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是夜,风急雨骤,一弯新月如钩,斜钉在禁廷上空。
“母妃,母妃!”
三公主提着衣裙跌跌撞撞地闯入长凤殿,神色癫狂,“母妃救救女儿!”
江贵妃穿一袭寝袍,从内殿迎出,见她钗乱簪横的模样,惊愕道,“你这是怎么了?有什么急事,非要大晚上的入宫?”
三公主跪在地上,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嘴唇颤粟不已,令身后的绿衣将手中的乌木雕花盒子呈上来。
江贵妃一脸纳闷,伸手掀开乌木盒子,看清盒子里的东西,竟是尖利地高叫了一声,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
那盒子里呈着两只手。
十指纤纤,自手腕处齐根斩断,创口还凝结着干涸的血痕。
江贵妃跌坐在红木圈椅中,抚着心口喘了两口气,方怒道,“这是什么东西!”
三公主跪爬到面前,一把抱住江贵妃的腿,脸色惊恐万状,“母妃,我只是想给陆茗庭一个教训而已!自从她进宫起,整日违逆母妃,拿当年宸妃的事情要挟母妃,甚至处处勾引顾湛……我便想,她若吃了断肠草,不明不白地死在淮阴地界,便能将当年宸妃的事情烂在肚子里,咱们母女二人才能安然无虞……”
她哆哆嗦嗦地说了暗中指使红袖给陆茗庭下毒的事情,又涕泪交错道,“女儿手里捏着红袖在宫外的家人,令她办好下毒的事情之后,便自杀做出畏罪自尽的样子!没成想一朝东窗事发,红袖还没来得及自尽,顾湛便把她抓入了昭狱,一番酷刑逼供,得知了女儿在幕后指使的事情!甚至把红袖的双手砍下,连夜送到女儿的府中,以示威吓!”
江贵妃听到此处,脸色骤然一白,怒道,“你糊涂至极!”
“你祖父和顾湛素来不和,多次派刺客前去刺杀顾湛,他怀恨在心已久,只是他心思缜密深沉,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罢了!如今你派人给陆茗庭下毒,他大费周章也要寻出幕后指使之人,明显是被触动了逆鳞,连表面的样子都懒得做了!”
三公主一怔,死死扯住她的衣袍,难以置信道,“母妃!陆茗庭早在入宫前,便和顾湛相识,对不对!?母妃,你早就知道……”
江贵妃眼底难掩恍惚之色,“不错,她出身扬州瘦马,进宫之前便已经委身顾湛。当年顾湛身边有一姿容出众,才貌双全的美妾,便是陆茗庭。”
说罢,她神色怜悯地看着女儿,“顾湛并非良配,你却对他情根深种,母妃不愿令你伤心,才将这件事瞒下……”
三公主心中的猜想全部得到印证,整个人如梦初醒,连哭都忘了哭,喃喃低语不止,“原来他从来没倾心过我,那些旖旎情丝全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我差点杀了陆茗庭,他定不会放过我,他不会放过我……”
说罢,她尖声哭道,“母妃,顾湛要报复我!顾湛要报复江家!断断不能让这对狗男女得逞!”
江贵妃抚了抚她的发顶,温声道,“芷兰莫怕!本想着血浓于水,她若听话安分,本宫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到了年纪,为她指一门亲事出宫嫁人,从此相安无事……可没想到她如此不懂事,屡屡借着顾湛的势在本宫面前示威,看来这个女儿,本宫是留不得了。”
三公主闻言,试探问道,“可……她毕竟是我的亲姐姐,也是母妃的亲女儿,母妃真舍得……”
江贵妃挥袖把桌上的茶盏挥落在地,冷声道,“母妃平时怎么教导你的?欲成大事着,哪怕是至亲,亦可杀之!”
茶盏在地上跌的粉碎,三公主愣了片刻,方含泪浅笑道,“母妃教导的是。”
“明日皇上的御撵便抵达京城,你在殿中歇息一晚,明日随我去朱雀门迎驾。”江贵妃起身,涂着丹蔻的手搭在宫人手臂上,懒懒看了女儿一眼,“你刚嫁入戴家,顾湛便挑拨江氏和戴氏反目,其心可诛也。既然如今撕破了脸,咱们便在皇上面前抢占先机,新仇旧恨一起算罢!”
……
黑云压城,大雨瓢泼,闪电撕裂夜空,直劈入葱茏的山林之间,惊起鸮鸟凄厉争鸣。
御驾日夜兼程,行路至京城外五十里地界,忽逢天降大雨,众官员请示元庆帝暂停休整,元庆帝虽然归心似箭,也抵不过天公不作美,望着漫天雨幕如织,只得下令在山林间安营生火。
昨晚岑庆带回来了石溪居士的药方,煎药喂陆茗庭服下了,却依旧昏睡不醒。
今晚分外难熬,石溪居士特地叫岑庆把话带到——服了药,若熬过今晚,便无大碍,若熬不过今晚,大罗神仙也无能为力。
珍果从宫婢手里端过一盆清水,掀帘子入了营帐,将雪白的栉巾在清水里打湿了,为床上的人擦拭额头。
她一双桃花目紧闭着,樱唇也失了平日红润的血色,小脸儿死气沉沉的,叫人望之心惊。
珍果擦拭了两下,咬了咬唇,泪珠子就涟涟洒了下来,她扑到她身上,呜呜咽咽地哭求,“殿下,你醒来看婢子一眼吧!殿下从进宫之后就没有舒坦过一天,如今才出宫游玩了两天,脸上好不容易有了笑容,竟是又糟这般毒手!姑娘!你睁睁眼罢,别说顾将军看了心焦,就连婢子也日夜难眠呐!”
她正啼哭着,营帐的帘子陡然被人掀开,男人龙行虎步入内帐,瞧见床上两人的情状,神色一黯。
纵然他撑着伞来的,衣袍下摆还是被大雨淋的湿透,金线绣的云海盘蟒沾了水翻出光泽,愈显凛凛威风。
这两日,顾湛几乎寸步不离守着她,以往无穷无尽的遮掩令人厌烦,这次她生死一线,他顾不得那么多了,索性大喇喇的把两人的关系摊开示人,好在身边的心腹都是过命的交情,得知二人的关系后难免震惊,却胜在嘴巴严实。
他抬手解了鹤羽大氅的鎏金镶玉领扣,淡声道,“你先下去。”
珍果一向惧怕这位旧主子,陆茗庭中毒,她难逃失职之罪,如今陆茗庭昏迷不醒,她更有伺候的不尽心之罪,两顶罪名扣下来,她结结实实打了个冷战,冲他福了福身,擦干了脸上的泪,跑得比兔子还快。
顾湛撩开衣摆,坐在床头,拿着栉巾给她擦拭额上的冷汗。
床上的人浑身发烫,脸颊是异样的潮红,鼻息起伏不止,一身冷汗把雪白的中衣都浸的半透。
冷汗刚被擦去,下一刻又滚落下来,顾湛握着栉巾,仿佛不知疲倦般,一下又一下擦拭着。
她的肌肤几乎白腻到透明,淡青色的经脉隐隐可见,脆弱到令人心惊。他触到她颈间的动脉,一下一下,在冰冷和火热两种极端体温之间急促跳动着。
顾湛生平第一回觉得无力回天,他什么都做了,守她守的心力交瘁,却依旧无能为力。
他低眸苦笑了下,伸手去解她中衣的白玉襟扣,为她擦拭流入脖颈的冷汗。
不料,白玉襟扣才解开了一颗,身侧莹白纤细的手指突然颤了颤。
无边的黑暗中,意识渐渐回笼,陆茗庭心中控制不住地痉挛抽搐,痛得任何声音都发不出来。
眼前一片模糊,她艰难辨别出一个人影,伸手握住他的衣角,嗫嚅道,“湛……郎。”
☆、第68章
翌日,御驾入京,返回禁廷。
太子携太子太傅等人早早等候在御书房里,似有大事同元庆帝商议。
元庆帝离京这几日,暂令太子监国。太子绣花枕头一包草,掌国政大权在身,却事事都唯祖父江尚书马首是瞻。
江尚书趁着元庆帝不在朝中,大肆铲除异己,打压戴氏一族。将戴氏嫡系子弟贬谪到西南毒瘴之地,不料这一贬,却发觉了不对之处。
官差压着戴氏的子弟前脚进入西南地界,后脚便如泥牛入海,自此不知所踪。戴英莲揣着象牙芴板直入东宫,要为自家子弟讨个说法。太子不堪其烦,令人去查个究竟,却发现了天大的秘密。
原来,西南滇王早已暗中集结兵马,把守要塞险地,并下了军令——自京城前往西南的官员,一律格杀勿论。
太子闻讯大惊,没想到京城贵族歌舞升平之际,这些逆贼竟然整顿屯兵,枕戈以待,明显是打算伺机而动,彻底颠覆皇权!
“狗胆包天!他们狗胆包天!”
元庆帝怒不可遏,“朕在淮阴遇刺,他们不闻不问也就罢了,竟然想着趁机而入,谋.逆犯上!西南地界有如此大的动静,西北、东南竟然没听到一点风声么?朕看他们是沆瀣一气,早已经串通好了谋.逆的勾当!”
太子伏地道,“父皇英名!东南王早已领兵北上,西北节度使也已经蠢蠢欲动……西北地界皆是顾湛的心腹,如今我朝大半疆域暗中高举反旗,定是顾湛那厮的暗中授意!”
元庆帝气到浑身发抖,冷笑道,“朕既然能给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官厚禄,也能将他一夜之间打回白首之身。来人!”
话音刚落,张德玉躬身入殿道,“皇上,江贵妃和三公主求见。”
元庆帝面色不耐,“她们来做什么?”
……
一炷香后,元庆帝盯着地上跪着的母女二人,神色阴鸷,“你们母女俩倒是敢作敢当,一个伪造长公主身世,一个暗中毒害皇姐,欺君之罪,当诛九族,你们可知罪!”
江贵妃抱着三公主,泣涕涟涟,“皇上恕罪,臣妾和芷兰固然有罪,可顾湛那厮目无皇权,岂不是罪加一等!顾湛里应外合,集结兵马,已经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眼下最关键的事情,是要得知顾湛的谋划部署,方能从中个个击破!”
元庆帝拧眉道,“朕怎会不知这个道理!只是顾湛总揽军权已久,又和忠义伯等人有出生入死的交情,若想个个击破,只怕难如登天啊!”
江贵妃摆摆手,令三公主退下,方道,“臣妾有一计!人生在世,所求无非是功名利禄而已,如有例外,无外乎再加一个“情”字。臣妾听闻顾湛和忠义伯私交甚好,这次谋逆造反,自然少不了忠义伯从中助力。忠义伯夫人和顾湛的生母是闺中密友,早年顾湛失怙,忠义伯夫人曾多次暗中照顾。更何况忠义伯夫妻二人感情甚笃,忠义伯宠爱妻子的逸事一度传为佳话……”
元庆帝挑眉,“你是说……”
“若能请忠义伯夫人入宫一叙,不愁忠义伯不束手就擒。届时以忠义伯夫人为要挟,忠义伯定会将谋反的机密倾囊相告。”
江贵妃眸中精光毕现,“臣妾未出阁时,曾和忠义伯夫人有过一面之缘,今夜头痛难眠,想和故人倾诉心事,以此为由拟旨,最好不过。”
元庆帝眸中波云诡谲,权衡了半晌,方挥袖道,“来人,传朕口谕。贵妃欲同故人叙话,连夜请忠义伯夫人入宫,如若忠义伯夫人抗旨不遵,就地诛杀。”
……
景国。
寝殿中,宫人们正服侍新帝更换龙袍。
卸下衮服玉带,十二挂玉珠冠冕,新帝穿一袭月白色遍地绣金龙的常服,愈显面容倜傥。宫婢服侍穿衣的功夫,一个个羞红了双颊,不敢直视天颜。
太监碎步入殿,立于新帝身侧,低声道,“皇上,您寻的那位陆姑娘有消息了。”
“哦?”
尹承猛然转身,屏退殿中服侍的宫人,一贯沉稳的语气添了几分急切,“茗儿如今身在何处?”
“我朝埋伏在大庆的眼线发回消息,五日之前,曾在淮阴的夜市上见到一名女子,和陆姑娘的画像面容一致,只是,那女子的身份有些麻烦……她是大庆朝的长公主。”
尹承听到“长公主”三个字,面上的欣喜之色也褪去了三分。
当年景国内乱,他在扬州同她匆匆离别,回国登基之后,他派出去多方人马寻找,想把她从扬州明月楼接出来,放在身边,从此护她周全。
可如今她竟成了皇族中人!大庆朝长公主是金枝玉叶,若想偷偷接过来,定是不成的。
尹承默了默,“长公主可曾许配亲事?”
太监答,“不曾许配。”
尹承原地踱了两步,那太监又道,“皇上,我朝刚和大庆休战一年,两国正水火不容,若派使节去求亲,大庆皇帝定会拒绝。大庆朝中还有顾湛坐镇,他前年刚打了胜仗,怎会容许“公主远嫁和亲”这种有辱祖宗基业的事情发生。更何况……皇上若要求娶大庆长公主,朝中的老臣定会死谏阻挠,届时只怕难以收场……”
尹承挥袖转身,神色沉郁,“大庆那昏君素来好颜面,至于顾湛……他杀我景国兵将数万人,这笔血债,朕早晚要亲手讨回来。至于那些迂腐老臣……英海。”
太监一愣,“臣在。”
“听着,当朕说要开窗户的时候,他们跳脚说不同意,当朕说要掀开房顶的时候,他们就会选择妥协,哭着求着朕开窗户。”
他低笑一声,自内殿中走出来,面容镀上一层清冷月光。
“那些老臣不是一直对大庆怀恨在心么?整日嚷嚷着要发兵打回去,如今为国尽忠的时候到了。”
他神色一冷,唇边笑意尽数褪去,“传朕旨意,整顿三军,发兵大庆。”
……
茗嘉殿外,淅沥的雨水顺着屋檐浇下,院子里的芭蕉被雨线打的噼啪作响。
昨夜陆茗庭醒了,太医院来把了脉,又煎了两副药喂她喝下去,煞白的脸上总算有了点人气儿。
今晨回到禁廷,珍果服侍她吃了盏燕窝粥,用了几块山药糕,精神明显好多了,甚至能从床上坐起身子了。
石溪居士的药方子显然有奇效,陆茗庭醒了之后,便把内服的药变成外用,一日早晚泡两次药浴,方可除去体内的余毒。
浴桶里热气蒸腾,药浴没有颜色,因味道苦涩,珍果还贴心地洒了许多干花瓣,别有一种馥郁香甜。
gu903();陆茗庭褪了衣衫泡在水中,望着蒸腾的水雾,突然想起昏迷不醒时时,他贴着她耳畔说的知心话,一句一句,她半梦半醒间全都记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