裴二少爷让出来,哪知姝儿小姐竟是不肯,两人这才——”
“你胡说!”不等丫鬟说完,姚夫人赵氏厉声道,“素素她温婉贵雅,岂会为了一个,为了一个男子卑微至此!还说什么幽会?!素素她成日都在本夫人眼珠子底下呆着,乖巧至极,哪里来的功夫去幽会?!定是你害了素素,眼下编的泼天谎话,辱了素素的名声来洗脱自己的罪名!”
“大人!”赵氏对张怀鲁一欠身,“这死丫头信口开河,心狠手辣,还请大人即刻赐她死罪!”
“大人,奴婢没有撒谎!”丫鬟见势不好,连声辩解。
她惊慌失措,当下也不管不顾,平日里憋在肚子里的话一股脑儿往外倒,“小姐与裴府的二少爷有私情,金陵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裴府的二少爷自回金陵后,与小姐幽会已不是一回两回了,每回都约在道观,有时候……有时候两人呆在一处,一呆就是一个下午!小姐是对裴府的二少爷许了终生,这才非他不嫁,才去恳求姝儿小姐把裴二少爷让出来的……”
“你住嘴!”赵氏气得几欲昏厥,一旁的姨娘扶住赵氏,也不顾衙役拦阻,当下便甩了一个巴掌在丫鬟脸上,“姚府养你十余年,如何养出了你这么个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东西?!辱没素素的名声还不够,眼下还要辱没她的清白!”
“素素冰清玉洁,才高貌美,放眼整个金陵城,有哪个门第是她够不上的?就是宗亲勋爵,天潢贵胄,她也配得上!如何会在裴阑那一根刚被人解了亲的朽木上吊死?!便说、便说……”
姨娘没见识,说起话来几乎是口不择言,她环目一望,目光落到程昶身上。
“便说琮亲王府的三公子,一直以来也是对素素有意的。论出生,论门第,论样貌,裴阑哪里比得上三公子?与其选裴阑,素素何不选三公子?!”
程昶:“……”
“住口!”张怀鲁被这话惊得一颤,连忙拍了惊堂木,“公堂之上,岂容尔等随意喧哗,来人,把这口无遮拦的妇人给本官拖下去。”
随即又起了身,跟程昶赔罪道:“三公子莫怪,那妇人只怕是得知嫡女意外身亡,一时伤心魔怔,得了失心疯了,本官待会儿定会按律例责罚她。”
程昶:“……没事。”
经姨娘这么一闹,公堂上倒是安静了不少。
姚府的人怕开罪了琮亲王府,俱是清醒了些,不再多话。
张怀鲁战战兢兢地坐下,顺着方才丫鬟与云浠的供词,把思绪理了一遍。
简单来说,昨日罗姝与方芙兰相约,在云浠的陪同下,一起去了朱雀街附近,撞见了行踪诡秘的姚素素。罗姝近日正与裴阑议亲,又知裴阑与姚素素有私情,心中起了疑,便与云浠一起跟了进去,果然撞破了裴姚二人幽会。
按云浠的说法,罗姝十分看重自己与裴阑的亲事,怕两相闹开难以收场,于是选择息事宁人,离开道观,与云浠一起回了方芙兰看病的药铺子,当时是酉时末。
二人在此途中,遇到了姚素素的贴身丫鬟。丫鬟把云罗二人撞破幽会的事告诉了姚素素。姚素素心慕裴阑已久,决定破罐子破摔,去找了罗姝,求她把裴阑让给自己。
罗姝大约是不肯,两人在此过程中,起了争执。
gu903();争执的时候,姚素素手里的雪团儿跑丢了,遂让丫鬟去寻雪团儿,当时大概是戌时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