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着姜舒窈早上的交代,周氏虽然好奇,也没有把木塞子打开,而是寻了块平整的泥土地,捡了些干柴,麻利地烧火,将竹筒架在了上面。
自从姜舒窈琢磨出了方便面以后,府上便购置了一大堆竹筒,以便她继续琢磨便携的吃食。周氏还从姜舒窈那儿学到了如何用竹筒做粽子,比起粽叶包的味道更加清香,若不是怕糯米积食,她能一口气吃好几个。
所以她便认为竹筒里装的是糯米,但等到竹筒渐热,一阵咸香的油气渐渐冒了出来。
她正待凑近闻,忽然听到不远处的响动,连忙警觉。
身处围场外圈,凶兽是不会出现的,来的只会是人。
她抓起长弓,盯着传来声响的地方。
一个肤色黝黑的小伙子先露了脸,他正半虚着眼四处闻味儿,余光瞥到周氏,浑身一震,连忙抬手示意莫要放箭。
周氏放下弓箭,对方从林里走出来,身后跟着几个同样肤色的郎君。
“老板娘?”连六见到周氏一愣。
周氏放下最后一层警觉,对他点点头。
连六几人闻着香味过来,见到是周氏在做吃的,反而不好意思上前了。
他们你看我我看你,挠挠脑袋准备离开,周氏却叫住了他们:“我可以给你们分一些。”反正竹筒这么长,她一个人也吃不完。
他们犹豫了一下,还是过来了,一个个看上去乖巧极了。
“谢谢夫人。”能来皇家围场的,自然不可能是个普通的商人。
他们在周氏对面的大石头上坐下,虽然挤得难受,但又嘴馋得厉害,舍不得离开。
“这位夫人,您这是做的什么啊?”他们的官话不标准,但周氏听起来却无比亲切。
周氏看到他们就想到曾经漠北同她一起纵马的伙伴们,脸上不自觉地挂上了笑:“我也不知道,这是我弟妹给我的。”
这话没法接,几人便闭了嘴。
看着木塞边缘不断冒起小水泡,周氏估摸着差不多了,便用木头将竹筒撇出来,放在石头上,取出随手的匕首,一个用力劈了下去。
竹筒裂成两半,热气腾腾的白雾溢出,咸香的腊味瞬间冲了出来。
众人往竹筒里一看,里面塞满了白皙的大米,里面夹杂着翠绿的青豆和肥瘦相间的香肠,红红绿绿配在一起,煞是惹眼。
香肠受热,肥肉的部分化作油水浸入米间,使得竹筒里面的大米油光发亮。香肠片切的薄,瘦肉深红,肥肉透光,细腻如玉,腊香弥漫,让人忍不住咽口水。
腊味配白米饭实乃一绝,更何况用竹筒加热过的,除了浓郁的咸香外,又多了一层幽幽绵柔的竹子清香。
几人都是皮糙肉厚的练家子,竹筒稍微凉了些便上手了。
周氏分给了他们半个,自己拿半个,往旁边一蹲,自顾自吃了起来。
“那个……夫人,能给我们一双筷子吗?”连六满脸通红地开口,可惜他皮肤太黑,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周氏对待北地来的后生多了几分耐心,取出姜舒窈给她准备的备用筷子,递给他们。
连六他们将筷子折成几段,也不介意这种做法不吉利,一人分一对极短的竹筷,头对头吃了起来。
香肠饭闻着香,吃起来更香。
随便夹一筷子入口,浸润了肥油的米饭带着淡淡的腊味,有肉香却无肉腥,醇厚的米香味使得腊味也多了一分香醇,配上清新的竹香味,丰腴而不腻,清新可口的同时又不会寡淡。
香肠入口的第一感受是咸,浓咸散去后立刻感受到了肥美的腊香,咸化作了鲜,鲜到其余味觉都被掩盖了。瘦肉很有嚼劲,但一点儿也不柴,嚼起来十分有滋味儿。肥肉细嫩,不用嚼,轻轻一碰就化开了,让瘦肉也染上了嫩滑的口感。米饭中夹杂的青豆丰富了口感,偶尔吃到几颗,清新解腻,连最普通的豆子也变得无比清香。
北地过冬也会腌肉,但腌制出来的肉从没有这么香过。
几人闷不吭声,你一筷子我一筷子飞快刨完饭,连粘在竹筒璧上的米粒也不放过。
明明肥油只有香肠上面那一点儿,但吃完以后,满嘴都是鲜香的荤味,回味无穷。
连六咂咂嘴,让兄弟们再一次向周氏道谢。
人家好心给他们吃饭,他们吃完了也不好意思多呆。再三道谢后,连六走前忍不住问:“老板娘,你这腌肉是怎么做的啊,真香,而且个个圆圆的,小小的,瞧着也好看。”
周氏答道:“肥瘦相间的猪肉剁碎了加调料,灌入肠衣,再挂起来风干。这些香肠时间挂的时间不够久,腊味不足,湿气也没散尽,不是最好吃的时候。”
“这样已经够好吃了,我们北地也常腌肉呢,可腊味完全比不上,若是我们那边冬日能有这些腊肉腊肠,那冬日也能多点儿滋味了……”
他话没说完就见周氏停了筷子,面色变得不太好。
连六仔细回忆了一下,没发现自己哪说错话了,但也不敢多说什么,连忙道歉:“抱、抱歉。”
周氏不知道他在道什么歉,但也没了胃口,把竹筒放一边,垂眸道:“是啊,北地的冬日,难熬得紧。”
连六几人哑然,不知如何接话,正挠头想话时,连六看见了周氏放在一旁的匕首。
“周?”连六瞪眼了眼睛,“您难道是漠北周将军家的女儿?”
周氏匕首上沾了油,准备等会儿用草叶擦拭洗净便没有立刻放回去。此时被连六认出来了,她也没有否认,点头答道:“是。”
连六十分激动:“那您会使周家的反手剑吗?我爷爷当年和周老将军比了一场,输在了他的反手剑下,念叨了几十年,我这一生最想见识的便是反手剑了。”说到这里,他忽然住嘴。
眼前的女子梳着妇人髻,口音半点不带乡音,即使坐在石头上,也依旧带着京里人的拘束,这么一想,定是嫁入京城多年,北地的事儿怕是早就记不太清了。
他这么想着,忽然听周氏道:“自然会。”
她抬头,目光迥然,似乎一眼看透连六的心思,让他有些心虚。
“我以为我自己都快忘了,但前些日子捡了起来,发现一招一式都刻在了我的骨子里。”她起身,扯来草叶擦拭匕首,“有些东西,注定这辈子都忘不掉。痴缠爱恨终会散尽,幼时学来的武艺却能陪我一生。”
她的语气明明十分平淡,却让对面几人莫名地为她难过。
他们正待劝慰,周氏却忽然转身道:“出来吧,跟我一路了。现在想说什么,憋不住了?”
他们抬眼看去,就见林间走出一人来。面容俊美,眉目如画,身材颀长,明明身着暗色,却有种温润如玉、霁月清风的雅致感。
他们把目光移到周氏身上,似乎明白了他的身份,向周氏打了招呼后,默默遁走了。
周氏收拾好火堆,从包袱里掏出水囊灌了几口,这一长串动作下来,谢琅始终没说话。
她也不会主动问,将水囊塞号,准备翻身上马。
谢琅就是在这时开口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稳柔:“你想回去?”
周氏没好气地回:“自然,天要黑了,我难不成还在林间过夜?”
“我是说漠北。”
周氏上马的动作一僵,半晌没有出声。
谢琅走过来,鞋底踩在木枝上,发出轻微的脆响:“是吗?”
周氏深吸一口气,回头道:“与你无关。”她利落翻身上马,“我想或不想,有什么区别吗?”
谢琅站在马前,仰头看她:“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
周氏不感兴趣地别开眼。
谢琅面上闪过一丝苦涩,回答她先前的话:“有区别。”
“七年前你嫁给我后丢掉了漠北的一切,有样学样的跟着京中妇人学,变得一点儿也不像你。我从未问过你为何要改变,也从未仔细想过为何后来的你与当年漠北初见时的你判若两人。我以前想着,高门主母练刀习武不合常理,你进京以后改了也正常。”他想着姜舒窈和谢珣,自嘲一笑,“但整日下厨合常理吗?开市肆、开小吃街合常理吗?”
“若我当年能问一问你,或是你能对我说一句你心中所想,我们是不是就不会变成如今这幅模样?”
周氏不答,谢琅便站在马前等。
她久久不开口,谢琅便明白了答案。他点点头,重新提起刚才的话题:“我不想再重蹈覆辙了,所以我今日来问你。你想回漠北吗?”
第101章
无论谢珣是否有提出献食谱给皇上的法子来,林家都是打算开卖熟食酱料的商铺的,有点类似于后世的连锁店。
有了新的活计,姜舒窈和周氏又陷入了忙碌中。
不过周氏却没有以往那么干劲十足、活力满满,常常揉着揉着面就开始走神。
这种状态并不像她才开始沉溺于情伤时的样子,而是一种更深的怅然。
周氏不想倾诉,姜舒窈也不会刻意去问,只是尽量用别的东西吸引她的注意。
新的菜谱、新的食材、新的烹饪方式……往往遇到了这些,周氏就会从怅然的状态里走出,全神贯注地专注在学习中。
而且不知为什么,她总是下意识地想要学些热乎乎的麻辣食谱。
这一天,周氏正在三房练习姜舒窈教她的羊肉泡馍时,有丫鬟匆匆忙忙跑了进来。
丫鬟气喘吁吁地在周氏耳边说了句什么,话未说完,周氏手上的瓷碗落地,发出刺耳的脆响。
她提起裙摆,没头没脑地冲了出去。
姜舒窈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来问丫鬟:“你给她说了什么?”
丫鬟也正愣着,闻言赶忙解释:“奴婢没说什么呀,奴婢只是说舅老爷进京了,现在国公爷正招待他呢。”
“舅老爷?”
“周大将军。”丫鬟道,“周大将军进京述职呢。”
她们还没弄清状况时,周氏已经飞奔到了正院。
她嫁入京中七年,很久没这么痛快地跑过了。
精致的发髻被跑散,衣领裙摆也带上了褶皱。
她站在正院门口,迟迟没有动作。
丫鬟们好奇地瞧着她,见周氏这幅不同往日的模样,暗自猜测她今日是不是又要大闹一场。
周氏理好发髻,又将褶皱抹平,垂头看了会儿映在地上的阴影。
高髻华裙,挺拔而秀丽,她看着影子,竟有种陌生的感觉。
忽然,前方传来一声在京城鲜少听到的粗糙大嗓门:“好了,不用送了!国公爷保重!”
京城里的人,哪怕是武将也是俊美的儒将,哪会像面前的人一般,高大威武,满脸胡须,活像个大黑熊一般。
走起路来虎虎生风,惹得路过的丫鬟纷纷退避,明明只是道别,那蒲扇大的巴掌挥起来像是要打人一样。
周氏看到这幅场景,没忍住喷笑了出来,笑着笑着泪珠忽而从脸颊滑落。
“大哥。”她唤道。
周大将军的身形一顿,定睛朝站在不远处的周氏身上看来。
他的眼睛越瞪越圆,难以置信地开口:“小妹?”
周氏嫁入京里以后,和娘家的联系渐渐变少。京城和漠北隔着千里,书信走得慢,周家也不是什么文化人,难以寄思念于信纸,只能寄些漠北的土仪给她。但京城繁华,吃穿用度样样比漠北好,哪里缺他们寄的那些土仪,所以到了后来连土仪也不寄了。
周氏才嫁过来那两年正是鬼迷心窍的时候,周大将军进京述职想来看她,拖了些大包小包的东西,被京城人暗地里嘲笑土包子,周氏又气又恼,偏偏还要强压着性子,硬生生忍住。
他们无论从外形还是性情上都与京城格格不入,以前周家人从不在意这些的,但现在周家的宝贝小妹嫁到了京城,总得为小妹着想一二。
周大将军让跟着他身边的斥候去打探了圈消息,听到小妹在宴会上被那些贵女嘲笑得发火离席,便猜到估计是他们让她丢了脸面,生气了吧。
周大将军看着自己拖的沾满风尘的马车,默默叹了口气,小妹应当是不愿见他的。
果然,他去谢国公府拜见,周氏并未来见他。
如今几年过去,他学了上次的教训,悄悄地来,悄悄地走,却没想到踏出门槛的那一刻,见到了七年未见的周氏。
近乡情怯,何况是面对经年未见的亲人。
“大哥,你要走了吗?”周氏问。
周大将军挠挠头,不知如何回答。一开口,满是北地的口音:“不急,明日再启程。”
谢国公从后面走出来,见到周氏也有些惊讶,不过他一向性子和善,见状便道:“你们兄妹许久未见,周大将军就别急着走了吧,不如在府上多坐会儿,兄妹间叙叙话。”
周家大哥自然是想和小妹叙话的,但是怕自家小妹心中不愿却又抹不开面拒绝,便道:“不用了……”
周氏却先一步截住他的话:“大哥。你留下吧,就坐半个时辰就好。”
谢国公便不打扰兄妹叙话,将堂屋让给他们。
周家大哥又坐回了那把客椅上。椅子做工精致,用的是黄花梨木,雕花大气,但着实小了些,他身形武威,坐在上面甚是憋屈,十分不自在,觉得融不进这里。
他抬眼看向对面的周氏,眼里带上几分欣慰。
小妹和他一点儿都不一样,看上去体面端庄,和养在深闺长大的大家小姐没什么区别,身上半点不见当年那个泼辣丫头的影子。
“大哥,这些年家里怎么样?”周氏开口问。
周家大哥听到这个问题松了口气,至少这个问题他是能回答的。他笑道:“都好,都好。日子过得可真快,我马上就要当爷爷了,但你六哥那个臭小子还没成亲,二十有五了还整日没个定形,为了躲娘,往边城那边住下了,你说这秋季马肥羊肥的,蛮子又不过来,他一幅保家卫国的模样还真当娘信啊。”他一拍额头,“对了,老六还让我给你带的匕首,说是前年从蛮人二皇子那儿夺来的,我一脚就把他给踹飞了,我说咱小妹现在是谢国公府二夫人,要送礼物也得送些什么珠钗啊宝石啊,送匕首是咋想的,那狗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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