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之后天快黑了,青莲又睡着了。梅香把女儿放在大床上,让慧哥儿去写字。
黄茂林往大床上一躺,摸了摸女儿的小手,忍不住和梅香感叹,“日子过得真快,我感觉不久前外婆还经常操心我长不大,这么快咱们都儿女成群了。怕是要不了多久,我也老了。”
梅香笑了,“胡说,你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好生干活,可别说自己老了想偷懒。”
黄茂林咧嘴,“就算我老了也不会偷懒,这辈子就是要给你们娘儿几个做牛马。”
梅香斜眼看他,“怎么,给我们做牛马你不乐意?”
黄茂林连忙赔笑,“乐意乐意,给你们做牛马我高兴着呢!”
两口子说笑了一阵后,一起到堂屋里吃夜饭。
郭老太太大寿过后,黄茂林夫妻的小日子又恢复了平静。
日子安然顺利,慧哥儿写的字终于能看两眼了,青莲每日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梅香因为日子顺遂,越发白里透红姿容俏丽。黄茂林管着几处产业,身上越发有了掌柜的气势,也只有回家之后,才能毫不顾忌的和梅香笑闹。
因黄茂林在家里没有架子,慧哥儿也不怕他,偶尔还和他调皮。黄茂林也不气恼,他并不在意自己的父亲威严有多重,与其在孩子面前摆架子,不如多疼他一些,孩子又不傻,阿爹阿娘真心疼他,他一样样都记得清楚的很。
有了好吃的,慧哥儿总会惦记着给阿爹阿娘留一些,自己遇到难处或是闯祸了,也会立刻去找阿爹阿娘。有些人家父母威严重,孩子闯了祸不敢说,有了难处更不敢说,结果更糟糕。
一家人的日子和和美美的,等冬日来临的时候,从县城里传来一个消息,顿时把整个平安镇都炸开了锅。
往年平安镇没有这么发达的时候,镇上稀稀拉拉有几家店铺,各村子里偶尔会有些小作坊,一年也挣不了几个钱,县衙也没人来管这块儿。辛苦跑来跑去,收的税还不够茶水钱。
如今不一样了,平安镇越发繁盛,店铺鳞次栉比,大作坊大货仓先后建立起来。
贺大人走后,新来的县太爷李大人眼睛盯上了平安镇。吏部每年给官员考评,税负是重头。除了粮税就是商税,县城里的商税从来没漏过,平安镇这一块,如今也该整治整治了。
李大人召集县丞、县尉和各房书吏一起商议,如何将平安镇的商税收上来。
李大人虽然想做出业绩,也并不想盘剥百姓,只按照朝廷的法度办事。
众人商议了几天之后,由县丞带着三个书吏和八个衙役到平安镇收商税、定户籍。
因韩敬博是平安镇之人,为避嫌,李大人并没让他来,但韩敬博还是提前把消息送了回来。
此次县衙来整治平安镇,一则为收今年的商税,二则将各家户籍重新认定。凡没有功名的普通人家,一旦做了行商或是倒手买卖的那一种,不论一年盈利如何,必定要定为商户。家里有作坊的,若户主是作坊主,年盈利超过二十两银子,也要定为商户。第三,已经有了功名之人,名下所挂商铺不得超过两家,否则一律上报学政大人,褫夺功名。
这些规矩,也就是对老百姓管用。真做了官,谁家不是良田千顷产业成林。但没有办法,平安镇全是小老百姓,你就得守着这规矩。若以后慧哥儿中了进士做了官,就算家里有十个作坊八个商铺,也没人会管。
黄茂林听到消息后,立刻坐不住了,家里的豆腐坊和如意坊,哪一样一年也不止挣二十两银子,还有喜馍铺子。这都是有帐可查,瞒也瞒不住。
黄茂林坐卧难安,慧哥儿正在读书,以后他还想让儿子们去参加科举呢,若被定为商户,可如何是好。
焦急了两天之后,黄茂林做出一个重大决定。他要把家里除了田地以外所有的产业,通通转到梅香名下,作为梅香的嫁妆,这样朝廷就管不着了。
梅香听到之后瞪大了眼睛,“转到我名下?阿爹能同意?你们黄氏宗族能同意?”
黄茂林摸了摸梅香的头发,“不管他们同意不同意,我必须把这件事情办成!咱们家不能被定为商户,一旦成了商家,别说慧哥儿,连孙子都不能科举,那我这样辛苦挣家业有什么用,难道是为了养败家子吗?这事儿你别管,我来操办。甭管记在谁名下,不还是咱们家的东西,以后还是要传给孩子们的。”
梅香讷讷开口,“我倒是不在意作坊在谁的名下,就怕人家说你是吃软饭的。”
黄茂林哈哈笑了,“我吃软饭碍着别人什么事,再说了,我老早之前不就是吃软饭的。我是掌柜的,你是掌柜的掌柜的。”
梅香伸手拧了他一把,“我跟你说正经的,又胡说八道!”
黄茂林做了决定之后,第一个去如意坊找黄炎夏。
黄炎夏沉默了半晌,“你真决定这样干?没有别的法子?”
黄茂林点头,“阿爹,就算我请县里的官老爷们吃饭,再托敬博四叔,这一回躲过了,以后呢?这会子慧哥儿还小,咱们家是商户是农户倒无所谓,若我钻空子暂时定了农户,慧哥儿以后要是有了功名,那眼红的人还不生事?索性我一次办好,以后也没有后顾之忧!媳妇的嫁妆,朝廷总管不着。”
黄炎夏叹了口气,“也罢,你们两口子好,放谁名下都一样。只要是为了孩子们好,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我这边没有意见。你明儿备一份厚礼,我带你去去看一看你三爷爷,与他说明白,也省得以后族里人说闲话。”
第二日,父子两个一起去拜访黄知事。
宗族子弟科举,这是合族大事,黄茂林的理由冠冕堂皇,黄知事也不好说你不能这样干,且中间又连着韩家,黄知事最终也同意了。
其实只要把作坊都停了就无妨,但作坊每年收益多,以后家里孩子科举考试,费钱着呢!不光是自己家里,族里若是有可造之材,黄茂林也不会小气。黄知事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同意了黄茂林把家里作坊全部转到梅香名下。
把黄炎夏和黄知事说通了,后面的事情就好办了。
黄茂林先去找明朗,说了自己的打算。
明朗给黄茂林倒了杯茶,“姐夫所虑深远,为慧哥儿长远计,是不能惹人非议。我也不好说姐夫这样做得好,毕竟作坊都转到了姐姐名下,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韩家想占姐夫的便宜。但姐夫能有这番魄力,让我敬佩不已。”
黄茂林笑了,“我与你姐姐之间,不分彼此。”
黄茂林走了之后,叶氏与儿子说悄悄话,“你姐夫从来不是那种在意虚名的人,你姐姐没嫁过去之前,他就能把私房钱拿来让我给你姐姐买嫁妆田,如今他们都有两个孩子了,不过是转个名头罢了,外头人觉得好像是把家业拱手让人,对你姐夫来说,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一点儿变化都没有。”
明朗笑了,“有几个人能像姐夫这样通透呢,多少人家别说这么多作坊了,就是几分田地,谁家也没说记到媳妇名下的。”
叶氏又问明朗,“这样把作坊都转到你姐姐名下,官老爷们真的就不追究了?”
明朗含笑回答叶氏,“阿娘放心,姐夫不过是未雨绸缪,其实就算不转,托四叔和张县尉,也不用担心。但既然姐夫决定这样干,咱们也能省下个人情。四叔和张县尉的人情,留着以后关键的时候用岂不更好。至于作坊写谁的名字,儿子觉得倒不是什么大事。”
叶氏笑了,“那就这么办吧。”
过了几日,县衙来了一群人,都住在张里长家里。书吏们带着衙役四处登门,查各家账本。没有账本?没关系,这些书吏和衙役们都快成精了,看你家一天的流水就能算出你一个月的盈利,若有所隐瞒,罚款!
连杀了两只鸡,猴子们都老实了,各家各户老老实实报税。
镇上读书的人家也不是那么多,许多人家并不在意被定为商户。那泥腿子名头倒是好听,吃油吃盐都不大方。
黄茂林在县衙里来人之前,把门口的豆腐坊牌匾换掉,从原来的黄家豆腐坊变成水玉坊。
梅香听到这名之后笑了半天,“不过一个卖豆腐的摊子,如何取个这么文绉绉的名字?”
黄茂林笑了,“那绿色的石头叫玉石,我这水豆腐又白又嫩,不比那石头差,我叫水玉如何使不得?若是单叫豆腐坊,未免太单调。”
梅香笑了之后又点头夸赞,“好好,你这名儿取的好,就叫水玉坊吧,听起来和如意坊倒是一家的。这喜馍铺子我也得换个名,不如叫生肖阁如何?”
黄茂林品了品,揶揄梅香,“虽然不如我的水玉坊好听,比喜馍铺子还是好多了!”
两口子立刻换了两个牌匾放在大门口,头一天把街坊邻居们搞懵了,问了半天才知道家里的营生没变,就是换了个名儿。
有人嘻嘻哈哈说黄家两口子有意思,也有人撇嘴说臭讲究。
换过了名字之后,书吏带着衙役上门时,黄茂林先热情招待他们,拿出上好的茶叶和果子,又请了明朗在一边陪着说话,一再强调家里的作坊全是屋里人的陪嫁。
书吏问,“既是家里奶奶的陪嫁,可有契约书?”
黄茂林赔笑道,“大人可问倒我了,我们乡下小民,开作坊时说开就开了,因也赚不了几个铜板,未曾到官府备案。既然大人这样问,敢问大人这里可能帮着备案?”
书吏骄矜的点了点头,“备案倒是可以,不过得交些手续费。”
黄茂林急忙点头,“多谢大人。”
那书吏也知道,这是韩书吏的侄女婿,张县尉女婿的姐夫,也不曾为难,按照流程收了黄家三个作坊半年的税,又帮着把三个作坊全部登记在梅香名下。
朝廷商税二十税一,就是说你挣了二十两银子子,得交一两的税。
黄家三个作坊这大半年里挣了二三百两银子,连税加手续费,去了近二十两。
县衙里的人在平安镇盘桓了七八天,终于把所有的商铺都记录完毕,该收的税都收了,所有户籍认定完毕。
临行前,张里长请县衙里的人吃饭,明朗去作陪,黄茂林虽然没去,也送了两坛好酒过去。
闹哄哄的税户事情终于尘埃落定。
县衙里的人走了之后的当日夜晚,孩子们都睡着了,黄茂林摊开四肢躺在床上,轻声冲梅香叫嚷,“掌柜的,你以后一个月给我开几多工钱?”
梅香笑了,“工钱没有,你早跟我签了死契,若是不好生干活,我赏你一顿板子!”
黄茂林吃吃笑了,“那我若是做的好,掌柜的有何打赏?”
梅香拿梳子正在通头发,“你想要什么打赏?”
黄茂林从床上爬起来,坐到梅香身边,对着她的耳朵说道,“我想让掌柜的每天晚上给我暖被窝。”
梅香斜着水汪汪的眼睛看他,“一个长工,居然敢肖想掌柜的,该打!”
黄茂林一把抱起她,“走,求掌柜的赏我一顿板子!”
家里的日子继续波澜不惊的往前过,黄茂林说自己如今是个长工,每日夜里越发涎皮赖脸,直说让掌柜的给他暖被窝,若掌柜的不答应,他给掌柜的暖被窝。
到了十月,如意坊那边越发热闹起来。黄家的货仓租出去七七八八,黄炎夏和叶厚则每日要把所有货仓至少巡视三遍,防潮、防火、防盗,除了当日黄茂林从家里牵去的狗,叶厚则从村里又抓了两只小狗,养了两三个月以后,也有个半大了。
除了三条狗,黄炎夏把黑虎新生的一窝小猫全部抓了过去,货仓那么多,保不定就有老鼠,几只小猫整日在如意坊里到处乱窜,就算抓不到老鼠,也能把老鼠吓跑。
头先盖的四间门脸儿一直空着,等十月底的时候,忽然有人来租了一间。这人把自己的货一大半放在货仓里,一小半放在门脸儿里,每日出去与外地来的客商们打交道,就地做买卖。
黄炎夏把杨氏打发回来,让这人和自己挤在一间屋里,还给他提供了几天的免费饭菜,条件是以后出去了多帮着推一推如意坊。
黄茂林把门脸儿的费用定的比货仓高一些,一个月二两银子。
这人就租了一个月,每日出去忙活,人家来看货时,他就把人家带到门脸儿里,人家要订货,自己跑到货舱里去拿,渐渐的也能把手里的货物都倒出去了。
有了这人带头,后头又有人来租门脸。但外地人在此处都没有家,只能和黄炎夏或叶厚则挤一挤。
黄炎夏见状,立刻自己从韩家砖窑里买了些砖瓦,利用每日的空闲时间,和叶厚则一起动手,又盖了两间小屋,给这些租门脸儿的人住。租房子不要钱,只要每日交些茶饭钱就行。
不光如意坊,附近的福满堂和其他两家新盖的货仓也都不差。
货仓生意的火爆,带动着黄茂源的生意也跟着好了起来。外地人拉货送货,黄炎夏第一个就是找自己儿子,若是黄茂源实在忙不过来,再找与黄茂源关系好的车夫,也能落下个人情。
黄茂源渐渐感觉一辆车不够用,整日从早到晚都没闲的,连吃饭都是匆匆扒两口。
黄茂源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闷头一个人苦干,他得找人搭伙。
拿定主意后,黄茂源先去找黄炎夏。
“阿爹,我想再买一辆车,请人帮我拉车。”
黄炎夏有些吃惊,这个一向有些墨守成规的小儿子也开始想干大事了,“怎么忽然想再买辆车?”
黄茂源笑了笑,“阿爹,大哥如今三处作坊,还有油坊的分成,儿子连大哥一根手指头都不如。当日拖赖阿爹,给儿子找了个饭碗,儿子也喜欢拉车。但如今大哥的生意好,儿子也跟着沾光。除了大哥这边,外头也有许多生意。如今一辆车实在是不够用了,不如再买一辆,我租给别人,阿爹看可使得?”
黄炎夏想了想之后,点头回答他,“使得使不得,你得去试一试。我也没拉过车,说不好。既然要再买辆车,去找你大伯再给你做一辆,到牲口市场再买头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