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还在挣扎咒骂的男子果然僵住了身子,睁大眼敢怒不敢言。
不过是披着“正义”外皮的贪生怕死之徒,稍稍一吓唬便原形毕露。裴敏哂笑,端详着男子色厉内荏的狼狈模样,“常远,洛州曲县人士,家中有一花甲老母,妻儿双全……老汪若是识趣,就应该奉上银两买回净莲司的情报,好保住他老人家的官帽。可惜,他竟傻到派你夜潜净莲司偷盗证据。”
裴敏轻飘飘揭了他老底,直到在他眼中看到了明显的惧意,方笑吟吟问:“说罢,你家主子见了河西富贾高家多少次,收了他多少钱财?”
男人张了张嘴,复又闭紧。
“不说?”裴敏点头,给了朱雀一个眼神,示意他处置。
朱雀拿来了火把,作势将炭盆点燃。
渐渐的,热浪蒸腾而起,扭曲了空气,男子垂下的衣裳下摆已经有了烧糊的焦味,汗水顺着他惨白的脸颊下滑,全部沁入衣领之中。偏生净莲司的恶鬼罗刹们还体贴地转动铁钎,力求使得他受热均匀。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男子被这阵仗吓得浑身颤抖,连连哑声哀求道:“我说、我什么都说!小人只是负责替汪侍郎联络高家的中间人……并不知晓他们密谈什么!这次偶然间听……听高家人提及,想以美人、良田相赠,求汪侍郎举荐……举荐高家嫡子入吏部门下为官!”
断断续续说完,男子已是喘气如牛,张大嘴虚弱道:“就、就这些了……求大人们饶过小人!”
这厮狡猾。裴敏知道他并未说出全部实情,所吐露出来的口供不过冰山一角。
不过净莲司有的是时间,裴敏也没打算真的“大烤活人”,便摆手示意王止将炭盆挪开,转头问朱雀,“供词都记好了?”
朱雀点头称“是”。
正说着,忽闻前院传来争吵,继而是砰地数声闷响,似是有人打斗。裴敏寻声望去,果见青檐上隐隐有尘土扬起,司内潜伏的高手闻声而动,从四面八方赶去。
“怎么回事?”裴敏顾不得还绑在铁钎上的疑犯,扬声问。
一名下属匆匆而来,躬身道:“回裴司使,门外有羽林卫的人执圣上御笔亲书的文书而来,说是新上任的净莲司督察使。”
“他们进来了?”
“不曾,沙迦大人领着青鸾和狄彪镇守门口,与羽林卫起了冲突。”
来得这么突然?
朱雀问:“来的是羽林卫的谁?”
下属摇头:“不认识。”
王止道:“应是谢寄北。”
朱雀不赞同:“谢寄北年轻,来者必定位高权重能震慑众人……我猜是将军秦正。”
听二位部下争执,裴敏突发奇想,不正经道:“不若赌一注?来,押大赌圣上派来的是羽林卫将军秦正,押小则是长史谢寄北!”
秦正与谢寄北皆是羽林卫中的骁勇老辣之辈,深得天子倚重,派他俩来的几率最大。
对于自家主子的跳脱顽劣,净莲司上下早习以为常,何况有一等高手沙迦和狄彪坐镇,羽林卫的人要进这扇门并不容易。
便不再紧张,王止率先压了二两碎银,道:“押小,谢寄北。”
朱雀丢了一颗银锞子:“押大,秦正。”
下属们:“押大……”
“谢寄北……”
“秦正……”
原本凝重的气氛瞬间活络起来,石凳上一分为二散落了不少铜板银钱,一群没有去观战的闲人围着裴敏,押注押得不亦乐乎。
唯有那衣裳焦黑的山羊胡疑犯还绑在铁钎上,孤零零的,颇有些哀怨。
约莫片刻,打斗声明显朝偏厅方向而来。只听见轰隆一声巨响,继而一条人影撞开偏厅庭院的大门,直直飞了进来,背部着地滚了一圈迅速挺身而起,抬袖狠狠蹭了蹭划了一道血口的铁青下巴。
裴敏认出这名部下,不由眉尖微挑,怔了会儿方问道:“狄彪,没事罢?”
“老子能有什么事!”狄彪声如洪钟,肌肉虬结,站起来足有九尺多高,宛若巨人般提着重剑一顿,喝道,“小兔崽子,爷爷跟你拼了!”
门口,一条修长熟悉的身影缓缓踏过石阶而来。
裴敏眯了眯眼,心中有了不详的预感。然而还未等她看清楚来人的脸,一旁的狄彪艰难抱起院中贮水的青铜水缸,霎时他脖子及臂上上青筋暴起,睚眦欲裂,借力转了两圈后将铜缸狠狠朝门外来人掷去!
这缸少说也有数百斤,普通人根本无法撼动分毫,纵使高手如云的净莲司中也只有狄彪能搬动一二。
铜缸带着呼呼风响而去,那一瞬仿佛被无限拉长。
他要死了。
裴敏仅存的一点良心发现,思忖自己是否纵容属下闹得太过了?虽说要给新官一个下马威,但她并不打算在自己的地盘闹出人命……
正想着,只听见嗡的一声闷响,门口那人竟徒手接住了那只几乎半人高的铜缸!那么重的东西,他只是朝后退了半步,膝盖微屈便顶住了。
此人天生神力,世间罕见!
四周死寂。
他半截身子都被铜缸遮挡住,修长有力的手指抓住铜缸边缘一放……又是咚的巨响,铜缸坠地落稳,震得地面颤了三颤,扬起一地尘灰。
黄灰弥漫中,一条银铠白袍的身影绕过铜缸而来。
他仿佛于混沌中破出的战神,先是黑靴迈出尘雾,继而是武袍下摆、镶金的蹀躞带,再是墨色的束袖护腕及缠在左腕上的一串黑色佛珠……
最后,是一张冷清英挺的少年脸庞。
作者有话要说:裴敏戳了戳小和尚结实匀称的臂膀,不屑道:“光力气大有甚用?智慧才是人最厉害的武器。”
贺兰慎不说话。
然而将来……
被贺兰慎轻而易举打横抱起,且挣脱不得的裴敏:……终于知道力气大有什么用了。
(PS:不提倡“铁钎烤人”的法子,好孩子不要学习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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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咦,小和尚?”短暂的怔愣过后,裴敏再次感叹冤家路窄。
她猜到了圣上会从羽林卫中调人来净莲司,唯独没有猜到调过来的会是贺兰慎——一个入官场才半个月的佛家少年。
按理说,贺兰慎在羽林卫有大好前程,不该“流放”至净莲司。
日落时分,长安街市陆陆续续点了花灯,如同星河宛转流淌。
天色黛蓝渐浓,颓靡的夕阳与新生的灯火交相辉映,橙黄的暖光洒落,空气中的尘埃都成了浮动的碎金色。
“我奉圣命兼任净莲司督察使,还有谁要立威的,尽管上来。”贺兰慎站定,隔着半个庭院与裴敏对视。
那双眼深不见底,霎时间裴敏竟生出一种被他看透的错觉。
“沙迦呢?”她玩着指间的铜钱,压低声音问道。
大概方才扔缸耗尽了力气,狄彪握着重剑的手微颤,不爽哼道:“屋脊上。”
说来也巧,恰时一人从屋檐跃下,如鹰隼般稳稳落在地上,拔-出腰后交叉悬挂的两柄波斯弯刀,缓缓朝贺兰慎走去。
这人身穿西域异族服饰,一头棕褐色的茂密鬈发,高鼻深目,眼睛是罕见的灰蓝色,麦色的皮肤如豹子般矫健,嘴角带着痞气的笑意,看似漫不经心,浑身散发出的气场却是凶悍非常,实力绝对凌驾于狄彪之上。
这就是来自波斯的第一高手,净莲司司狱堂左执事,沙迦。
贺兰慎单手按在刀柄上,摆出备战的姿势。几名羽林军也纷纷拔刀,对准缓步逼近的沙迦。
见状,净莲司内或坐或立的下属们也直起身,如狼环伺,恶狠狠盯着羽林卫的人。
两派人各自对峙。
分不清是谁先出的手,弯刀和唐刀撞在一起,发出龙吟般的铮鸣声。数招过后,沙迦和贺兰慎各自后退两步站稳。
气氛正胶着,忽闻远处暮鼓声声,酉时到了。
“时辰到,收工了。”裴敏慵懒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她打着哈欠起身,抻了抻双臂,挥赶净莲司众人道:“还杵在这作甚?都收拾收拾,出去看看夜市花灯,一年中也只今夜不用宵禁呢!”
沙迦率先收了刀,杀气消散,竟不再管那群严阵以待的羽林卫,只痞笑着走向裴敏,耸肩摊手道:“没钱啦,裴司使借两个钱银用用?今晚平康坊的酒水都涨价呢!”
他的长安官话带口音,听起来有些奇怪。
裴敏将手中的铜板丢给他,沙迦嫌少,撇着嘴走了。
狄彪狠狠瞪了贺兰慎一眼,也走了。净莲司的下属们纷纷去拿石桌上的赌钱,却被裴敏拍开。
她将那些零散的铜钱银两归拢揣入袖中,笑吟吟道:“来的人既不是秦正也非谢寄北,大小通杀,庄家赢!”
下属们这才察觉上了当,挥手“吔”了声,四散开去。
聚众赌博,散漫轻浮;说杀就杀,说散就散;将无将威,兵无兵规……几个羽林卫的人看到净莲司的人如此作风,俱是目瞪口呆。
庭院空荡起来,唯有那铜缸突兀地立在阶前道中,山羊胡的疑犯还被绑在铁钎上,没人管他。
太阳完全沉没,光线逐渐晦暗,裴敏背对着贺兰慎站立,听到少年的嗓音稳稳传来:“赴任文书在此,请裴司使过目。”
即便刚经历一场恶战,他的声音依旧沉静清朗,没有丝毫起伏。
随行的副将趁机向前,耐着性子,将装有文书和官印的锦盒捧至裴敏面前。
“上元夜吉日,净莲司不揽活了。”裴敏一副懒于应付的样子,伸出纤白的五指置于唇边吹了吹,对送到眼前的锦盒视若不见。
捧着盒子的副将欲怒,忽闻角落里传来一个人的呼救声:“羽林卫大人!大人救救小人!”
贺兰慎寻声望去,看到了绑在铁钎上的男子。男子满脸烟灰,衣服下摆被烧焦了,毛虫似的抱着铁钎挣扎扭动。
贺兰慎剑眉微蹙,问道:“此人所犯何错?”
“他的主子惹了我,我便罚他。”裴敏过了好半晌才回应,抬眼瞥他,眼中蕴着恶劣的笑意,“小和尚,那绳结眼熟么?还是跟你学的呢。”
绑住男子的是缚猪蹄的结,和那夜贺兰慎绑裴敏回大理寺狱的如出一辙。
贺兰慎道:“审问刑罚之事,当属刑部和大理寺职责范畴。”
裴敏瞪大眼,佯做惊异:“呀,是么?这么说来,他们岂非要感激我侠肝义胆为其分忧?”
她这般说黑为白,贺兰慎一时无言。
“贺兰大人好像不大开心?那就好,你不开心我才开心。”裴敏轻笑,凝望少年的脸色,试图捕捉他每一分一毫细微的情绪变化,“你所见之人,是不良人集结的恶鬼修罗;你所立之地,是长安城最黑暗的炼狱深渊。愿贺兰大人在此官运亨通,早日超生超度!”
“裴司使不必试图激怒我。”
贺兰慎一语道破,又道,“同僚为官,你我之间来日方长,有的是时间磨合。明早卯正集合,面议交接事宜。”
裴敏装作没听见,慢悠悠朝外走,扬声吩咐:“来人,将这疑犯关入水牢,直至他吐干净真话为止”
“裴司使!”身后传来羽林副将的怒喝,“你身为下级当协助督察使熟悉环境、交接工作事宜,怎能抛下上司一走了之!”
裴敏头也不回地出门去,笑得越发猖狂。
入夜,上元节的热闹才刚刚开始。
花灯在头顶汇成光的海洋,东市街道两旁摆满了各色小摊,卖面具、卖吃食、卖胭脂水粉、玉佩香囊的,将道旁占得满满当当。各色男女来来往往,买花灯猜灯谜,或是挤在平康坊的楼阁下争相抛掷红绡绸缎、头花簪子等物,期待小娘子的垂怜……
市集空地中有人在耍百戏,裴敏站在人群外围驻足看了片刻,忽而笑道:“什么‘滚钉板’‘碎大石’的老把戏,假得很。他们若见过牢狱里哀嚎的犯人,尝过真正的筋脉寸断、肉烂骨碎之苦,便没兴致操这样的营生了。”
靳余手里拿了个胡麻饼咬着,闻言满眼崇拜地望向裴敏:“裴司使,我何时也能像朱雀、沙迦他们一样出任务捕犯人?”
裴敏失笑:“等你再长大罢,小孩儿。”
朱雀料想她大概是想起五年前的往事了,怕她不痛快,便岔开话题道:“贺兰慎那边,裴司使准备如何处置?”
裴敏道:“按计划来,静观其变,先摸清楚他的底细。沙迦不是……沙迦呢?”
“我在!我在这!”沙迦高举一只手,费力地从人群中挤出,脸上不知何时多了几个鲜红的口脂印,显然又是仗着一张波斯人的稀有面孔逗小娘子去了。
他擦了擦脸,爽朗一笑,用带口音的汉话问道:“什么事?”
裴敏好笑道:“问你今日与贺兰慎交手,几分胜算?”
“他力气很大!我像他这般年纪的时候,远不及他身手厉害。”一谈起下午交手的那少年,沙迦眼睛都亮了几分,赞许道,“若是一对一单挑,我最多五分胜算。裴司使,那少年是个天才!”
也就是说,贺兰慎那小和尚竟能和净莲司排名第一的刺客打成平手。
裴敏拿起路边摊位上售卖的鬼面面具,罩在脸上比划一番,复又放下,继续朝前挪动道,“我倒越发期待了,且看看这小和尚会出什么招数,镇住本司的一帮妖魔鬼怪。”
“裴司使放心!不管大唐天子派了谁来监督,沙迦的心永远都属于你,永远是你最忠诚的下属!”说这话时,‘最忠诚的下属’此时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路边旋转起舞的胡姬,还抽空吹了声口哨,与胡姬眉来眼去。
裴敏十分感动,回应他……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