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时被她们一大一小嚷嚷地耳朵都快起茧了,只得寻来一只杏花流苏簪子,插入乌黑的秀发,无奈道:
“好啦,女儿簪上还不行吗?”
宋杨氏叹了一口气,非要给给宋青时再加上两对浅蓝色镶银琉璃耳坠才罢休。她也是实在拿宋青时没辙,小小年纪不喜娇艳,柜里的衣缎清一色素雅风格,看着不像个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倒像个丧了夫的寡妇。
宋青时梳妆完毕,推门而出,硕大的宋府大堂里,宋阁老坐在桐木桌前饮着茶,看见宋青时,布满皱纹的脸上绽放出和蔼的笑意。
“青时,过来,让爹爹看看。”
“爹爹~”宋青时小跑着扑进宋阁老的怀里,任由父亲抚摸着她刚梳好的发髻。
宋青时在府里与在外面不同,那副清冷端庄的模样在爹爹和娘亲面前荡然无存。宋府里的宋青时,就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娇弱丫头,天天撒娇耍泼,无所不用其极。
内阁首辅宋国忠老来得女,宋青时并无兄弟姐妹,全家的宠爱都集中在了宋青时一人身上。宋杨氏每日对她悉心照料,宋阁老身为朝中大官,公事忙碌,却也总会在闲暇时候抽空同女儿一起下棋说书,享天伦之乐。
这便是宋青时最重要的爹爹与娘亲。
宋阁老看着宋青时的一身浅碧色素衣,没像宋杨氏那般叨叨絮絮,而是满意地点了点头,道:
“青时果然长大了,出落得如此水灵动人,若是看上哪家的公子,一定要告诉爹爹,爹爹向陛下替你求亲。”
“老头子尽会胡说,哪有女儿家主动求亲的?”宋杨氏不满地反驳道:“况且青时可是要入主东宫的,皇帝面前哪还有你说话的份儿?”
宋阁老对“入主东宫”这四个字似乎并不热衷,甚至微不可觉地皱了皱眉,认真地看向宋青时:
“青时,告诉爹爹,你当真钟意于太子殿下吗?”
宋青时低头沉默了半晌,小声道:
“回爹爹,女儿不知道。”
“怎会不知道呢?青时,在你爹爹面前莫要害羞,你若是钟意太子殿下,便大胆说出来。”宋杨氏插嘴。
“青时……青时并不知晓自己心意。”
“不知晓便不必着急,等我们青时有如意郎君了,再出嫁也不迟。”宋阁老喝了一口江南刚到的雨前龙井,心情愉悦。
“哪能这么一直等下去,再过几年就成老姑娘了。”宋杨氏不满地嘀咕了两句,不打算再和这啥都不懂的顽固老头斗嘴,拽着宋青时便要上马车进宫参加百花宴去。
宋青时上了马车,耳朵里听着宋杨氏叮嘱着百花宴上的注意事项,神思却飘忽去了九霄云外。
前世她便是太过自私愚笨,才害死了这么温柔的爹爹与娘亲。
若不是她痴心妄想,每日在岳停风的甜言蜜语中迷失自我,就不会没能察觉出苏皇后在茶中下朱砂一事,害得娘亲中毒而去,也不会在被人厌弃后言行无状,害得爹爹挫骨扬灰。
苏皇后,当真是狡猾至极。
每次去凤仪宫饮茶,苏皇后都和她们母女用的是同一壶,这才叫宋青时放松了警惕。可她万万没想到,朱砂此物,少量服用并无危害,苏皇后只饮下了茶中的朱砂,用量很少,所以身体定然无恙。
但若是宋杨氏按着她的指示每日食用天王补心丸,药丸中的量和茶饮中的量堆积在一起,日积月累,积少成多,自然就会对身体产生不良影响,从而导致前世的宋杨氏衰弱而死。
多么险恶的用心啊!
宋青时握紧身边宋杨氏的双手,心里一阵恶寒。
马车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中穿过,不知不觉离皇宫近了起来。
今日不同以往入宫,百花宴在即,京城和京城周边的官家小姐们纷纷入宫赴宴,原本空旷的皇宫一下子热闹了起来。宋青时掀起青绿色的纱帐,露出半张脸望向车窗外。
长长的车队排了数十米,宫门外几个侍卫正挨个查看着通行令牌,另有一个小太监扯着嗓子报着来客的名号,差人一个一个接待。
“陇西王到!”刻意拉长的腔调高声喊道,不只是宋青时,旁边的几架马车也纷纷掀开帘子,姑娘们半掩粉面,望向那处。
今时不同往日,岳停云竟也坐上马车了。
岳停云乘坐的那辆深黑色马车停在门口,少年翻身下车,几个小太监满脸堆笑地迎上去,语气献媚地喋喋不休:
“恭迎三皇子殿下,恭迎陇西王,给陇西王问安。”
岳停云示意他们把马车带走,他要自己步行走回住所。
一别半年,物是人非。原本从小到大居住的破旧院落没了,陛下差人给他安排了个新的宫室,叫红枫殿。
原本明里暗里指着他鼻子骂他“小畜生”的宫女太监们变了,一口一个“王爷”,献着殷勤。
他长高了,原本瘦瘦小小的单薄少年在军营里磨练了几个月,个子窜了不少,身上也练出了结实的肌肉,原本那些被人殴打的伤口结了痂,尔后痂又脱落,变成了深深浅浅的疤痕。
昔日里那张还带着少年气的脸也彻底蜕变,棱角分明了起来,眉眼凌冽,五官锋利。
只有熟悉的眼神依旧未变,阴沉中带着一丝可怕,写满了“生人勿近”的疏离。
岳停云无视了那些拜高踩低的小太监们,不语一言,抬眼望了望皇城四四方方的天。
以往他总是低着头,小心翼翼,生怕被人撞见挨上一顿狠狠的责罚。
如今他也敢抬起头看天了。
哪怕今后的日子或许并不好过,哪怕今后的敌人只会更加凶残,他也依旧敢抬起头来,与之平视,无所畏惧。
他是陇西王岳停云。
岳停云面无表情地扫视了一圈四周,在看到末尾那架红棕色马车时,眼角恢复了一丝温柔。
马车前端顶部的旗子上,写着一个“宋”字。
岳停云望向宋青时,宋青时也正望着他。
分明只是几月未见,他便已从一个人人喊打的后宫贱奴,彻底蜕变成了名扬一方的高贵王爷。
他一定有很多话,想同她讲。
面色阴冷的岳停云,看着眉眼依旧的宋青时,微微一笑。
过了宫门,宋家的马车一路行到御花园后的一处空地,接着便要下车来徒步行走。御花园中百花盛开,身着俏丽春装的富家小姐们带着自己的贴身丫鬟,步履翩翩地往凤仪宫的方向走去。
百花宴只许未出阁的小姐们参加,宋杨氏是不能一同前往的。千叮万嘱让宋青时要积极表现后,宋杨氏恋恋不舍地踏上了归程,留宋青时和芙蕖独自前去凤仪宫。
百花宴,顾名思义,主要的活动自然是赏花。但若光是赏花未免无趣,苏皇后除此之外还安排了其他的一些游戏,供各家小姐们与几位皇子互动,增进感情。
宋青时在人群中看见了岳停风。
“太子殿下中七只箭,还剩一只,曲姑娘八只全中,请太子殿下执箭。”
宋青时瞧着那边浩浩荡荡一群人,原来是在投壶。
宋青时是最不擅骑射的,这等游戏她每每玩起总是输,因而毫无兴致。宋青时站在投壶亭几米开外处,云淡风轻地围观着那边。
正在比赛的二人是岳停风和曲璟言,一人八只箭。曲璟言先手,如今已是八只全中,岳停风后手,中了七只,还剩最后一只。
“太子殿下若是输了,便要替臣女簪花一朵,男子汉大丈夫,您可一定要说话算话哦。”曲璟言穿着大红色的石榴裙,面容娇俏,声音甜美。
岳停风漫不经心应了一声,遂屏息凝视拿起最后一只竹箭,俯身对准陶瓷壶的壶口,找好角度,用力投出——
啪嗒二声,竹箭在壶口摇晃两下,将进未进,挣扎了半晌,最终还是没能立稳,很不甘心地掉落在一旁的地砖上。
“哈哈,殿下您输了。”
曲璟言撅起小嘴,扭扭捏捏来到岳停风面前,低下头,露出一头黑发,撒娇道:
“请殿下为臣女簪花。”
“好,本王愿赌服输。”
岳停风折了一朵大红玫瑰花,温柔地插在曲璟言的鬓角。
花瓣似火,人比花娇,一席红衣的曲璟言,甚是好看。
宋青时看在眼里觉得有些不适,转身便要离去。
岳停风定是故意输的,御马苑里争强好胜打压许牧,如今在姑娘面前却又做出一副翩翩君子的模样,实在是虚伪至极。
宋青时尚未来得及离开,便听身后曲璟言大声道:
“仅有臣女一人得殿下眷顾,未免对在场的众多姐妹有所不公,不如姐妹们前来同臣女比试一番,若谁能赢过臣女,殿下您也替她簪花可好?”
“曲姑娘要求了,本王自然没有异议。”岳停风眯起眼睛,打量四周。
随着岳停风的视线,曲璟言看向了投壶亭的外围。
“呀,宋姐姐。”
娇媚地声音带着几分得意,她叫住了还未走远的宋青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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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宋青时不自觉地身体一僵。
好在她一向镇定,纵然对方有意刁难,宋青时也不会轻易将怯懦神色流于表面。
宋青时翩然转身,手中天青色的团扇有意无意摇晃两下,眉眼间尽是淡漠与恬然,一袭水绿色衣衫于春风中轻起,与身后的满树杏花一同入景,飘然若仙。
“臣女宋青时,见过太子殿下,见过各位姐妹。”宋青时俯身,行了一礼,又仿佛不知刚刚发生了何事一般询问道:“请问曲姑娘有何要事?”
“臣女向来听闻宋姐姐出身高贵,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想必这投壶对于姐姐而言也是十分拿手的。”
曲璟言边面带笑意地说道,边捡起刚刚用过的那八支箭矢,递到宋青时手中:
“可否请宋姐姐赏脸,与妹妹比试一番,就当做个游戏,给在场的各位姐妹们图个乐子。”
宋青时手握团扇,贴于腹前,既不接受也不推拒,轻声道:
“臣女向来体弱多病,最是不擅这些的,怕扫了曲姑娘兴致,还请曲妹妹寻旁人较量吧。”
“宋姐姐体弱多病这副说辞,在皇上面前说说也罢,在臣女这儿是不管用的。”曲璟言步步紧逼道:“仅仅是个游戏罢了,姐姐这般抗拒,倒让旁人怀疑宋姐姐是不是不喜妹妹,非要当众让妹妹难堪呢。”
好一个往他人身上扣帽子的卑鄙做法。宋青时双唇紧闭,余光里瞥向其他来赴宴的官家小姐们,众人此刻都紧盯着她,一副等着看她热闹的模样。
偏偏这时岳停风也跟着火上浇油。
岳停风见宋青时不愿同曲璟言比试,竟跟着走上前去,接过曲璟言手中的箭矢,亲自递给宋青时。
“青时,游戏而已,宴会上多活动一下也好,莫要让曲姑娘难堪。”
这两人可真是狼狈为奸,此刻谁在给谁找岔子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奈何太子殿下言重如山,岳停风一出来颠倒黑白,风向自然就偏向曲璟言了。
“就是啊,宋姐姐,太子殿下都亲自邀请您了,您就给曲姑娘一个面子又如何呢?”
“臣女的爹爹分明告诉臣女,宋阁老和西北大将军素来要好,怎得宋姐姐这般不待见曲姐姐,莫不是要伤了父辈之间的情谊?”
圈外围观的众小姐们议论纷纷,三言两语便往宋青时身上泼起了脏水。
看来这箭矢,她是不得不接了。
“何人如此大胆。朝中官员皆是父皇的臣子,谁与谁私下交好,可是你我能够妄议的?”
伴随着一声冷笑,低沉的声音从杏树后面的石阶处传来,众人的目光一下子从宋青时身上移开,朝那望去。
而宋青时不用回头便能知晓,是岳停云。
“臣女给陇西王请安,见过陇西王。”宋青时连同其他姑娘们一齐说道。
“哟,陇西王,回个宫好大的阵仗。”岳停风一看见岳停云,方才温柔暧/昧的眼神一瞬间冷了下来,言辞尖酸道:“这身衣甲贵重的,竟叫皇兄我都认不出来了。”
“太子哥哥每日忙着替父皇分忧,自然没空关心臣弟。”
岳停云一步一步从青石台阶上走下,脚步沉稳,目光阴冷,一直来到杏树下,站在了宋青时的身旁。
若是以往的岳停风和岳停云站在一起,自然是岳停风的气焰更胜,能成绝对碾压之势。如今岳停云一身黑色劲装,长发高高扎起,腰侧的剑鞘散发着银光,再加上他身上与生俱来的疏离感,在岳停风这个太子面前竟也能平分秋色。
“三弟如今事务繁忙,不在军营里为国效力,怎得有空回这宫里赏花消遣,可莫要辜负了父皇对你的一片期待啊。”
“皇兄果然贵人多忘事,臣弟来此赏花可是受了皇后娘娘邀请,娘娘说要给臣弟挑个合适的姑娘成家,特派臣弟来亲自挑选。”
岳停风冷哼一声,笑道:
“那陇西王大人可有看重哪家的姑娘,不如与皇兄说来听听。”
“皇后娘娘请来的姑娘,自然各个皆是容貌出挑的。不过论起性子,臣弟听闻女儿家端庄淑慧为佳,刁钻刻薄则视为不耻。臣弟最喜性子和婉的姑娘,相与起来叫人觉得如沐春风。”
岳停云这话明里暗里在讽刺谁,态度已是十分明显了。
曲璟言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面色不善地看向岳停云。
岳停云分明是靠着她父亲才取得这样的成绩,封了陇西王更不离开在西北的兵权相助,可这人怎么能这般不记恩情,竟敢跟着宋青时一起挤兑起她来。
岳停云在神策铁骑营里待了快半年,曲璟言没少和他打过交道,但二人之间的关系却仍是井水不犯河水。
曲璟言觉得岳停云身上有一种“生人勿近”的冷漠气场,即便表面上能对她以礼相待,却从未越过那条鸿沟,也不曾付出半点真心、有过一丝情分。
曲璟言也不是没尝试着讨好这位深不可测的三皇子。三月前的某次出征,岳停云身中四箭,受了重伤。曲璟言亲手用上好的药材熬成汤药给他送去,却只见岳停云独自一人待在帐内,手中紧握着一个巴掌大的白瓷瓶子,咬着牙默默给自己处理着伤口。
他身上伤口很多,新伤旧伤重叠交织。曲璟言觉得他定是很痛的,额头上布满了汗珠,面色惨白。可岳停云依旧没有落下一滴泪水,一声不响地把白色的药粉敷在触目惊心的伤处。
仿佛那唾手可得的白瓷瓶子是汉白玉制成的稀世珍宝似的。
他没有接过她的汤药。
“曲姑娘蕙质兰心,这份心意停云心领了。但曲姑娘身份尊贵,如此劳烦姑娘替停云亲熬汤药,停云受之不起。”
岳停云就是这样礼貌又疏离,让人不寒而栗。
曲璟言原以为他待谁皆是如此,毫无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