揉好的糯米团,通体碧绿,样子很好看。
调制馅心,原料都是现成的,因此做起来很快。
肉松是杏花馆自制的,松而不散、鲜而不咸。而馅心里所用的咸蛋黄,更是上等品。咸蛋黄细腻,口感微微粉,绝不似寻常咸蛋黄一般食之如石灰。敲开蛋壳,便立即流出红油来。
揉捏成馅之后,月牙儿一个个包好,滚圆,上锅蒸熟。
等灶上升腾起袅袅水烟,艾草的清香也飘出来,一屋子都是草木的芬芳。
青团做熟练了,比起其他复杂的点心,不费什么功夫,没多久便制成。
通传的人也没想到,月牙儿竟然手脚如此麻利。说是去通传,倒把月牙儿晾在厨房好一会儿,才回来,替她引路。
沿着小石子雕花的路,一直往前走,直到见着一簇簇绿竹,将一座小楼围住。这便是郑公的书房了。
月牙儿在偏厅等候的时候,瞧见厅前挂着一副佛像,佛像前摆着香案,还供奉着各色瓜果。
看来这郑次愈,还是一个信佛之人。
坐了一会儿,有人将月牙儿引过去。
郑次愈正坐在椅上,手持书卷,凑得很近,看书时微微眯着眼。他穿着一身家常衣裳,乍看上去,倒真像个普通江南士大夫。
屋里这样安静,可以听见檐外飞鸟叽喳。
月牙儿不好打扰了这清净,只沉默地站在珠帘后,屈膝行了个万福礼。然而垂着手,悄无声息地等候。
偶尔听闻纸页翻动之声。
月牙儿手里提着食盒,有些累,却维持着不动。
听见两三次翻书声后,郑次愈这才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哦,你来了。”
月牙儿笑了笑,又给他深深道了一个万福。
郑次愈将书页合上,懒懒道:“萧老板,准备了什么点心?”
“可当不起您老人家这一声‘老板’,还是叫我小萧罢。”月牙儿提着食盒,稳步上前,笑说:“难为您还记得,我实在受宠若惊。只是匆匆忙忙过来,倒也没准备些什么。如今这时节,正是艾草兴盛之时。我特意做了一些时令小点,请郑公尝尝鲜。”
月牙儿将食盒揭开盖儿,拿出一个青团放在一个描金小碟上,轻轻搁在郑次愈案边。那描金小碟还铺着一层深绿色叶子,倒有几分野趣。
郑次愈瞥了一眼。
清团这个东西,他不是没吃过,只是很久没吃了,因为京中不兴吃这个。算起来,他能记着的青团滋味,还是小时候家里人给他做的。
似乎是甜的。
看起来,眼前这青团和记忆中的,仿佛也是一个模样。本来嘛,这样简单的点心,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差别。
郑次愈拿起箸儿,夹起青团咬了一口。
和着艾草汁的糯米皮满带清香——那是春日独有的气息,柔软,却又嚼劲。可当郑次愈尝到内馅的时候,眉头一皱,这青团的滋味竟然不是甜的!咸口的青团,乍一吃进去,味道有些奇怪。可真当他细细品尝之后,却觉出滋味来。
咸与鲜本是相辅相成,馅心里的肉松绵而不散,丝丝缕缕,滋味浓郁。当肉松和沙粉的咸蛋黄拌在一处,二者之间却是奇妙的和谐。这一点咸味,将鲜味完美的激发了出来。再配上糯米皮的柔软与回甘,倒真是出人意外的美味。
郑次愈一口气吃了一整个,这才脸上带了点笑意。他向月牙儿说:“你的手艺是没话说的。只是——没想到小萧赚钱也是一把好手。”
月牙儿很诚恳的说:“月牙儿不过是赚一些养家糊口的小钱而已。我一介孤女,如今能够衣食无忧,是托了李知府和其他贵人们的福。如今的日子,已是大幸,再不敢想些其他。”
郑次愈的指节轻轻敲在案上,好一会儿,才说:“萧氏,你这胆子也是不小,竟然勾连李知府,哄抬杏花巷地价。”
他的声调并不高,却字字千钧,雷一般平地响起。
月牙儿呼吸一滞,面不改色道:“我一个小小女子,哪里有本事哄骗李知府?像李知府这样英明的大人物,又如何会为我所哄骗?”
因为紧张,她一开始语速有些快,慢慢地又成了平时说话的模样:“至于哄抬杏花巷地价,敢问郑公,何为‘哄抬’?从杏花馆和燕云楼以及后来各色店铺开业起,杏花巷由民巷成闹市,又何以是我能掌控的?”
“至于胆子大还是小,我若没胆子,早死了,为何能站在这里?”
“郑公明鉴,自然不会随意冤枉人。”
静了好一会儿。
郑次愈重新拿起箸儿,夹了一个青团,吃完了才说:“你这个女子,倒也有几分胆气。”
月牙儿深吸一口气,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小女不才,愿为郑公效犬马之劳。”
“哦,你一个商户女,何以为我效劳?”
“茶肆饭馆,最是消息流通之地。郑公深受皇恩,自当体察民情,以达天听。小女虽只是个商户女,却也愿为郑公效萤烛之光。”
郑次愈放下箸儿,眯着眼,打量她。
他忽然一笑:“有点意思。”
他端起案上的茶盏,浅呷一口。
这是端茶送客的意思。
月牙儿见了,便立刻告辞。
郑次愈允了,轻描淡写说:“对了,你上回献的金箔蛋糕,贵妃娘娘很喜欢,给了些赏赐,等会儿叫人送你家去。”
第59章打卤面
暮春初夏之际,已经很有些热。坐在轿子里,则更加的气闷。
等小轿子回到杏花巷,月牙儿下轿的时候,瞥见天际红彤彤的火烧云,将整条巷子都描画成了红金色。
吴勉就站在这红金色图画的中间,一身白襕衫被光燃红,不知等了多久。
一见月牙儿,他立刻迎上前来。
碍着旁人,吴勉不好多言,只是他的神情明显很紧张。直到将月牙儿上下打量一番,见她周身无恙,这才展颜。
“回来了?”
“嗯。”月牙儿从袖里拿出几个钱,塞给轿夫,神态平静。
一进杏花馆,伍嫂、六斤也围了过来。
但现下杏花馆还在营业,这样多人围着也不大好,月牙儿笑一笑,说:“没什么事,就是请我去做了些点心而已。你们去做活吧。”
伍嫂见她神色如常,也松了口气,便拉着女儿去忙店里的事了。
月牙儿同杏花馆里一些熟客打了招呼,样子很镇定,半点也瞧不出慌乱。
任谁见了,都觉得她无甚大事。
除了吴勉,他盯着她握成一团的右手,就知道一定有事。或许连月牙儿自己都没察觉,每当她紧张的时候,就会把右手握紧,大拇指搭在食指指节上,像受到刺激团成一团的刺猬。
他默默跟在她身后,隔了两三步远,也不出声,像影子一样。
直到月牙儿安抚完众人,穿过杏花馆走回家。到了没有外人的对方,她这才长吁了一口气,手扶着椅子坐下,说:“今日把你吓到了吧?”
她临走之前,往留下的那张纸条上写着,倘若日落之前她还没有回来,就请吴勉帮忙去寻人。
“回来就好。”吴勉瞧见她顺手拿起画册扇风,知道她热,犹豫了一刹那,给她倒了一杯冷泡茶。他其实是不赞成月牙儿吃冷泡茶,一是从未听过这种吃法,二是觉得这样伤胃,怕她受凉。
月牙儿手触到茶盏,笑起来:“倒是因祸得福了,你个小古板也会给我倒冷泡茶吃。”
她连喝几大口冷泡茶,心里的那股子躁意,才终于被压了下去。
“到底是怎么回事?”
月牙儿素来有个毛病,对亲近的人报喜不报忧,唯恐他们担心。这会儿吴勉发问,她没直接答,只是扯住吴勉的袖口,轻轻地晃:“我饿了。”
吴勉蹙着眉,把脸撇过去:“我去给你煮碗面。”
“要冷面。”
“不行,今日已经吃了冷茶了。”
他冷冷道,却不想把衣袖拂开。
“哼,你都没给我做过冷面。”月牙儿小声嘀咕着,松开手,又去吃冷茶。
吴勉偷偷看她一眼,嘴角向下,径直往厨房去了。
最后还是捧出来两大碗卤面,两碟儿切成薄片的卤猪肉,一碟儿放了香菜葱花的酱汁,一碟儿切成两半的咸鸭蛋,两碟儿烫好的青菜,两个调羹,两双筷子。把一张方桌摆的满满当当。
爱吃香菜的,只有月牙儿。她将那碟儿酱汁拿过来,浇在自己那碗卤面里,和着卤猪肉一起搅拌。原本卤面里就放了卤汁与猪油,搅拌之后,每一根面条都染了色,耀着油光,很香。
吴勉也拿起筷子,将咸鸭蛋的蛋黄全挑出来,拨进月牙儿碗里,自己吃咸蛋白。
“你别把咸蛋黄都给我呀,一人一半就好,这咸蛋黄很好吃。”
“我喜欢吃咸蛋白。”
月牙儿咬了一大口面,闻言,笑了。
穿堂风自洞开的门窗而入,送来些许凉爽,瓷碗捧在手上,碗中的卤面也是过了凉水的,吃起来很舒服。
一大碗卤面下肚,之前在郑公府上时的紧张情绪,也如这空空的瓷碟儿,都消散了。
月牙儿摊在椅子上,不动弹,看着吴勉挽起衣袖收拾碗筷忽然笑起来。
“怎么了?”吴勉莫名其妙,以为自己衣袖上沾了东西,低头查看。
“没事,”月牙儿眉眼弯弯:“就是觉得,此情此景有些眼熟。我爸妈……我爹娘以前就是这样的。”
听了这话,吴勉悄悄红了耳尖,也不说话,只将桌面收拾好,送到厨房里去。
月牙儿追着他。
“今天真没什么大事。那郑公叫我去,是让我给他做一道青团吃。然后又问了问李知府是否在杏花巷买地,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我回了他之后,就没了。”
“对了,他还说我之前进献的金箔蛋糕的做法,连宫里的贵妃娘娘都尝了,吃了觉得好!还说有赏赐呢。”
碗碟在水盆洗涤,时而碰在一处,轻轻响动。吴勉听她这样子叽叽喳喳,微微放心,但还是有些许疑惑,不知她起初为何有些紧张。
伍嫂拿着那纸条来寻他时,他的心几乎都要停跳了,万一月牙儿要出了什么事……
那一刹那,几乎所有可怕的事,都在他的脑海里轮番上演。而最令他痛苦的,是月牙儿当真出了什么事,他也没法子保护她。在最初的震惊之后,吴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当即放下了手头的所有事情,在县学告假,直奔杏花馆。
等月牙儿归来的那段时光,是无比的漫长。杏花巷口的行人来来去去,偶尔有人奇怪的向吴勉投来目光,不知道他为何站在这里。吴勉对这些人全然视而不见,只目视远方,搜寻着月牙儿的身影。吴勉独自冷冷清清立在杏花巷口的小桥之上,瞧着自己的影子,从小小的一块儿日渐被拉长,一颗心也如同西沉之日,一点点沉下去。
要是她真出了什么事,他能做什么?
他从来没有这样痛恨过自己的无能为力。那种感觉就好像,他还是一个才学会走路的稚童,被爹爹背着,去给他娘上坟。清明雨急,爹爹拖着一条残腿,摇摇晃晃,走几步就是一个趔趄,他趴在爹爹的背上,嗅见带着泥土腥味的雨的气味,眼瞧着雨幕像一张大网一样,将天地万物都笼罩在其中,越织越密。直到这张大网中,出现了娘亲的墓碑。她的坟茔上生了许多不知名的杂草与荆棘。
一代倾城,终成一抔黄土。
那时小小的他不明白,到底是为了什么,人间时时有风雨?
“勉哥儿?”
一声轻唤,将他从那种低落的情绪拉了回来。侧眸去看,月牙儿背对着落日余晖,有些担忧的望着他:“怎么了?”
还好,还好。她安然无恙的回来了。
吴勉轻叹了一口气:“没事,我只是觉得,怎么乡试还没到呢?”
“人家读书郎都盼着永不考试才好,偏你觉得慢。”月牙儿说着,拿着火镰点燃一盏灯:“对了,我之前收到个帖子,是你那个同窗程嘉志送来的,请我去吃鱼宴。”
“是有这么回事,”吴勉将碗碟放回橱柜里,解释说:“他也给我下了一张帖子,雷庆也有,算是他生辰宴。”
他声音忽然一轻:“一起去?”
“当然一起去。”
就这样说定了。
送别吴勉之后,月牙儿哼着小曲,在书案前坐下,摊开一张纸,研墨、提笔,构思起下一步的计划。
今日同郑次愈说的那句话,并不是心血来潮。从说服李知府的时候起,她便明白了一个道理:在这样的朝代,士农工商,士为首,商为末。即使本朝贸易的繁荣,使得商人地位没有那般低贱,可到底比不过士人官吏。就连两淮最富庶的盐商,都要费尽心思打点和官僚的关系。不然,郑次愈的接风宴,他们也不可能出那么多力。
换句话说,倘若没有一个靠山,想要做到如同两淮盐商那么的位置,是决计不可能的。
虽说两者相交,不过是勾结利用,那也得有被利用的本钱。像之前的月牙儿,可是连上棋盘当一枚棋子的资格都不够的。
所谓大树底下好乘凉,月牙儿既然想将生意做大,必然需要寻找一颗大树。
她原本以为李知府就足以做她的靠山,哪晓得这人外表看着好,内里却是不靠谱的。
既然如此,倒不如换一棵树。
此时最大的一棵树,莫过于皇家。而郑次愈,便是连接皇家的那一道桥。要知道,能够上达天听的机会,可不是人人都有的。像他这样的大太监,随便一句话,一个籍籍无名的人,可能就在皇爷心里留下一个印象。
红楼梦里的薛家,以商家之身,竟位列金陵四大家族。不正是因为,他家是皇商吗?
月牙儿一向敢想敢做。本朝如今虽然没有什么皇商,可什么事情,也不是一开始就有的。
这样的事,说出来吓人,可若连想都不敢想,那就不是月牙儿了。
她总不能白白的穿越一场,连个名儿都不留下吧?
描绘自己的蓝图,是一件很畅快的事,仿佛上了烂柯山,简直不知道今夕是何年。
连柳见青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月牙儿都没有察觉。
她在门外喊:“你是成仙了不成,这个时候还没睡?”
月牙儿终于回过神来,望着她的蓝图,意犹未尽。
gu903();她含着笑,将这一大张纸叠好,锁进小木匣里,又将小木匣锁进樟木箱。这才推开门,去招呼柳见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