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回一挑眉:“这事还要从你们贺兰先祖说起,当年我和天界翻脸,从九天堕入人间,元身落在昆仑山上,昏迷七日,你的先祖盗取了我的一块血肉,妄想食之一步登仙。”说到此处,堕神面上露出一丝讥谑,“可笑他太聪明,反倒害了自己性命,凡人怎能直接承受天神的力量,只不过饮了我的一滴血,就爆体而亡,贺兰一族也因为渎神而受到诅咒,沦为半人半魔。”
“这么说,贺兰一族的覆亡,倒也不算冤枉。”虽然说的是贺兰严卿的族人,但毕竟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张岩倒也没觉得有多伤感,“可是,贺兰严卿生来并非半魔,这又是怎么回事?火系天灵根可是纯阳之体。”
“那是当然因为,贺兰一族找到了真正使用神血的方法。凡人欲与神通,必以性命为祭。大巫在祭天时,或以牛羊或以奴隶作为牺牲,并非是我们天神需要那点儿血肉,而是只有众生唯有魂魄,才具有和天地同源的力量。你的母亲,则向我献上了你孪生的兄弟。”
“什么?!”魂火呼地一颤,真实地被古人的残忍惊呆了。张岩虽然和魔物打过交道,免不了看到人类的阴暗面,但母亲亲手献祭自己的孩子还是突破了他的底线。
“你身上有我的气息,摇光设下的禁制才会容许你通过。”康回的笑意带上了些许苦涩,“这也是我不曾想到的,这家伙原来还将我看作友人。”
张岩没想到真相竟是这样。如此说来,竟是严卿意外之中把原本飘然世外的摇光神君扯下了云端。
“你的命数是你的先辈一手造成,但摇光的堕天却是一连串意外所致,更不是我的本意。”神殿中烛影幢幢,石像面部那无悲无喜的神态在烛火曳动中竟带上些哀伤。
张岩沉默良久才开口:“可我只是一个凡人,现在更别说了,就是个连块石头都搬不起来的魂魄,我又能做什么呢?”他死之后,魂魄刚脱离身体,就玉玦里跑出的一道白光挟住了,醒转过来时,就已经掉进了贺兰玦的记忆里……话说回来,他究竟是怎么到的这里?
“你有我的神血,当然不一般。”康回歪过头看向他,脸上泛起狡黠的笑意:“每一个神都有独特的能力,而我的能力,就是操纵时空。”这位堕神的确就如传说中的那样,已经很不像无欲无求寡淡无味的天神,贪嗔痴妄落在他眉梢眼间,叫他看着更像是一个俗世里摸爬滚打的凡人。
“对我来说,时间并不是一去不复返的河流,更像是一张可以反复观看涂改的画卷,只需要改掉历史中一个小小的节点,一切也就随即改变。比如,”他意味深长道,“如果那时候活下来的,不是你,而是你的孪生弟弟,之后就完全不同了。”
“什么意思?”张岩的魂火倏忽一闪。
第96章完结倒计时1
“如果活下来的不是你,就不会有人打扰摇光神君的清净,更不会有贺兰玦。”随着康回的话音,金色的魂火剧烈地闪动起来,一时黯淡一时明亮,正如张岩心内的天人交战,好一会儿,那灵体才恢复平静,幽幽问道:“如果你真有通天的能力,为什么不改掉你自己的命运?”
“因为我并不后悔。在那样的天上当一天的神君和十万年的神君,又有和分别?”堕神的幻影坐在自己石像的头顶,一腿曲起,胳膊支在膝盖上,姿态慵懒地俯瞰他:“你的魂魄里有我遗留的神力,只要你愿意,我就可以帮你改掉一切,让他做回摇光神君,他既未曾与你相遇,就不会动了凡心,更不会有神魂碎裂之苦。”
“代价呢?”张岩往上看去,正对上康回的眼眸,堕神眼光灼灼,好似利刃。
“代价就是当年作为祭品的你魂飞魄散,这点,我不会骗你。”说完这句,康回的脸上又露出漫不经心的笑意,“如何?你不是说你爱他吗?”
张岩的心里矛盾极了。
若没有他和摇光的纠缠,名为严卿的凡人还是会误堕魔道然后身死,可青阳十数万门众不会被屠戮殆尽,贺兰玦亦不会变成魔皇,更没有其后在人间发生的那么多纷纷扰扰。
难道,一切真的都只因为重重偶然和他的执着吗?又或者,他真的这样自私,把自己看得比贺兰玦的幸福和那么多人的性命更重要?如果是严卿的话,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为贺兰玦选择魂飞魄散吧?
这些念头在他心里翻来倒去,一个个诘问好似刑具一般不断拷打着他的良知,如果他还有肉体的话,恐怕这会儿已经满头大汗了。
时间分分秒秒流逝,原本坐在石像上的康回骤然落到他面前,语气里漏出一丝急切:“怎么样,想好了吗?”
金色魂火微微闪烁,却道:“我虽有愧,却并无悔。”
康回显得有些意外:“哦?你不想让摇光脱离苦海了?”
张岩慢慢道:“荀子他老人家说过,‘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这个浅显的道理,你身为曾经的神君一定比我更懂吧?既然如此……”张岩在此处停顿,堕神面上不耐:“既然如此,你就准备认命了?!”
张岩却一字一顿道:“不对,是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执迷不悟地干涉天道?”
康回双眼微眯,神色骤冷。
张岩的灵体幽幽飘动,与康回的双眼平齐,正照见他眼底的森冷:“我思前想后,怎么也想不通。你说贺兰先祖偷取你的血肉,可以你当时的法力,一介凡人又怎么可能近得了你的神躯?贺兰旧地的法阵与你这殿中铭文如此相似,他们勾结魔物,所作种种恶业,难道不是得自你的授意吗?”
堕神嗤笑一声:“一派胡言,凡人贪婪,修习魔道,与我何关?”
“青溪复仇心切,从贺兰旧地里得到禁术,也与你逃脱不了干系吧?你既要人间生灵涂炭,又要曾经亲手封印你的摇光付出代价,才给贺兰严卿神血,让严卿与摇光相见,桩桩件件,想必也是你对过去做出的一点小小涂抹。只要这世上还有容纳你神力的器物和人,只要凡人和妖魔还有欲望,你就能一直不停地违逆天道,搅弄生死。”
随着他的话音,堕神的身上不断浮现出狰狞的魔纹,满殿烛影危险地跃动起来,石像的影子随之愈发阴森可怖,可张岩毫不畏惧地说了下去:“赠给摇光神君的玉玦里有你的灵力,冰魄就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你的耳目,还把我弄来了这里,想来我与贺兰玦所经历种种,乃至这数界时空交错的乱象,都是你刻意操控的后果,可是你做了这么多,还不是被牢牢封印,永不见天日吗?!”
话音刚落,殿中鲸烛齐齐熄灭。张岩的魂火被一只漆黑利爪牢牢攫住,金色光团跃动挣扎,却被那利爪越攥越紧,直至瑟缩成小小一团。
堕神终于现出他魔的原貌来,阴沉道:“你就不怕我当下就让你魂飞魄散?”
张岩的魂火已经被压缩至极小的一点,他身上带有康回的神血,因而魂魄更受这堕神的钳制,艰难道:“魔界被贺兰玦牢牢控制,青溪也已经灰飞烟灭,玉玦、神血你都已经用了,我要是魂飞魄散了,你就再也没有翻盘的机会了。”
自天魔大战后,康回虽然几度谋划,魔界却从未成功入侵天人二界,他的元身和魂魄自然还被牢牢封在天柱和弱水中,只有一缕神识留在这神殿内。
“呵,摇光可找不到这儿。”他这话不假,在看贺兰玦记忆的时候张岩就发现了,天人魔三界他都能自由来去,就是无法查看其他天神的情况。可见天神之间是互相屏蔽的,这堕神的神殿自然也无法被贺兰玦的神识探知,“你既落到我手里,我自有千万种办法折磨你。”
于是张岩不回嘴了,甚至有点后悔自己之前说话太快不经大脑——他知道康回真的说到做到——这堕神一开始说得还真没错,他真是落进十八层地狱了。
就在这时,鲸烛又齐齐亮了起来。
“你错了。”偌大的神殿里响起一个年轻温润的声音。
张岩的魂火猛得一颤:是贺兰玦的声音。攥着他的那只爪子终于松了那么一咪咪,张岩下意识就想溜,又被一把抓住。
“摇光,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我想来想去,也只有你这里了。别来无恙,康回。”红衣的魔微微一笑,绝艳的容光把这昏暗的神殿都照亮了。
堕神“啧”了一声:“你明明堕了天,做了魔皇,怎么还是这种冰清玉洁的样子?”张岩听他这么一说,很想出去看看贺兰玦现在的样子,可惜他被康回牢牢钳制着,根本跑不出去。
“你也一样,未曾有变。”贺兰玦脸上笑意不减,又道:“老友,可否将你手中的东西还我?这是我道侣的魂魄。”
“我便是不还,你又奈我何?”
美人神色深不可测:“康回,我已受过天诛,再不欠你什么,若与你交手,我不会手下留情。”
张岩只感觉堕神的爪子又紧了不少,若他还有骨骼,想必此刻正吱嘎作响。他听那堕神说:“要是我挟天子以令诸侯呢?帮我破了封印,我就把你的小情人还给你,怎么样?”
张岩顿时着急地乱撞:“贺兰玦,别听他的。不能把他放出来!要是让他夺回魂魄和元身……”恐怕他会立刻回到鸿蒙之初,屠尽还未成形的众神,到时候,蓬莱三界都完了。
没想到贺兰玦轻描淡打断了他:“那你还是叫他魂飞魄散吧。”
张岩大吃一惊: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贺兰玦吗?他还没来得伤心,就又听贺兰玦继续慢条斯理地说:“他魂飞魄散,我大不了一点点拼起来便是,反正我寿数无限,到时候毁你元身,散你魂魄,断你神识。”
贺兰玦每说一句,堕神就把张岩可怜的魂魄捏得更紧一些,就在那团可怜的魂火将将熄灭之时,贺兰玦忽然话锋一转:“康回,人间之事,我既不关心也不会插手,你若是放了他,我便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是成是败,与我无关。”
“你说到做到?”良久,那堕神恢复神君样貌。
“自然。”
“以血为证?”
“以血为证。”红衣美人伸出一指,一颗血珠从指间沁出,在虚空中缓缓织出无数线条,呈现为半道符咒的模样。
堕神点了点头,那石像的额头中央便也溢出一丝血线来,填满了另半边的图形。两半图形合到一处,线条发出微微红芒,又霎时化为两道光没入两人身上。
原来他在神像身上也留了神血,真不知这堕神到底留了多少后手。康回松开手来露出那金色魂火。张岩还在震惊自己就这样轻易脱身,就被贺兰玦一把收入袖中,一下又失去了意识。
第97章魔皇陛下追妻终到手
张岩再度醒来时,发现自己正睡在一张小竹榻上。
窗外的桃花树开得繁盛,花瓣窣窣地往下落,随风四处飘散,有一瓣还飘到他的衾被上淡粉的花瓣和月白的绸缎搭在一块,怪好看的。他从床上坐起,看向窗外,树下仍摆着白玉棋盘,边上茶壶在小炉上煮着,壶嘴里冒出氤氤的水汽,沁人的茶香一直飘到窗户里来……这一切景致都像极了严卿住过的小院,他又瞧了瞧自己,身上是亵衣褌裤,雪白丝缎触感柔滑,完全是古人穿的样式。
“你醒了?”贺兰玦推门进来,素色深衣,束得腰肢格外纤细。张岩望着他的乌发漆眸,一时间竟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见自己投胎转世变成了另一个人。
“阿玦?”他试探道。
“怎么了?可有难受的地方?”贺兰玦坐到榻边,摸了摸他的额头,是温的。
他知道张岩算是彻底平安无事了,心底里却不知为什么像打翻调味罐儿似的,又酸又涩,只想把眼前这人狠狠地摁进怀里,牢牢束住,叫他再也不能从他眼皮底下消失不见。
张岩却呆呆地摇了摇头:“是你太好看了。”美人活色生香,竟然比回忆里更夺魂摄魄。
贺兰玦双眼微微睁大,想不到张岩说出这种痴话来,眼中迸发出笑意:“莫不是睡傻了。”
张岩又问:“这里是人间还是魔界?”
贺兰玦答:“是魔界。我把我们的小院搬过来了。”
张岩惊了:“搬过来?”是他想的那种整体搬迁吗?
贺兰玦又微微一笑:“我想你会喜欢。”
“我是喜欢。”张岩下了床,在屋子里四处转悠,一会摸摸木桌,一会坐在竹椅上扭扭屁股,一会又拨拨贺兰玦的琴弦,又是新奇又是惊异。他在严卿和贺兰玦的回忆中都看到过这个小院,但亲身感受,又是另一番滋味。
贺兰玦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像是怕他摔着似的,一边又殷殷叮嘱:“你现在身体尚弱,魂魄不稳,更适应不了魔界的魔气,切记不能走出小院的结界。”
“知道啦知道啦。”张岩一边说,一边往门外走,沿着爬满藤蔓的竹篱绕了一圈到桃树下,棋盘上琉璃棋子零零落落,仍是贺兰玦与严卿留下的残局。
张岩猛得一停,贺兰玦便撞在他宽阔的后背上。青年正要转身,身后人却伸手将他一把抱住,幽幽叹道:“我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