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伸手召了萧旭过来。
“这是你熙和殿姑母膝下的表哥,皇家萧姓,何等的尊贵,可不许你随意开玩笑说不记得。”
她和颜悦色地提点了秦嫣,对几个娃娃道,“今日有劳你们前来探望。嫣儿刚醒不久,还没有完全恢复,起不了身。过几日等她身子大好了,再请你们过府来玩。”
这就是委婉的送客请求了。
萧旭和杜安纯听了,齐齐站起身来告辞。
陆泓却不肯随他们走。
小小的脊背挺直,固执地站在秦嫣床头,无论萧旭和杜安纯两个好说歹说,甚至动手去拉他,他也不肯挪动一下。
“你——真的不认得我了?”
陆泓抿着唇,一边与萧旭拉扯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紧紧盯着秦嫣的脸,不想错过她任何的神色改变。
“我是隔壁成国公府家的,我姓陆,名泓——”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秦嫣点点头,“泓哥儿。我记得你的。”
陆泓绷紧的神色蓦然一松。眼中闪起了亮光。
但接下来秦嫣的一句话,又让他的神色重新绷紧起来。
“——但我怎么知道你真的是你?”
秦嫣怀疑地打量着周围,伸手捏了捏瓷枕和被褥,喃喃自语,“看起来像是真的,摸起来也像是真的……但万一又是个假的模拟场景呢?”
在场众人:“……”
秦夫人抬起帕子抹了抹发红的眼角,强笑道,“什么真的假的,你这孩子说什么呢。”
“完了完了。”旁边的萧旭小声嘟囔着,“这是什么毛病。”
陆泓站在床边,沉默地思考了一会儿,开口说:“我是真的。你可以摸摸我。”
秦嫣转过头来,明亮的杏眼充满怀疑地打量着他。
两人对视了片刻。
“过来抱抱。”秦嫣严肃地道。
陆泓的眼睛蓦然亮了起来。
在场几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迅速地上前蹿了半步,伸开双手,紧紧地抱住了秦嫣的腰和后背。
温热而真实的人体触感传来,秦嫣愣了一会儿,伸手用力回抱了一下,顺手摸了摸他头上端正扎好的小小的发髻。
“你是真的泓哥儿?”她小声问道,“刚才怎么叫我秦大姑娘呢。”
陆泓终于明白问题出在哪儿了,满肚子的委屈都泛了上来。
“阿嫣姐姐。”他吸了吸鼻子,把鼻尖的酸涩压了下去,“阿嫣姐姐!”
“喊对了。”这次秦嫣依然很谨慎,“下面回答我三个问题。第一,咱们第一次见面我为什么拿砖砸你。第二,去翰林院找大哥的那天,我偷偷做了一件什么事情。第三,自从我家把围墙修高了两尺后,你又翻了多少次墙到我家来。”
秦夫人:“……”这帮小兔崽子们到底瞒了她多少事!
但陆泓对这三个问题的答案显然胸有成竹。
他瞥了眼周围竖起耳朵的众人,凑过去秦嫣耳边,小声地说了几句话。
“哎~!都对了!!”秦嫣激动地大喊一声。
这三个问题都是原著里没有的情节,她记得,陆泓也记得,两边的记忆对上了。
“你是真的泓哥儿!那这么说,这里真的是我屋子了!抱着我哭的,真的是我老娘!都是真的!我回来了!!啊哈哈哈哈——”
两个小娃娃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激动之情无以发泄,她啪叽一下亲了口陆泓的脸颊。
啊!!!萧旭小表哥惊呆了。
啊啊!!!杜安纯嘴巴张得老大。
陆泓愣了一下,本能地捂着被亲到的右脸颊处,白玉般的脸颊渐渐红了。
“嫣儿!”
秦夫人再心疼女儿也看不下去了,沉着脸色过去,拍了小丫头的脑门一下,把两个无法无天的小混蛋分开了。
“你睡太久昏了头了,这……这像什么话!”
秦嫣满不在乎地摸了摸自己的脑门。她老娘那一下高举轻放,虚张声势,跟拍个蚊子也没差多少了。
“好啦好了,我知道了。我没毛病,是系统崩了。我的好娘亲,还有旭表哥,杜二,泓哥儿,你们都是真的。——太好了。”
秦嫣心满意足,催促小伙伴们回家去。
“今天你们都见过我了,回去吧。改天病好了再请你们过府来玩儿。”
虽然是对着所有人说的话,眼睛却盯着床前一直不肯走的陆泓。
陆泓今天终于第一次笑了。
他的嘴角微微翘起,弯了个极好看的弧度,露出了两边可爱的小尖牙,又伸手摸了摸被秦嫣亲到的脸颊,这次没有再坚持,转身跟着萧旭出去了。
……
斗转星移,四季变幻,朝堂间聚散离合,瞬息风云,弹指十三年。
京城还是那个京城。
当年的娃娃们都长大了。
……
“哎,你们听说没有,杜尚书家的二公子又出事啦!又是在提亲的半道上出的事!这次是马突然惊了,杜二公子从马上跌了个倒栽葱,差点摔断了腿!”
“听说杜家二公子和秦相家的千金是从小议的娃娃亲,本来早就该完婚了,却不知冲撞了哪路太岁,连着提了三次亲,连续三次都没成。邪乎得很。”
“嘘……我也听说了。听说早年间有道士算过秦家千金的命格,批了四个字:金石之命。天生命硬!”
“连提三次亲事,次次路上出事,那他们的婚事可是不成了?”
“嗐,亲事没退!杜家的老太爷跟秦家相爷的交情好,坚持要把秦大姑娘娶进门!”
几个出门采买的长舌婆子在街边正小声议论着,一阵由远而近的马蹄声从平安胡同口处传来。
五六双眼睛齐刷刷望了过去,只见一名长眉细目、满脸愁苦神色的赭袍青年在秦府气派的大门处下了马,一瘸一拐地走上了台阶。
婆子们咂舌,“看看,杜二公子又来了,今天第四次来提亲了!”
杜府的随身小厮听到了只言片语,回头怒喝道,“别碎嘴!今日咱们二公子登门拜访相爷,不是提亲!”
角落里聚集嘀咕的几个婆子仆妇一哄而散。
“哎呀贤侄不必客气。老夫并没有等候太久。”待客的前院厅堂内,秦相捻须微笑,与下首客位坐着的杜安纯寒暄。
岁月没有给秦相留下太多痕迹,除了发须泛起斑白,鱼尾纹爬上了眼角,依旧是风度翩翩的美男子。
“今日秋高气爽,是个登高的好日子。”秦相和蔼地微笑,“老夫原本打算陪小女一起前去京外枫山,观赏十里红叶的美景,怎奈何一个年老,一个体弱,才特意请了贤侄作陪。没想到,咳咳咳,今日老夫起来身体不适,就不去啦。贤侄啊,就劳烦你陪小女去枫山一趟了。”
“不不不,”杜安纯赶紧推拒,“小侄理应万死不辞。只是,那个,前几日马上刚摔下来,腿脚不便……秦叔父你看我走路都打颤……今日实在不行,不知府上两位秦兄可否代走一趟……”
秦相的脸色沉下,把手里的茶盏往八仙桌上一搁,咔啦一声脆响。
杜安纯明知秦相不高兴,但他管不了那么多了,赶在秦府的混世大魔王得了消息出来以前,赶紧行礼告退,“秦叔父没有其他吩咐的话,小侄先走了——”
便在这时,门厅竹帘后传来一声悦耳如银铃的少女嗓音,带着几分刚刚睡醒的慵懒之意。
“杜二,怎么刚来就要走?”
杜安纯的脸色变成了苦瓜。一只脚踏在门槛里,一只脚踏在门槛外头,顿在原地不动了。
得了,混世大魔王出来了。
一阵清脆细微的碎玉响声,魏紫和姚黄卷起了珠帘,簇拥着秦嫣出来。
入了十月,京城的天气转冷,秦嫣体质畏寒,早早地用起了小手炉。
她今日在家里穿得随意,穿了件银朱色镶流云边夹袄襦裙,搭配纯白色的坎肩,满头乌发松松挽了个髻,没有戴金玉珠钗,只耳边坠了一对水滴形状的翡翠南珠,映得皮肤凝白如玉。
秦嫣走到厅堂主位端坐的秦相面前,粲然一笑,唤道,“父亲。”
“嫣儿不必多礼。”秦相抚须微笑,满意地打量着爱女,只觉得自家乖女儿从上到下无处不好,就算今日这样的素净打扮,也仿佛一朵芙蓉出水来,配京城哪家高门子弟都绰绰有余。
想起刚才杜家小子的推托之词,他瞪了一眼门口瑟缩起脖颈的杜安纯,转头与秦嫣说话,“之前你病了整个月,如今大好了,为父做主想要杜贤侄陪你去城外散散心,登高观赏枫林的景致,没想到杜贤侄,哼,他不愿意——”
秦嫣听到这里,轻飘飘瞄了杜安纯一眼。“呵呵。”
“不,秦叔父误会了!”杜安纯见势不好,立刻迭声道,“小侄愿意,愿意的!哈哈哈……”
“好极了。那就走吧。”秦嫣干脆地抬脚就往门厅外走。“杜二等着,我去后院拿个披风。”
秦嫣沿着长长的抄手游廊回了后院,却只是打发了姚黄回去院子取披风,自己由魏紫陪着,走到了后花园的西南角门围墙处,停住了脚。
她的视线在周围略扫了几眼,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枚青色的小石子,递给魏紫。
魏紫往后退了两步,胳膊抡起两圈,熟门熟路地把青石子扔过了院墙。
对面啪嗒一声模糊的轻响。
片刻之后,一个小石子从对面墙头飞了过来,越过秦府院墙,落到地上滚了几滚,停在了脚边。
魏紫捡了起来,捧在手里呈给秦嫣。
秦嫣用嫩葱般的指尖拨了拨石子,“黑色,长圆形。隔壁那位今天有差事,不在家。”
接过帕子擦干净了手,她语气带着几分遗憾,“上个月一直在养病,有阵子没见了。原本想找他一起出去玩儿的。算了。”
姚黄一路小跑着取来了大姑娘秋冬出门用的紫貂披风,伺候着系好了,簇拥着秦嫣回了前院,秦相亲自送到了大门口,吩咐随行的仆从们山路小心,天黑前返程。
杜安纯长长地叹了口气,一瘸一拐地跟在后头。
两人出了秦府大门,护送着秦嫣上了秦府马车,骏马踏着轻快的脚步出了平安胡同口,秦嫣掀开车帘子,招呼杜安纯过来说话。
“刚才看你神色不对劲,想要说什么呢?现在可以说了。”
杜安纯早有话憋在心里,“反正你也不想单独同我出去玩儿,何必答应你爹呢,枫山这种玩了百八十遍的地方,直接一口推了不就得了。现在倒好,我把你从秦府里带出来了,先前答应滁王殿下的事儿,哎,非得要做了。”
滁王殿下不是别人,正是熙和殿的小表哥萧旭。十七岁那年册封了‘滁王’爵位,出宫开府建牙,到现在已经满了三年。
三年的时间不长不短,足够把滁王殿下“京城第一纨绔”的名声响当当传遍京城了。
秦嫣听了也没当一回事,抱着手炉靠在车厢里,随口问,“他托你做什么事儿?”
杜安纯艰难地开口:“他托我跟你说……他这两天都在城南红叶阁,叫你有空去找他。我觉着吧,你不想去就别去,枫山其实也还行——”
“城南红叶阁啊。”秦嫣重复了一遍,觉得有点意思,“今天我有空。现在就去吧。”
杜安纯:……
城南红叶阁是什么地方,那是京城最时兴的爷们找乐子的地方。
未出阁的大姑娘出现在红叶阁,传了出去,那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想起这倒霉差使,杜安纯的神情忍不住又沧桑萧瑟了几分,吩咐了车夫换方向去城南:
“得了,今天出门没看黄历。领着你上红叶阁这事儿无论被你爹还是我爹知道,都能把我另一条好腿给打折了。”
正在长吁短叹间,平稳行驶的马车突然放缓了速度。
车夫在车辕处询问,“大姑娘,有皇城司的人执行公务,从街后头过来了。咱们的车要不要让道?”
“让什么道。这么宽敞的御街还不够他们走的么?”秦嫣随口吩咐,“车马停一下,等他们过去就是了。”
禁军皇城司,当朝直属于皇帝麾下的秘密机构,统领人选由皇帝亲自选拔,公文不提交六部,而是通过特殊渠道、直达天听。
——在民间被称为‘天子耳目’。
不要说寻常百姓,就算是文武百官的车轿,两边狭路相逢时,也多有主动避让皇城司麾下人马的。
当然,论起权势,秦府从来不怕谁。
秦府的车夫自然不惧皇城司声威,但马车的车厢庞大,恐怕相遇时不慎擦伤了马匹,当即吆喝一声,把马车停住了。
片刻后,市集密集处的人群纷纷左右散开,瞬间清出街道当中三四尺的空地,几骑骏马从清空的青石板长街中央纵马飞驰过来,整齐的金线紫衣闪过视野,更多的人忙不迭地让道。
今日皇城司禁卫执行的是例行的京城巡视公务,前头几匹轻骑速度极快,风驰电掣般闪过长街,清空了道路。后面跟着的十几骑却不怎么快,溜溜达达地纵马在长街上闲逛,随意扫视左右。
十几骑皇城司禁卫的行列当中,一名身材挺拔高挑的绯衣青年骑在马上缓行,左手提着缰绳控马,右手把玩着一把小巧的匕首。
淬着寒光的匕身在指间灵活地翻动,速度实在太快,以至于在视线里出现了幻影。
退到两边等候的人群里,十个倒有七个在盯着这名绯衣青年手上飞转的匕首看。
杜安纯也看到了。
见了那柄翻出花儿的匕首,他的眼前倏然一亮,大叫道,“陆六!”
绯衣青年应声回头。
那是一副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俊美相貌,一双桃花眼波光潋滟,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漫不经心的懒散神情,嘴角习惯性的微微上翘着,目光却极亮,极锐利,顾盼之间毫不掩饰锋芒。
那双极锐利的目光在杜安纯脸上一掠而过,注意到旁边立着的刻有秦府标记的宽敞马车,漂亮的桃花眼眯了眯。
“哟。”陆泓意味深长地勾唇笑了。
gu903();“怎么,杜二,腿还没好,又上门提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