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父亲的故友,又不是你的,你来搭什么桌?”春归听宴溪说要来用晚饭,心里直抵触:“待吃完了饭你来与老伯聊天,不许在医馆吃饭。”今儿是中秋节,本就该是很亲的人在一起,你来凑热闹算什么事呢?
宴溪心绪黯然了一下:“好吧。我晚一些时候过来。”
春归不再看他,扶着老伯冲里面喊:“薛郎中!您看谁来啦?”
琴声戛然而止,薛郎中跑了出来,看着春归身旁站着的老人。他不可置信的揉揉自己的眼,突然老泪纵横,上前抱着了他:“哥哥!”
那老人眼角也湿了,紧紧抱着薛郎中,捶他的后背。
春归和青烟站在后面看着,深觉动容,低头抹了抹眼泪。
中秋这日的无盐镇,处处是这样的情形,亲人分别几十年,再见已是暮年,光阴际遇都如此令人唏嘘。
薛郎中和哥哥站在门口哭了许久,才相携着走进医馆后院。阿婆已把茶桌和点心备好,把春归和青烟支了出去,留薛郎中和哥哥独自说话。
春归和青烟坐在医馆门口晒太阳,小鹿躺在她们一旁。
青烟看春归的睫毛一抖一抖,透着困意,笑了笑:“春归,咱们说会儿话吧?”
春归点头,一只手支在膝盖上,等着青烟开口。
“我不与你拐弯抹角,你不许生气。”青烟担心自己说的话会惹春归生气,先把话说在前头。
“我何时与你生过气?”
“那好,我问你,你是不是对穆宴溪余情未了?”这些日子青烟看着春归朝穆宴溪要银子要的那么狠,心中有疑窦;又看他们二人偶尔拌嘴十分热闹,老觉得他们两个似乎要破镜重圆。
“.…………”
“你怎么不说话?”青烟凑到她面前,把手搭在她膝盖上:‘其实无碍,余情未了也不丢人。’
“没有情。”
“那你怎么老是要银子要的那么狠?你不是那种喜欢银子的人。从前他给你的银子,你可是没有用过的。”
春归没有答她,而是朝她笑笑,站起身来溜达。溜达够了才在青烟身前停下,蹲下来与她说话:“青烟你还记得几年前你教我的道理吗?你对我说,做生意有时是以物换物,大家总想让自己的物多换一些。”
嗯。青烟点点头。那时她在青楼,深谙这个道理,是以她弹曲的价格日益飙升。
“那这几回,我与穆宴溪做的是不是生意?”
“是。”
“那不就是咯,我与他做生意,我的东西卖多少钱,是不是我开口要价,他认了即可?”
“对。”
“他愿做大头鬼,与我可有一丁点关系?”
“没有。”
春归摊了摊手,站起身。
“我与他,一丁点可能都没有。我又不是贱骨头,吃过一次亏,还要再吃一次。我心里有数。”
青烟想了想,是这个道理。她失身于穆宴溪,穆宴溪临行前给她一袋银子,那银子她不能用,那是侮辱。眼下是在做生意,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她说的没有错,穆宴溪不愿意,可以不做这个生意。
“反倒是我要问你。”春归又蹲下来:“张士舟待你好不好?”
青烟听到春归提到张士舟,脸红了红。
“那日在将军府喝酒,张士舟送你回去,可与你说了什么?”
“他什么都没说。那么长一条路,愣是什么都没说。”
春归听到这里哈哈笑出了声,张士舟这个木头,平日里闹腾那么欢,到了紧要关头却一句话不说。
“你笑什么?”青烟被她笑的脸红,伸手捏她脸。
“我笑张士舟是个棒槌!”春归说完又咯咯笑了,而后拉着青烟站了起来。
二人就这样闲聊,春归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以后,五六十年以后,二人的头发花白了,就这样坐在无盐镇的街边闲聊,这镇上的人和事,二人无一不知无一不晓。人生都走到那份上了,大概什么恩怨情仇都没有了吧?正如薛郎中和他的哥哥,只剩了牵挂。
春归正在胡思乱想,看到远处几个彪形大汉向这里走,她突然站了起来,在地上开心的不停的跳!那几个彪形大汉听到声音,看到了春归,打头的那个哈哈大笑,朝春归伸出了手,春归跑了上去,被他抱起来扔上了天空。笑闹声响彻天际,街上的行人都驻足围观,大家也被春归他们的快乐感染了,捂着嘴笑。
春归被扔了十几次,终于玩够了,才被放下来。
“旺达,你们怎么来了?”打头的人名唤旺达,四十多岁的样子。春归小时与阿婆转山认识的。后来阿婆常常带春归去旺达的家中,旺达把小小春归绑在肩膀上,带她去打猎。后来春归大了,阿婆年岁大了,不大能走那么远的路,春归每年会去看他两次。就算春归下了山,也没有断过。
旺达神情有些黯然,他看了看身后的人,对春归说:“春归,我们有几日没正经吃东西了。”
春归一听便急了:“那怎么能成呢?快进来,我去给你们做吃的。”
拉着旺达他们进了医馆。薛郎中看到进来几个彪形大汉,连忙停下与哥哥说话,站起身来招呼他们。他之前大概听春归说过,青丘山上有一户猎户,是打小带着春归长大的。
快速的将桌子拼完,围坐在一起。春归与阿婆给他们煮面条,青烟为他们端茶倒水。
“你们有谁受伤了?”薛郎中的哥哥突然开口问了一句。所有人都安静了,互相看着,没有回答。只有薛郎中会心一笑。
“谁受伤了?”旺达他们不大明白,一个瞎子怎么会知道有人受伤。旺达迟疑的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的弟弟。
“过来我看一下。”
旺达的弟弟旺中乖乖走上前去,乖乖的的把手递给面前这个老人,任由他把脉。
薛郎中的哥哥,曾是大齐顶尖的国医,名为薛仁,因着行医仁心仁德,被大齐奉为医圣。四十年前,随当时的齐文帝出访西凉,被西凉人强行扣留。
薛仁把手搭上去,过了一会儿,慢慢的向上,摸到他心口位置。
“伤了四日?”
旺中点头说是。
“你伤的这样重,还能走到这里,算你命大。”对薛郎中说:“给他开方子吧,他必须马上平躺静养,方子里,需开强效止血凝血的药。”薛郎中自然懂薛仁的意思,忙起身开方子。春归听到刚刚的对话,忙把薛仁带到一间空房:“在这里躺下,一会儿我喂你吃面条。”
忙活了这一阵,面条终于做好了,每个人一大碗面,面上盖着阿婆做的酱肉和荷包蛋。春归端着面对旺达说:“旺中叔受伤了,你们今儿个不许走。就在这里将就着,今儿又是过节,晚上咱们要喝酒吃肉的。”
旺达感激的看着春归,认识春归之时,他二十多岁,只是觉得这女娃好看,被阿婆带着又可怜,是以对她极好。在山上做猎户,极少与人打交道,就春归这一个,他们疼了这么多年。没白疼。眼睛有些濡湿。
“旺达,旺中怎么受伤了?你们怎么下山了?为何好几日没吃东西?”薛郎中给旺中喂完药,坐回来看着旺达。
问到这个,旺达的拳头紧紧攥了起来。
“西凉人进山了,要抓我们做壮丁。”
“西凉人为何来我大齐的山里抓壮丁?”薛郎中听到这个眉头皱了起来,旺达他们的位置,在西凉和大齐交界,向前一步便是西凉。又是在深山中,这些年与世隔绝。西凉人要去抓猎户做壮丁,事情显然不简单。
“我们不知道。只晓得已经有□□户猎户惨遭毒手了,男丁被抓走,女丁…被糟蹋斩首…”旺达眼睛红了,有些动容:“西凉人多势众,我们是打过大兽的,但是也打不过他们。跟着他们在山里周旋了好多日,直到旺中受伤…”
“春归你去哪儿?”青烟发现春归向外跑,连忙问她。
“军营。”春归管不了那么多了,西凉人去深山里抓人,旺中又受了伤,这事,是守军该管的事。她只有一个想法,那些糟蹋女子给女子斩首的西凉人,必须死。穆宴溪若是不管这事,她就写信给宋为,让真正爱惜青丘山的人来管。
到了军营,对大头兵说:“我要见你们大将军。”大头兵看春归的神色,知晓是有大事,连忙跑去通秉。
宴溪此刻正对着舆图凝神,几个校尉围在他身边,大家都不做声。听到大头兵来报,他抬起头:“让她等会儿。”
“等不了了。”春归推开门自己走了进来,脸上挂着泪珠。
宴溪许久没见她哭过,突然不知该如何是好。是张士舟最先反应过来,拉着大家出门了,只留宴溪和春归。宴溪走到她面前,递她一方帕子,轻声问她:“怎么了?”
春归眼泪落了下来:“是旺达他们,就是之前带你去讨兽皮的那个猎户。西凉人去山里抓壮丁,男的抓走,女的糟蹋斩首,旺达他们逃下了山。他弟弟受伤了。
“何时的事?”
“许久了。”
“走!”他拉着春归向外跑:“带我见他们!张士舟!跟我走!”
急急赶到医馆,旺达极少见人,他记得宴溪,春归带他去过家里要兽皮。茫然的看着春归,春归对旺达说:“旺达叔,你把事情与他仔细说,他是大将军。”
“把你能想到的,都告诉我。”宴溪对旺达说。
旺达点点头:“事情要从三个月前说起..”
作者有话要说:焦虑的看了看存稿,大概还可嚣张七八日。。
第41章无盐镇中秋(四)
大概是三个月以前,旺达他们去山中打猎,看到一个猎人靠在树上奄奄一息。天下猎户是一家,若是林中相遇,要彼此帮扶。旺达把人救了回去,得知有一支不明队伍,带着利箭、毒药和兽夹,抓捕猎人。至于为何抓捕,他们不知。那人从青丘山南路一直跑到旺达他们那里。
青丘山绵延几百里,旺达觉得那么远,便没有在意。
又过了大概两月,去几十里外的猎户家里交换食物,发现男丁不见了,女丁身首异处,身上都没有穿衣裳,旺达才意识到出事了。他回到家中准备收拾东西逃走,却遇到了那伙人。
“那些人大概什么样?”宴溪听到这里,终于开口发问。
“身着黑色衣裳,蒙着面,为首的,长着一双鹰眼。”旺达仔细回忆。
春归听到鹰眼,突然睁大了眼,今日看到的人,就是鹰眼。她看向宴溪,发现宴溪也在看她。宴溪在想,他为何不杀春归?按照他的行事狠厉,春归今日该是他的刀下鬼。想到这里,心里一阵后怕。
“他们的武器呢?用什么?”
“用的驽和箭,还有兽夹。他们起初并不与我们正面交锋,而是向我们撒毒。但我们是识一些毒的,加之春归这两年给了我们一些解药,服了竟真的好用。后来他们才动用了武器。旺中受的是箭伤,不知为何,中箭后并未流很多血。”
“因为那箭头藏着凝血的剧毒,旺中的伤,是伤在内里。若不是今日到了这里,再过几日,便会暴毙身亡。”薛仁开口回答他:“刚刚家弟给你们抓的药,也不是普通的药,也有化毒的。”薛郎中听到这里点点头。
宴溪想知道的都知道了,他站起身对他们说:“军营还有事,我要回去安排一下。”点了点头,向外走。
快走到门口的时候被春归叫住了,春归小脸紧绷,皱着眉问他:“你管不管?”
“我是大齐的大将军,你说我管不管?”宴溪听到春归这样问他,多少有些生气。我与你之间,是我乌糟不堪,但那是我与你。你不该质疑我,作为大齐第一大将军,对大齐百姓的拳拳之心。
春归被他问的愣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要管。”
“那不就结了?”宴溪把缰绳递给张士舟,让他帮忙牵着马,他与春归,还有几句话要交代。
“春归,我问你,今日你看见那个人,现在想想怕不怕?”宴溪非常怕,刚刚旺达说那人长了一双鹰眼之时,宴溪几乎不能呼吸。若是他痛下杀手,这会儿世上已没有春归这个人了。
“怕。”春归如实答他:“三年前就不该救他。”
宴溪摇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个,三年前你和薛郎中救他救的对,否则你们三年前就没命了。我要说的是眼下,世上这样险恶,你确定你要去走镖吗?”
春归听到走镖,要开口说话,被宴溪打断:“我知道你那日是敷衍我,你说的对,你去不去走镖与我没什么干系,我也知道你这几日在偷偷准备走镖的事。我要对你说的是,你眼下被人盯上了,阿婆、薛郎中、青烟还有旺达他们,都被人盯上了。你确定你还要去走镖吗?你若去了,跟这些人,恐怕就是诀别。”
春归仔细听他说话,他说的话都对,春归听进去了。
“你不仅不能去走镖,你每日,不许离开面铺和医馆。我会派人保护你和青烟,你们二人,夜里最好住在一起。你能听我一回吗?”宴溪看着春归,在等春归给他答复和保证,不是敷衍,而是真正的承诺。
“能。”春归点点头,他说的每一句都对,这件事她得听他的。
“嗯。”宴溪听她说能,知晓她这次不是哄骗他,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旺达他们的事,我不仅会管,还会管到底。我是大齐的大将军,这些年征战南北,如若不把百姓放在心里,我把脑袋放在刀尖上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我们穆家不出怂人。你放心。”宴溪说完,看了她一眼,从张士舟手中接过缰绳,却见张士舟跑了进去,跑到青烟面前,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青烟,你晚上与春归住一起,不许乱走。”说完转头就跑。
留下一脸茫然的青烟。
“走吧!”宴溪对张士舟说,二人向军营疾驰。
gu903();春归从未经历过这样热闹的中秋,这么些人围坐在一起,大家唱歌跳舞举杯,不去想以后,只在乎今夜,只在乎天上那弯圆月,为世上的团聚而圆。薛郎中举着杯突然哭出了声音,在无盐镇守了几十年,终于盼到了这一天。这该死的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