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定唐的表情和蔼可亲,就像对待一个不懂事的晚辈。
为你好的事情,你无须知道那么多。
凌枢:那么岳长官,请问我以后的办公桌在哪里?我想回一趟区局,把原来的东西搬过来。
岳定唐指了指办公室内另外一张桌子。
你就在这里吧。
抬头不见低头见。
以后每天都要在姓岳的眼皮底下干活了。
凌枢内心一片惨淡,就像萧索秋风里死死咬住树枝不肯离去的叶子,最终还是要被无情刮走,徒留伤痕遍地。
岳定唐却没给他太多适应调整的时间,就把一份文件塞过来。
现在我得出去一趟,你帮我把这份东西送去引翔区的警察局,交给他们姓陆的副局长就行,顺便给你半天的假,让你把东西搬过来,你没问题吧?
凌枢半天没吱声。
他的脑袋微微垂着。
表情有些看不清,但从眉毛和发梢颤动的频率来看,内心正处于激烈的挣扎交战。
原本还没好透的,苍白的脸色,好像又虚弱了一些。
警服袖口伸出来的手臂还缠着纱布,可见伤势没有好透。
可见老同学成为上司这个事实,一时半会还没法让他彻底接受。
岳定唐有点好笑,又有点可怜。
他的确是故意的。
能给凌枢安排的职位很多,但凌遥来找他的时候,他的确就顺手将其放在身边。
因为他觉得现在的凌枢,已经跟读书时大相径庭。
原本耀眼聪明,锐意进取的少年,若干年后,变得如此意气消沉,得过且过。
岳定唐甚至怀疑凌枢根本没去留学,只是拿着凌家的救命钱不知在哪里挥霍了几年之后回来,用谎言骗过凌遥,通过姐夫的关系混上一份稳定差事。
但这无法完全解释环绕凌枢周身的谜团。
有时候,凌枢很好看懂。
他就像这座远东繁华都市里的芸芸众生,好吃懒做,得过且过,贪小便宜,没有长远目标,更无志向气魄,只想让自己的小日子过得更舒适些,虽然他本性也不坏,不似这个时代其他许多警察那样,搜刮小民,趁机勒索,但也仅此而已。
这样的升斗小民,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然而有时候,凌枢又总表现出不太好捉摸的一面。
他枪法不错,开枪的时候也很果断。
不是每个警察都有开枪的机会,也不是每个警察的枪法都能精准,甚至和他一样果断。
凌枢的身手也不错。
想必他在入职前的训练,一定勤奋刻苦。
但岳定唐很难把这个懒散到极点的老同学个,跟刻苦联系在一块。
还有,凌枢的右手应该受过伤,平时看不出来,重物肯定提不了,也影响握枪的稳定,所以他干脆换了左手,这必定是一个很艰难的过程,因为一个人的习惯是十几二十年积累起来的,并非朝夕之间就能改变。
越是如此,岳定唐就越是感兴趣。
就近安置,既是一种基于人情的体面照顾,也是一种监视。
所有思绪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只有几秒。
岳定唐就听见对方整衣立定,猛地挺胸敬礼。
是!!!
声音震耳欲聋,穿透门板,几乎能响彻整个楼层。
岳定唐猝不及防被吼一嗓子,心脏都差点吓出来。
他并没有预料到,这仅仅是开始。
第35章
岳定唐虽然名为顾问,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具体工作。
只要警局这边无事相召,他即便十天半个月不来,别人也不会过问。
说到底,这个职位只是上头的养士之策,岳定唐很清楚,所以他的主要工作依旧是放在学校那边,警局这头只要有凌枢看着,帮忙跑腿代为传话,就足够了。
他把文件交给凌枢,让对方送过去之后,自己就回到学校上课。
中午时,司机按时抵达,将他载去预先约好的茶楼赴宴。
又是饭局。
岳定唐不爱去饭局。
虽然他人前八面玲珑,滴水不漏,甚至有些外热内冷,但如果可以选择,他宁可安静待在家里看看书,写写评论。
万言万当,不如一默,再怎么口灿莲花的人,说多了总会出错,出错就需要弥补,就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只有彻底不说,才能杜绝麻烦。
但有时候,这种饭局是必不可少的。
尤其作为知识分子,总有些文圈交际往来。譬如今晚的客人,便是从北面京城过来参加活动,也是国内颇有名声的先锋诗人和作家,他们点名体验南方戏曲艺术,东道主就将饭局安排在这间有黄梅戏的茶馆里,二楼雅间,听戏吃饭谈事情,三不耽误。
大白天的,茶室人不多,晚上才是真正热闹的时候。
他们从二楼俯瞰下去,戏台演员,一楼稀稀拉拉的观众,一览无余。
明虹和少鱼远道而来,招呼不周,还请见谅,二位甭看这茶室简陋,在本地还算有些年岁和名气的,连梅先生早年都在此地搭过台唱过戏的。
哪里哪里,赵兄你太客气了,原本我们过来交流,也就是待个三两天,你让我们自己闲逛便好了,何必还如此大费周章,出来作陪,这位是?
寒暄客气是免不了的开场白。
几人之中,有岳定唐这样西装革履的,也有长衫圆帽的,中西合璧,是时下最常见的特色。
来来,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时报》主编韩舟韩先生,二位想必也有所耳闻。
岂止有耳闻?韩先生之名如雷贯耳,在下仰慕已久,您每一期用小白杨笔名写的社评,我可是一次都没有错过!
哈哈哈,明虹老弟过奖了,你们的诗集著作,我在上海也没少拜读,都是每期必买的!
这位是岳定唐岳先生,既是法学教授,也是上海市警察局与租界警务处的顾问。
相对于文学界里那些耳熟能详的名字来说,岳定唐三个字就相对陌生许多了。
两位客人果然没有什么反应。
负责居中介绍的副校长又道:近来十分有名的上海名媛凶杀案,其侦破者正是这一位岳先生。
那两人这才恍然大悟,登时多了几分刮目相看的意味。
原来是岳先生破获的案件,我们在北京城也都听说了!
这案子,大江南北的报纸都报道了,分了好几期,我们是从头追到尾的,的确跌宕起伏,不过报章上再花团锦簇,也难免有夸张之词,今日有幸得遇,不知岳兄是否有闲暇与我们讲讲其中细节?
岳定唐走神了。
他头一回在这种饭局上走神,没听见别人对自己说的话。
因为他看见了一个人。
就在一楼,戏台前面第一桌。
那一桌就他一个。
桌上一碟花生米,一叠桂花糕,一碗茶博士刚刚泡上的热茶。
翘着二郎腿,一手搭在桌上跟着节奏敲,手背上隐隐还能瞧见纱布。
岳定唐以为自己眼花了。
岳先生?岳先生?
岳定唐回过神。
抱歉,刚刚看见个朋友,走神了。
无妨无妨,您还有朋友在这儿,不如喊他上来,一并吃茶聊天。
岳定唐笑道:他喜欢听戏,就让他在下面吧,不必互相打扰。
gu903();盛情难却,在众人的要求下,他就略讲了几句案情经过,虽然寥寥数语,也足够令人惊叹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