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在。”
武后道:“李孝逸领三十万大军南下平叛,至今未有建树,着你领净莲司前往扬州督战,若有消极应战或有意投靠乱党者,杀无赦!”
既是派出了净莲司,则此战只许胜不许败,其中危险及压力可想而知。
裴敏目光一沉,应道:“臣,领天后旨意。”
回到净莲司,朱雀已得了消息,犹豫半晌,还是低声问道:“裴司使,可要通知贺兰大人?毕竟有他的助力,我们的胜算会更多些。”
裴敏想也不想道:“不必,谁也不许惊动他。”
朱雀嗫嚅道:“可是,若他此战建功,天后兴许就准了二位大人的婚事……”
裴敏立于阶前,打断他:“朱雀,我们此行要面对的不是突厥人,而是扬州叛党。他们中间有我们的亲人、朋友,流着和我们一样的血,贺兰慎的刀不应该对着自己人……他已经为我做得够多了,我有什么理由再将他拉入这场内乱的地狱深渊中?”
她能猜到贺兰慎得知她南下平乱会是何表情,震惊,或许还有愤怒……不管如何,待她回来再向他请罪。
他那么好哄,定不会气太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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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大理寺的牢狱还是这般幽暗阴冷,如同黑色的沼泽,吞噬了无数有罪的、无辜的官吏性命。
裴敏对于此处并不陌生,此时踏着一片夜色站在地牢入口处,心境已是与以往大不相同。
少卿陈若鸿提着一盏纸灯笼,一手负在身后,摇晃的灯影略在他眼中,忽明忽暗,漠然道:“如今朝中人人自危,大理寺已如净莲司一般成了虎狼之地,众人避之不及,裴司使来此闲逛,当心沾了晦气。”
这么多年了,陈若鸿这张嘴还是这般不讨喜。
裴敏笑得漫不经心,毫不谦虚地说:“裴某命硬得很,且若论晦气,谁能比得过我这万恶之首?还要烦请陈少卿给个面子,开一开牢门,容裴某下去见个‘老朋友’。”
陈若鸿眉一沉,到底没说什么,淡然吩咐狱丞道:“开门。”
沿着曲折的石阶往下,火把的光芒越发晦暗缥缈起来,阴森森一片鬼气。斑驳的墙上喷溅着暗色的血渍,间或能看到几条拖曳犯人时指甲抠下的新鲜抓痕,她步履悠闲,若闲庭漫步,在某间牢狱前驻足,隔着栅栏打量里头一身囚衣的裴炎。
到底是一朝宰相,即便身陷囹圄,也不曾受刑或是受到苛待,只是囚衣单薄了些,显得的身躯愈发嶙峋清瘦。
这样一个看似满身正气之人,谁能想到他就是诬告裴氏一族、陷害裴行俭的真凶呢?
大概是不适应火把的光线,裴炎眯了眯眼,见到裴敏,他又冷嗤一声闭目,竭力挺着瘦削的身子傲气道:“妖妇走狗,你来做甚!”
裴敏冷嗤一声,当真是连表面功夫也不愿做,大大方方道:“自然是落井下石,来欣赏裴先生垂死落魄的模样。”
裴炎果然又羞又怒,瞪着眼不说话,胸腔起伏间,身上的铁链窸窣作响。
“你我之间乃有灭门之仇,就不假惺惺地同一个将死之人寒暄了,困顿牢狱是何滋味,我想我比你更清楚。今夜我忍着将裴先生刮骨剔肉的恨意来此,只为了来寻求一个耽搁多年的答案。”
说罢,裴敏的思绪回到遥远的过去。
当年眼睁睁看着亲人相继倒在血泊中时,忍着挑筋断骨的剧痛和非人折磨残喘于世时,内心中的滔天的仇恨与痛意如万蚁噬心,她便暗中发誓:终有一日,她要昂首挺胸地站在裴炎面前,将他施加给裴家的痛楚一点一点地还回去……
如今七年过去了,时光洗去了鲜血淋漓的伤痛,将尖锐的恨意打磨得圆滑,即便如此,见到这张伪善的面孔,她依旧难掩恶心。
她抬起凝着霜雪的眼,一字一句问:“你我同出裴氏一族,祖上同宗,却为何要陷害我的父兄?”
裴炎认定裴敏此番前来定是审问叛党一案,却未料,是这样一个问题。
火把的昏光下,他的眼神变得混沌且复杂,伪善的面具剥落,露出里头肮脏腐朽的内里。
无论他现在如何标榜正义,都掩盖不了他恶臭的过往。那种罪恶就如同烙在背后的耻辱印记,自己看不到,别人却是一览无余……
“同出裴氏一族?呵。”裴炎苍凉一笑,浑浊沙哑的嗓音微微发抖,“我自幼苦读,十数年不曾懈怠一日,诗文策论皆为河东之首,却处处被你父兄压制,人人只知裴沧海而不知有裴炎,便是他儿子,凭借金刀宴上出风头,也能轻而易举地压在我头上……你能体会那种满腔经纬却无用武之地的悲愤么?你父兄不死,裴行俭不死,我便永无出头之日。”
“就因为这个?”答案如此之荒唐,裴敏只觉一股凉意顺着背脊攀爬而上,冷得慌。她连连颔首,极低地讥笑一声,又重复了一遍,“就为了这个,你便联合诬告,杀了裴氏族人、门生千余人?手染鲜血的坐于高堂之上,满门被灭的却背负骂名……好啊,这世道真是妙!”
裴炎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终究选择了缄默。
裴敏眼角泛红,抬起的下颌却越发张扬骄傲,盯着裴炎如同在看一具枯骨死物,道:“裴先生,将来你入了黄泉地狱,可要好好向我的父兄、向裴氏一千英灵赔罪!”
“我认错,可若重来一次,我依旧会如此……没有权势,空有一腔热血又有何用?你这妖女,不也是靠着排杀异己东山再起的么?”裴炎的声音像是破败的风箱,带着嗬嗬的杂音艰涩道,“宰相入狱,再无生理!我的今日,便是你的明日,我等着……”
“你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裴敏道,“我和你不同。纵使身处炼狱,佛会渡我。”
贺兰慎,便是她不坠地狱的最后念想。
只此一言,裴炎竭力挺直的脊骨瞬间坍塌,佝偻着背喘咳不已,铁链哆嗦,也不知是在气恼还是在忏悔。
不知过了多久,牢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裴炎没有抬头,花白的头发蓬乱,跌坐在黑暗中哑声道:“……妖女,该说的都已说了,你还回来做什么?”
“裴相。”清冷低沉的男音,明显不属于裴敏。
裴炎记得这张脸,朝中最有能力的年轻武将,贺兰慎。
“你也与我有仇?”裴炎问。
贺兰慎将灯笼随手挂在壁上,道:“裴相误会了,晚辈前来,是想询问几桩旧事。”
在裴炎诧异的目光中,他朗然如明月入怀,谦逊挺立道:“关于裴司使的伤。”
七年前,裴沧海抵死不认谋逆罪,都尉柴骏领三千兵马奉旨捉拿其回长安问罪,却受裴炎贿赂及李敬业指使,以车轮战虐杀裴沧海,将其头颅斩下悬挂于城门之上,公然挑衅裴氏一族。
裴氏长子裴虔欲夺回父亲尸首,混战之中中箭倒下,生死未卜。
大概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裴炎并未掩藏当年裴氏覆灭的内情,以复杂的语气一五一十道:“……自那以后,裴家人战死者十之七八,基本再无翻身可能。再后来,听说裴虔没有死,很快收拢残部杀了回来,那是柴骏唯一一场败仗,败在了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手中,城门失守,裴虔带走了残余的部众和裴沧海的头颅,踏上了漫长的逃亡之路。他们每逃到一个地方,部众便累死、战死一批,裴虔为了保下仅存的百余族人部众而断尾求生,披发赤足入长安请罪,这场持续了两个月的战斗才平息下来。”
那场腥风血雨仿佛穿越漫长的岁月而来,沉沉地弥漫在这阴冷的地牢内。贺兰慎皱眉道:“裴家既已元气大伤,又为何对裴司使用刑,试图赶尽杀绝?”
“因为我们错了,都错了。裴虔早死在了乱箭之中,而打败柴骏的,抢回裴沧海尸首的,为保族人性命而孤身入长安请罪的……是顶替了孪生兄长容貌的裴敏。”
裴敏身边有个小姑娘,名唤李婵,小小年纪便已是大唐屈指可数的偃师,不仅能造出栩栩如生的木偶人,更精通妆扮易容之术。裴敏为稳定族人军心,当机立断隐瞒了裴虔中箭身死的消息,在李婵的帮助下易容成兄长的模样,领着残部大杀四方,直到入长安后,她披发跣足,当着武后和天子的面恢复真容……
那一瞬,满朝震惊。
裴炎呵呵一笑,似是自嘲:“我在武后眼中看到了对裴敏的赞许,心中嫉恨难当。我知道,这个女子会比她的父兄更加耀眼,以她的身手若成了武后臂膀,则我所做的一切都会功亏一篑……河东裴氏,只需要一个领袖即可。”
真相何其残忍,贺兰慎回想起裴敏腕上的伤痕,想起她故作轻松掩盖伤口的模样,不由双拳紧握,清冷道:“所以,出于嫉恨和害怕,你便让人断了她的筋脉、废了她满身的功力,使其沦为废人?”
良久的死寂。
半晌,裴炎缓缓吐了口气,闭目艰涩道:“是。只是我未曾想到她的命这么硬,还能东山再起……过往种种我并不辩解,如今赴死我亦不躲避,是非黑白留给他们评论去罢。”
贺兰慎数年虔心向佛,清心寡欲,这还是头一次泛起如此汹涌的情绪。
愤怒,无能为力,更多的是心疼。
他从来不知道,裴敏散漫张扬的笑颜之下埋藏了多少血淋淋的疮疤。
贺兰慎转身就走,视线是模糊的,大脑是混沌的。他需要冷静,否则再多留一刻就会控制不住生出杀念来……
“少将军?”庭中,陈若鸿冷淡的声音堪堪拉回了他的理智。
他停住脚步,几度深呼吸,方冷冷转过脸来,盯着提灯而来的陈若鸿。
陈若鸿被他反常的面色所惊,静默了片刻,问道:“少将军这是怎么了?裴司使刚走,你又来了狱中……”
“裴司使来过?”贺兰慎抓到了关键,立刻打断道。
他一向沉静守礼,极少有这般沉不住气的时候。陈若鸿不知为何冷淡起来,道:“半个时辰前来过,现在估摸着已经出城了。”
“出城?”
“你不知?”
陈若鸿脸上的诧异一闪而过,继而收敛多余的情绪,古井无波道:“李孝逸消极应战,扬州叛党久攻不下,午时天后下令,命裴司使领净莲司南下督军平叛,连夜启程……”
话还未说完,贺兰慎已沉着脸大步离开。不稍片刻,马匹嘶鸣,踏着一地清霜月色疾驰而去。
陈若鸿提着灯伫立在寒冷的冬夜中,望着贺兰慎离去的方向,皱眉不语。
贺兰慎策马狂奔在空荡的街道上,朝安化门方向奔去,寒风刀子般刮在脸上,他却恍若不觉,心中翻江倒海,说不出是愤恨还是焦急……
敏儿总是这样,什么也不说,什么都自己扛着,高兴时就逗逗他,一有事就将他推开十万八千里,全然不顾他是何感受。
贺兰慎甚至觉得,自己的存在对裴敏而言没有丝毫意义。
她不需要他……这个念头就像一把刀,在他纹着莲花的心口肆意翻搅,疼得无法呼吸。
贺兰慎到底没能出得了坊门,禁军将他连人带马拦了下来。
为首的校尉认识他,语气还算恭敬,小心翼翼道:“少将军可是在追查要犯?如有贼人作乱,您只管告诉小人,小人愿为代劳。”
心乱了,一切都跟着乱了。
冷风稍稍唤回一丝清明,贺兰慎的手掌心被马缰绳勒得通红,费力制服躁动的马儿,茫然地想:自己这是在干什么……
“无事。”他眼中满是血丝,望着城门方向许久,如同一只被遗落在冬夜中的孤雁,说给自己听般哑声道,“已经没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不觉已经超过预计中的字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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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裴敏率人将裴虔从乱箭之中抢回来的时候,他已经不行了。
破败的废屋,头顶蛛网集结,清寒的月光透过屋顶的破洞洒下,照在一张张染着鲜血的,或哀戚、或绝望的脸上。
裴敏按着裴虔不住涌血的创口,瞳仁微颤,连手指都在发抖,几乎是声嘶力竭地朝身边的朱雀吼道:“血止不住……快去请师念情过来,快去啊!”
夜那样冷,父亲已经死了,若是兄长再有个三长两短,阿娘会疯的。
裴虔面白如纸,鲜血染透了战袍,浑身像是在血水中泡过般,费尽全身力气抬起手,轻轻按在裴敏压住伤口的手上。
他似乎想说什么,然而嘴唇动了动,只喷出一股鲜血来。
那血溅在裴敏的脖子上,炙热粘稠。
裴敏看到了裴虔眼中渐渐式微的光。她仿佛明白了什么,唇瓣颤抖,哆哆嗦嗦地撕扯布条替他包扎,艰涩道:“你会好起来的,裴虔,我不会让你死!你是裴氏一族最后的希望,你要活着……听见没有?师姐马上就来了,无论如何你也要给我撑住!”
裴虔抬起一只破皮露骨的手,侧首望着一旁,不顾口鼻中淅沥淌出的鲜血,费力地指了指身侧某处。
裴敏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到了一旁的金刀。
数日厮杀,那柄金刀已满是斫痕,刀柄上缠着防滑的布条,浸透了鲜血。
裴敏与裴虔平日关系势同水火,日日吵架拌嘴,但到底是双生子,其间默契非常人能及。她知道裴虔想要什么,便取了刀递到裴虔怀中,红着眼道:“……对,金刀!刀还在,裴家的荣誉还在,你不能倒下!”
裴虔攥着刀,深吸一口气,仿若回光返照般费力坐起。
裴敏一惊,喝道:“你干什么?躺下别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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