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俩徐徐走近,内侍恭敬推门。
阳光照在残破的地砖,明媚得耀眼,角落里有猫窜过,不知是何处养的,矫健利落。
而正殿门口,章氏却死气沉沉。
跟上回永穆帝来探时那样,她独自坐在门口的阴影里,怔怔望着廊下繁密的树丛。那张脸却消瘦得厉害,原本保养得如同黑缎的头发早已花白枯燥,加之瘦得颧骨微突,皱纹更深,无神的双眼如同鱼目,一眼望过去,只觉鸡皮鹤发,几如七旬老妇。
融融春光的强烈映衬下,更觉暮气沉沉。
院门响动,她眯眼望了过去。
瞧见永穆帝,章氏的神情并无波动,目光扫见盛煜时,她的身子却猛地一颤。自打宫变之后,她就没再见过盛煜,但她记得那夜盛煜飞剑刺向太后胸口,记得他的剑尖洞穿周令渊肋骨,将章氏打得措手不及,亦彻底断送她的荣华之路。
旧恨涌起,她死气沉沉的眼底浮起恨意,扶着门框猛然起身。
因久坐疲弱,身体晃了晃,险些摔倒。
这般虚弱苍老的姿态,跟从前的作威作福、阴狠恶毒判若两人。
盛煜眼底浮起冷嘲。
走近殿门时,听见章氏嘶哑的声音,“你来做什么!”
“送行。”盛煜沉声。
深宫之中,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章氏眼珠微凸,居然看向永穆帝。
永穆帝则就着树荫站稳,打量了几眼殿内老妇,目中颇露嫌恶,道:“章孝温死了,就在他凉城的都督府里。树倒猢狲散,章家攒了百余年的基业,也都灰飞烟灭。原本该像旁的公府那样,绵延承袭,可惜啊,你们太贪心。”
年已五旬的皇帝目沉如渊,声音冷沉。
章氏浑身剧颤,“他、他死了?”
“死不瞑目。”永穆帝神情漠然,“背君叛主,谋逆作乱,这罪名足以毁去章家从前所有的功劳。朕会斩草除根,不留半点后患,而至于你——也不必再指望了。”
轻描淡写的话,却彻底斩断章氏所有的希冀。
荣华路断,被困冷宫,她之所以强撑到如今,苟延残喘地活着,就是想着章家能凭百余年的经营,就算没法撼动皇权,至少也能割地而治。哪怕希望渺茫,至少于她而言,那也是一道森寒冷宫里透窗而入的亮光。
而今,那道亮光却彻底被堵死。
她头昏似的靠在门扇,脸色霎时灰败。
永穆帝却还没说完,将眉峰微抬,声音也稍稍拔高,“临走前,还有些事须告诉你,好叫你死得明白。”说着,瞥了盛煜一眼,向章氏道:“当初我带回东宫的乔氏,还记得吧?”
章氏许久没听他提及旧人,面露睁目。
怎会不记得呢?
那是永穆帝最钟意疼爱的女人,便是如今地位尊荣的淑妃,在永穆帝心里的分量也不及乔氏。那也是夫妻间横亘最深的利刺,深到哪怕两人已诞下了儿女,却仍貌合神离。而她今日之处境,也未尝不是因永穆帝欲为乔氏报仇。
她不由握紧了手,道:“记得又如何?”
永穆帝不答,反倒说起了旧事。
从乔氏产后雪崩,母子凶险,到他设法将濒死的孩子送出东宫,蒙蔽章氏姑侄。再到盛闻天抱回外室子,苦心栽培,盛煜渐成栋梁,手执玄镜司这把利剑,狠狠刺入章氏心脏,将其连根拔起。
末了道:“这就是朕的长子,文韬武略,出类拔萃。”
“你章家满堂儿孙,无一人能及!”
漫长的时光,他说得不缓不急。
门框之内,章氏的脸色却数番变幻,从惊愕意外,到不可置信,再到畏惧惊恐。她怎么都没想到那个孩子竟会或者,还堂而皇之地在朝堂步步高升,手握重权。她死死抓着门框,枯瘦的手指几乎没了半点血色,那双眼睛死死盯在盛煜的脸上,“怎么会是你……竟是你?”
嘶哑的声音,如同生锈的铁器剐蹭,颇为刺耳。
盛煜眉目冷凝,看着这张令他恨之入骨的脸,神情寒如冰霜。
他这半生的痛苦,悉拜章氏所赐。
在玄镜司隐忍蛰伏的那些年,在陪着魏鸾出入宫禁时,每每看到这毒妇,他都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挫骨扬灰,却因大事未成,不得不克制。而今,曾令举国震动的章家三位国公皆已败落,仗着家族威势母仪天下的毒妇,也沦为苟全性命的阶下之囚。
昔年,她仗着章氏的赫赫威仪,视人命如草芥,害死母亲后逍遥法外。
而今日,他终令她所倚仗的章氏灰飞烟灭。
万般艰辛,一朝功成,足可告慰亡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