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捂着嘴痛哭起来,也有人在大声地咒骂。狗日的,什么贫下中农翻身做主,出了事还是得先宰她们。所有人害怕的都是同一件事,她们会被集中处理掉。
车子不知道开了多久,外面的天似乎永远都不会亮了。
余秋的心被恐惧紧紧攥着。
她怕死,她真的非常害怕。在这个集体利益至上的时代,为了公众的生命健康,牺牲一小波人也没什么大不了吧。
可是作为一小波人,他们又没做错什么事,又凭什么应该被牺牲呢?他们不想高尚,难道不可以吗?
余秋大喊大叫,试图提醒前面的司机:“我有药,我可以救大家,你们不用处理掉我们。”
她相信聋子是没有办法当司机的,可是前头驾驶座上的人大概连聋子都不如,因为驾驶室里头的人压根没有任何反应。
其他的病人也跟着鼓噪起来,拼命地喊:“对,小秋大夫有药,她也得病了,可是她好了。不像你们的大兵,吃你们的药根本没用。”
余秋惊讶:“有人死了吗?”
“死了。”犯人们发出咒骂声,“就是这群该死的大兵把瘟病带过来的。不然,以前我们都没事,怎么就他们一来就有事了。”
余秋现在也糊涂了,不知道那个传染的源头是不是自己。又或者先前这帮人当中就有人已经染上了疟疾,不过一直处于潜伏期。
车上的人鼓噪得愈发厉害,大家开始跳起来,拼命地用身体冲撞车厢,众志成城,车子都要被大力给撞翻了。
“啪”的一声脆响,仿佛是烟火冲上天,然而躁动中的众人都吓得停了下来。
这个时代的人,多多少少都听过枪声,因为当初舞逗最厉害的时候,学生都能抓着把枪在街上走,擦枪走火死掉的人命也不是一条两条。
车上的人咽着唾沫,不敢再动弹。
卡车顺利地继续往前驶。大家都吓坏了,车子停下来以后,直到有人拉开了车厢门,他们才敢确定目的地就是这里。
夜色酽酽,如泡开的黑茶,今晚没有星星也看不到月亮,这不是一个晴朗的夜晚。
前头的路灯不知道是坏了还是压根没开,除了黑暗,她们居然什么都看不到。
有人捂着脸开始呜呜地哭,然后跪在地上,也不管那些人看到看不到就拼命地磕头,央求他们放过她。她上有老下有小,老母亲卧病在床,家里的孩子才丁点儿大。她不能死。
后面的卡车也停下来了,看守所的管教们下了车,同样是惊恐不安的脸。她们在大声咒骂,她们不是犯人,不能这样对待她们。
余秋脑海中只有一个迷迷糊糊的念头。原来覆巢之下,岂有安卵是真的,假如要处决的话,他们所有人都不会被放过。
“你不能杀了我们。”余秋的嗓子已经哑了,却还是在大喊大叫,“你们既然没有杀死蚊子,那就杀了我们也没用。到时候蚊子还是会叮你们,我们死了你们就没有药可以治病了。”
旁边的声音又开始鼓噪,有人拽着余秋的手,茫然地问:“姑娘,这是哪儿?”
“问个屁,你个傻子,老娘哪知道是哪儿?”女小偷下意识地咒骂着,嫌弃自己的同伴碍手碍脚。
旁边人则喊起来:“傻子好了,哎,傻子好了!”
大卡车的车灯没有关,成为了唯一的光亮来源。所有人都侧目看过去,见到傻子茫然的模样,又都齐齐捂住了嘴巴。
傻子好了,傻子原本瘫着走不了路,现在傻子好好站在这儿,还在不停地问:“姑娘,咱们怎么在这儿啊?”
立刻有人大喊起来:“看到没有?这就是神医。她连傻子都治得好,你们还怕治不了其他的吗?”
余秋同样惊魂不定,她伸手去摸那个傻子,哦不,她们都管她叫3号的脑袋。
没错,还在发着烧,无论是氯喹还是那点儿双氢青蒿素都不应该有这样的效果。这可是神经性梅毒,治疗的首选药品是青霉素。
余秋突然间反应过来,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疟疾对没错,在青霉素被发明之前20世纪初,曾经有一种疗法作为当时的绝症神经性青霉素唯一有效的治疗手段,那就是让患者主动感染疟原虫。
1917年,奥地利医生贾雷格用疟原虫治疗因神经性梅毒病人,使他们有了不同程度的好转,当然也有人在这过程中送了命。10年时间疟原虫治疗神经性梅毒,传遍整个西方世界,为此贾雷格获得了1927年的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
不过后面随着青霉素的发现与推广,更安全有效以及具有针对性的青霉素,取代了危机重重的疟原虫疗法。
所以这个诺贝尔奖也被戏称为史上最短命的诺贝尔奖,因为无论是获奖前还是退出历史舞台后,人们到今天都没有搞清楚疟原虫对神经性梅毒的确切作用机理。
余秋咽了口唾沫,她没有说明事情的真相,她现在要的就是扯虎皮做大旗:“你们不是说我这个大夫什么事情都不能做吗?你们看看,我再看看她,我能治好我们,也同样能治好你们。”
看守们躁动起来,如果能活下去,谁愿意去死?她们大声嚷嚷,要求立刻治病,否则这件事情没完。
别以为一枪崩了大家就了事,这件事情绝对不会轻易算了的。
全副武装压根看不清楚脸的人走到了余秋跟前,一语不发。
“我有药。”余秋咽了口唾沫,“不过药不在我身上。你们带我们去红星公社卫生院,我们的制药厂生产这种药。”
对方发出了意味不明的声音,却是直接伸手拖着她往前走。其他人都吓坏了,全都跟了上去。现在的余秋已经成了她们最后的希望。
如果这些人根本就不在乎,连余秋都枪毙了的话,那么她们就完全没有活下来的机会了。
紧紧跟在这个小大夫身后,这样就算那些人只想留下她的性命,这个心软的小大夫也会开口替她们求情的。
余秋的胳膊被拽得生痛,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究竟是什么命运。她以为自己抛出的诱饵已经足够诱人,然而对方就像机器一样,完全没有被触动。
他们就不怕死吗?只要是人都可能生病,都可能会死啊,现在健康的人就可以对生病的人肆无忌惮吗?谁能保证自己一辈子都不生病?等到把他们这些医生都打死了之后,说不定真的天下太平了,大家集体等死。
可是无论她如何挣扎咆哮都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压根就没有人理睬她。
她被一路拖着进了一道门,都没有看清楚建筑物的模样时,人已经被丢在了长椅上。
戴着帽子口罩的人见到了她,惊讶地喊了一声:“小秋,你怎么在这儿?”
余秋这些天吃不好睡不好,几乎要被折磨到神经衰弱。此刻她头昏眼花,凝神细瞧了半天,才辨认出对方的眼睛:“马大夫,你怎么在这里?”
这是卫生防疫站的马医生,当初就是他下乡教余秋怎么做杨树湾的卫生防疫工作的。
马大夫笑了起来:“我当然要在这里,这就是我的工作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