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有些大,上船时踏板吱呀晃动,裴敏正犹豫着,便见面前伸过来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掌。
贺兰慎还记得她怕水的事,轻声说:“若是害怕就去岸上等着,这里我会清查干净。”
“不必了,我没这般娇弱。”裴敏搭着他伸过来的手掌,借力跃上甲板。
光线亮堂了些,裴敏看到了贺兰慎手背骨节处的擦伤,眉尖一挑,问道:“受伤了?”
贺兰慎淡然地抽回手,将擦伤的手背在身后,道:“无碍。”
“裴司使,贺兰大人!”王止打断二人的话,提着一个被打昏的男人过来,“船上所装皆是木材与酒桶,并未发现失窃的官银。”
“酒桶中检查过了么?”裴敏问。
王止道:“检查过了,并无异常。”
这就怪了。
裴敏并不怀疑贺兰慎的办事能力,他既是确定此船与张鉴有关,那必定不会错。
她去二楼的厢房转了一圈,只在箱子里搜到两只布老虎和一床扬州刺绣锦被,锦被下压着几块军牌……
裴敏一顿,将军牌丢给贺兰慎道:“他们当中有老兵。你认得属于谁的部队么?”
贺兰慎单手接住军牌,对着幽暗的烛火端详片刻,皱眉:“图腾已经模糊不清了,但很眼熟,似是见过。”
“你先收着,回去再想。走,去船舱看看。”裴敏示意贺兰慎,二人一同沿着木楼梯下了货仓。
舱内乌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裴敏冷不防一脚踩在水中,登时一惊。
她接过王止递过来的油灯低头一看,脚下踩的哪里是什么水洼?而是一桶倾倒的酒水!
难怪方才一进来就闻到一股刺鼻的烈酒味……
几乎同时,裴敏与贺兰慎扭头吹灭油灯,二人的呼吸交缠在一起,撩动鬓角的发丝。
烛火应声熄灭,四周又陷入了一片黑暗中。
“小心明火。”贺兰慎低沉的嗓音响起。
“知道。”待眼睛稍稍适应黑暗,裴敏跨过酒水,摸索到对方的木材。
她屈指敲了敲那些圆木,而后唤道:“贺兰真心,你过来摸摸看。”
贺兰慎听声辨位,寻到她所在的位置,伸手去摸木材,却不料摸到一片细腻温软。
“……”裴敏拍开他的手,压低声音道,“让你摸木头,你摸我的手作甚?”
“抱歉。”贺兰慎嗓子低哑了些许,将手挪开,这次准确地摸到了圆木。
他天生神力,用手将那堆放齐整的圆木挨个掂了掂。摸到第五根圆木时,贺兰慎目光一凛,道:“重量不对。”
他伸手将裴敏拉到自己身后护住,而后拔出金刀一砍,寒光闪过,那截圆木应声而断,有什么银花花的东西噼里啪啦洒落出来。
裴敏蹲身捡起一块,仔细摸了摸,其形状和纹路皆是大唐五十两一铤的官银无疑。
“竟是将银两藏在掏空的木材中,再粘合断口,难怪查不出来。”此时船舱中实在太黑,也不知具体藏了多少官银,裴敏便将那银铤顺势揣在怀中私藏,拍拍手道,“连人带船一同押回去审问……”
正说着,贺兰慎皱了皱鼻子,打断她道:“什么味道?”
他抬头朝楼梯口望去,顿时瞳仁一缩,喝道:“有火!”
裴敏抬头一看,只见被王止所打晕那名汉子不知何时醒了,手里举着一盏油灯怒目吼道:“谁也无法阻止殿下的匡复大业!妖后爪牙,去死罢!”
说罢,一盏灯狠狠砸向船舱里泄酒的酒桶。
霎时,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王止反应过来,飞身扑来接住灯盏抱在怀中,然而还未来得及松口气,那带着火光的灯芯却从他的指缝掉落,照亮了舱内弥漫的酒光。
贺兰慎一把将裴敏护在怀中,用双手捂住她的耳朵,以肩狠命撞开货舱两侧的通风口,带着她朝波光粼粼的洛水河中坠去。
几乎在破窗而出的同一瞬,巨大的爆炸声与舱中响起,火光碎屑直冲天际,将河面照应得金光粼粼。
贺兰慎将她紧紧按在怀中,连耳朵都被他保护着。巨大的热浪将二人掀出几丈远,而后重重砸在水面上。
不断下沉,下沉,那股冰冷窒息的感觉再一次从七窍涌入,争先恐后地蚕食她的勇气,吞噬她的力量,回忆如梦魇般叫嚣着涌入脑海,五脏六腑如同要炸裂开来般难受。
“裴氏逆贼,心怀不轨,谋反之罪证据确凿,杀无赦!”
“你要活下去,阿妹!带着裴家的骄傲,勇敢地活下去……”
“只要皇后娘娘能救下我的族人,我可以……把一切献给您!”
“我不救无用之人,想要他们活命,你得拿些本事出来……召集你的旧部,替我杀了太子李贤的上宾柴骏。他们死,你们活;他们活,你们死。可明白?”
“……明白。”
她想起来了,那夜也是这般烈焰升腾,柴府上哀嚎一片,柴骏伸出一只满是鲜血的手,扯着她紫金莲纹的吏服衣摆,哀求道:“我死,放过我的妻小……”
那时自己是何反应呢?
她记得自己好像在笑,又好像在哭,缓缓道:“当初我阿爷死的时候,也是这般求你的罢?你呢?你让三千部众轮番上阵,耗干他最后一丝力气,再趁着他精疲力竭之时一刀砍下他的头颅,成就了你‘英雄’的名声!你把阿爷的头悬在城门示众时,你当着他那双不瞑目的眼睛杀死他的儿子时,你逼得他的妻子不堪受辱横刀自刎时……你可曾想,要放过他的妻小?”
柴骏答不上来,只是用力地揪着她的吏服……直到瞳仁涣散,手无力地垂下,在她下摆上出五条血痕。
大火吞噬一切,将所有恩怨烧得干干净净。那场大火‘烧死’了柴骏,而其妻女却侥幸逃过一劫,没多久就消失在长安城中,不知所踪。
其实,那场大火中死的并不是只有一个柴骏,还埋葬了她的过往与善念。
“裴司使!醒醒!”
谁?谁的声音如此模糊又熟悉,远在天边又近在耳畔?
“醒来……快醒来!”那声音发颤,有人不住地拍打她的脸颊,急促道,“张嘴呼吸!快呼吸!”
裴敏挣脱过往的束缚,意识回笼,呛出一口水来,咳得昏天黑地。
“真心,我们将来……可是要做夫妻的人……咳咳!”她浑身水淋淋的,被贺兰慎抱着勉强浮在水面上,断断续续地笑道,“你怎么能,下这般狠手打妻子的脸?”
她大概意识不清了,说话胡言乱语的,贺兰慎却没心思计较,只将她紧紧拥在怀中,一边凫水一边喑哑道:“抱歉……”
“不必道歉的,你这傻子。”裴敏紧紧回拥住他,于月光下绽开一抹湿漉且苍白的笑,靠着他的胸膛道,“好温暖。真心,我忽然觉得和你在一起真好,至少你在身侧……我便不再怕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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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河面上碎屑飘荡,那船被炸开了个豁口,河水灌入其中,已沉了一半。贺兰慎让裴敏攀住浮木,随即凫水将她推上岸。
裴敏趴在河岸上,身体触及结实的地面,对于水的恐惧渐渐消弭,反身将贺兰慎拉上岸来,两人沉默着恢复力气和呼吸。
片刻,裴敏抹了把脸上的水,手撑在身后问贺兰慎:“你没事罢?”
贺兰慎盘腿坐着,即便休憩时亦是腰背挺直如竹,似是出神般,半晌没有回应。
裴敏拍了拍他的肩,贺兰慎才猛地抬头,茫然望向裴敏。
“真心,你还好吗?”裴敏凑近些,又问了遍。
贺兰慎点了点头,哑声道:“我没事。”
话音刚落,鼻腔中却缓缓淌下一线濡湿。他以为是水,下意识抬起手背一抹,却嗅到了些许不同寻常的血腥气。
银色的月光与橙红的火光于水面交错,借着那金波银鳞似的碎光,裴敏看到了他鼻尖下的一线擦拭暗痕,顿时一惊,捧住他的脸道:“你流血了!怎么回事?”
鼻腔流血,多半是内伤……也对,方才三只半人多高的大酒桶失火爆炸,即便裴敏被护住了耳朵也依旧感觉到了几乎震碎脏腑的冲力,更何况以身为盾护住她的贺兰慎?
“哪里难受?耳朵有没有流血,还能听见吗?”裴敏真是又急又气,扳过贺兰慎的脸左右瞧了瞧,皱眉道,“你这只顾别人不顾自己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可你不是‘别人’。”贺兰慎说,握住她冰冷的指尖道,“放心,我听得见,不会有事。”
他的耳道并未流血,裴敏松了口气,抬袖替他将鼻端下的血迹一点点擦干净,叮嘱道:“以后不要这么逞强了。”
“我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该护住你。”说着,贺兰慎微微前倾身子。
裴敏一怔,险些以为他是要亲吻自己。但他没有,只是与她额头相触,鼻尖相抵,五指扣着,眼睫上承载着湿漉漉的水光道,“你那么怕水,在水中一动不动,浮出水面时连呼吸都停了,我差点以为……”
以为他害死了她。
“我也不想显得那么怂,但是一到水里就控制不住地僵硬,让你见笑了。”裴敏顺势亲了亲他的鼻尖,一向张扬的眼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温柔,问他,“好些了么,真心?”
那纯情的一吻使得贺兰慎浑身一颤,半晌才喑哑道:“嗯。”
砰——
一支烟火自河心升腾而上,划破黑夜,绽放刺目的紫白色光芒。那是净莲司特有的信号,足以让驿馆里留守的吏员闻讯赶来支援。
“裴司使,贺兰大人!你们没事罢?”湍急的水流中隐约传来王止的声音。
他也还活着?
裴敏起身,拨开头顶拂动的柳枝朝河心望去,只见远方一个黑点浮浮沉沉,便挥手道:“老王,我们没事!你能行么?”
王止一边凫水,一边竭力喊道:“没问题!这里还有几个疑犯活着,我带他们上岸!”
闻言,贺兰慎将腰间沉重的金刀解下,低声道:“你在这稍候片刻,莫要走远。”
“等等!”裴敏一把攥住他的手,肃然道,“小和尚,你想做什么?”
“下水。”
“你有伤,不许去!”
“若是落水的疑犯潜逃或合力反击,仅凭王执事一人之力难以对抗。何况若疑犯潜逃,使得幕后真凶有了喘息之机,裴司使回长安如何向天后交代?”
“怎么向天后交代是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贺兰慎眸色坚定,轻轻将手从裴敏掌心抽离,脱下外袍和腰带叠放在岸边,而后起身将裴敏拥入怀中,“我清楚自己的能力,你可以相信我。”
他不明白,信任与担忧并不冲突。
贺兰慎的怀抱还是这般温暖有力,那股温暖令人安定。裴敏蓦然清醒过来,拥着她的少年勇敢赤诚,远比想象中的更为年轻强大,这样的人生来就是天地的主宰,从不会甘心活在别人的庇佑之下。
“撒撒娇就能让我心软,你几时学会的这招?”裴敏无奈,抚了抚他日渐宽阔的肩背道,“去罢。下水不要太急,若是乏力抽筋就赶紧抱着浮木上岸来,切莫逞能,明白么?”
“好。”贺兰慎在她耳畔低低应了声,而后走到河岸边,一头扎了进去。
船还在烧,裴敏抱着贺兰慎的衣物走到渡口岸边等候。
江风很大,吹拂湿透的衣物有些许凉意,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在河心忙碌的贺兰慎。在水中远比在岸上艰难,何况大多时候是他在泅水四处打捞追捕疑犯,更是消耗体力,直到月影朝西坠了坠,精疲力竭的两人这才牵着五名绑在浮木上的疑犯泅水而来。
贺兰慎让王止先行上岸,再将半晕不晕的疑犯一个个推至岸边,做完这些他已是接近极限,上岸时手臂脱力又险些滑回水中,裴敏搭了把手,让他借力顺利上岸。
相比贺兰慎的拼命,王止就圆滑得多,只是在原地负责将贺兰慎处理好的疑犯看守捆住,故而还能站立。正此时,远处传来纷杂的马蹄声,是两名亲信吏员率人赶来接应了。
“裴司使!”
“裴司使,王执事!属下等看到紧急信号就着急赶来了,你们没事罢?”
“没事,死不了。”裴敏料想贺兰慎需要一两盏茶的功夫恢复体力,便对王止道,“你们绑着这几人先走,我和贺兰随后就来。没问题罢,老王?”
王止扯了扯手中的绳子,将五人绑紧了些,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意:“没问题的,裴司使。可要命人给您备马车?”
gu903();“不必,留两匹马就成。”顿了顿,她又改口道,“一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