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不清她的脸,心里急迫地呐喊着问她:你是谁?
可他发不出声,便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像雾一样消散。
这种怅然的心情,已陪伴他许久许久。他开始询问沈玉林,是谁将他从那墙壁中救回来的,沈玉林说,是陈秀才。可陈启文明明是男子。
现在真相大白了。
葵水他喃喃自语两声,忽然便仰脸苦笑起来。
医续断一直都知道陈启文的身份,只有他不知道,还怯懦地守着自己的思慕,不敢唐突了她。
王爷。沈玉林悄然拉拉赵霁的袖子,陈姑娘出来了。
素色的绸纱被一只手揭开,露出一张小巧秀丽的脸容,那女子穿着宽松的儒子衣衫,一头浓密漆黑的乌发肆意披垂,无端透着一股放旷和慵懒。这身自在无羁的气韵,像极了医馆里的少年人。
赵霁垂下眼帘,心里微涩。
既然她的性别是假的,陈启文这个身份多半也不是真的。
秦素问本来已决心向他们坦诚,甫一见两人严肃紧绷的神色,又有些迟疑起来。她单手握拳抵在唇边,轻轻咳了一声,掩盖住自己的无措,低声道:我不是陈启文,也不是个男子,是我不好,欺骗了你们。
虽然她也是才知道真相不久,但即使没有失去从前的记忆,她大抵还是会隐瞒自己的身份。
我并不觉得自己错了。她的眸光清凌凌的,直直对上赵霁的眼神,我只是很惭愧,辜负了你们的信任和厚待。
她的脸上脂粉未施,肤色远没有深闺仕女白皙柔滑,两条眉毛不曾精心修饰过,比起柔婉纤细的柳眉,要英挺杂乱许多,鼻子倒是秀挺,偏偏唇色又极淡,少了很多妩媚的风情。赵霁凝神在她下颌边的淡色疤痕上细看,心底陡然滋生出万般的无奈与怜惜。
我从不曾怪罪你。
他伸手想摸摸她的秀发,又克制着收回袖里,科举,你还考吗?
秦素问咬咬嘴唇,考!
其实何必要这样冒险,有我和沈玉林在,总不会有人敢欺侮于你。若是、若是哪日东窗事发,必然掀起轩然大波。
秦素问咧唇笑一笑,忽然便温柔了起来,你为我安全着想,而不是责怪我不安于室,这份情我永远记得。可这世上的女子太苦了,即使是帝姬也要倚靠驸马生存,我不想一辈子过仰人鼻息的日子。
她的这份执拗,赵霁并不能完全理解,但他还是道:那也不必非要从政,只要积攒下足够的金银,再为你立一个女户,有宣王府威慑宵小,你照旧可以高高兴兴地过日子。进了官场,同僚攻讦、上官驱策,还有党争倾轧,日日勾心斗角,你哪里能有一日快活?
还有外放。
新科取进来的士子,除了一甲三人留在翰林院磨砺,其余的基本都要外放远地,当个一乡、一县的父母官,做出政绩才可回京。
这任期是定死的三年,他轻易不能离京,三年便都见不到她。相思事小,但两地山水迢迢,若是她出了事,等消息传到京城,一切都晚了。
秦素问明白他的顾虑,抬手理理晚风吹乱的鬓发,嗓音温柔而坚定:这世上被磋磨欺凌的女子太多了,若我只是一个落魄的孤女,求个独善其身也是应当。但如今我有了机遇,要是轻言退缩,心中委实难安。
她交好了当朝王爷,在天子那里挂了名,有了满腹的经纶才学,还拜了一个亦神亦鬼、本领通天的老师,连她本身的来历都神秘莫测。这一切一切的优势,若只用来给自己谋求一个舒适前程,岂不暴殄天物?
晚风柔柔吹起,檐角的铜铃清脆作响。
燕赤霞居高临下地望着秦素问单薄的肩背,忽然明白医续断那样高傲疏离的人,为何会对她青眼有加。
明明是这样平凡庸常的女子,放在芸芸众生里便会泯然其中,一点也不扎眼,不醒目。可偏偏是这样普通的一个人,经历过这世上的诸多冷暖,还是葆有一颗至诚的赤子之心。
她有许多凡人的缺点,也会犯一些愚蠢的错误,但这颗心不死,她便永远显得珍稀可贵。
也许她做不到那拯救天下妇人的宏愿,可这世上多少人,连这份心都没有。
可惜根骨太差,否则倒是个修道的好苗子。燕赤霞啧啧惋惜一声,从檐上一跃而下。
什么人!
沈玉林反应极快,手上利落地抽出刀,将赵霁和秦素问护在身后。
秦素问探出头,看着一脸胡碴子的英武男子,舒了口气:是医先生的朋友。
沈玉林记得燕赤霞,也记得他在医馆里对王爷的无视,心中暗自戒备:壮士何故擅闯宣王府?
燕赤霞也不在意他的防备,只看向秦素问:医先生让我来保护小秦。然后顺些王府的美酒佳肴回去。
小秦?小琴?
赵霁捕捉到关键字,低声问秦素问:还没请教你的姓氏。
他怕唐突了她,只敢问姓,不敢问名。
秦素问落落大方:秦素问,灵柩素问的素问。
这个名讳和闺秀求贞求顺、以名喻德的形式很是不同。赵霁沉思一晌,问她:秦伯父是杏林中人?
秦素问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这便很是遗憾。赵霁拍拍她的肩膀,见秦素问眉宇间没有愁色,便也不再提起,转而问燕赤霞:医先生是不是卜算出秦姑娘有危险?
没问。燕赤霞坐在栏杆上,答得很是干脆。
赵霁倒是习惯了他们这样不拘一格的脾性,闻言也不恼,含笑道:那便请先生暂在府中住下,一应起居吃食万勿客气,秦姑娘的安全都仰赖先生了。
燕赤霞满意于他的自觉,神色柔和下来,矜持地朝他颔首:好说!
沈玉林看不到他这狂放的作派,又顾虑他是医续断的好友,多半也有些绝技在身,只能拧着眉头按捺下不满,沉声道:那便有劳壮士,有什么吩咐只管支会沈某。
燕赤霞惦记着美酒,并不在意他的态度,只朝秦素问道:从前赠你那个剑囊,怎么不见戴在身上?
秦素问讶然道:竟是先生相赠?
燕赤霞一拍脑袋,我忘了,你脑子坏了。他朝她摆摆手,大步往储存美酒的地窖寻去,左右这府里很安全,不带也无妨。
三人目送那落拓的身影走远,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记得医先生说过,那是剑仙装头颅的剑囊。秦素问干干道:莫非他便是剑仙?
她从前到底是什么人,竟能得到剑仙亲手所赠的宝贝!
沈玉林是习武之人,多少懂些门道,确实一身凛冽剑意。
他二人心绪复杂,赵霁却纯然都是惊喜:如此一来,秦姑娘便安然无虞了。
他一口一个秦姑娘,让秦素问听得有些别扭。但想想那影影绰绰的一点猜测,她又不敢开口让他直呼名字,便忍耐着这一点别扭,随他这么喊她。
赵霁花了一些功夫,将今日水榭里伺候的人封了口,看秦素问又恢复了男装打扮,还刻意描摹了粗犷的眉毛和鬓角,莫名觉得有些可爱。
闭门在府中又平静地过了几日,忽然便有紫衣的使者登上门来。
王爷,宫里来人了。
所有来访的客人,赵霁都可以不见,唯独宫里的宣召不能拒绝。
一旦离府入宫,便违背了医先生闭门半月的嘱咐。
秦素问满怀愁绪,问酒气冲天的燕赤霞:这几位天使身上有没有古怪,当真是宫里的使者吗?
燕赤霞享受着被美酒包围的快乐,懒懒打个酒嗝,喷出一嘴的酒气:宫里藏了医先生追杀的几个怪物,此去多半是鸿门宴。
gu903();但知道了又能如何,宣王还能抗旨不去?所以说,这皇家看着光鲜亮丽,内里是真的脏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