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的季沧亭一枪挑飞一个匈奴,抬头望见自己的强势终于激怒了对方,回头道:“盾!”
身后的盾兵立时整齐划一地上前,里三层外三层地将步兵团团护住,箭雨维持了百息后,势头便减弱下来。季沧亭继续指挥着越军按刚刚的节奏继续将余下的三万多匈奴往景观山上逼。
“主公,景观山乃是个谷堆的斜坡,他们的战马尚有余力,倘若把他们逼上山顶,他们借着下坡之力冲杀下来,我们恐怕无法抵挡!”
“我知道。”季沧亭的面容没有分毫动摇,“相信我。”
山上的匈奴也正有此意,他们最强的手段永远是骑兵冲杀,这一点在依靠地形俯冲的情况下尤为致命,任是季蒙先再世,也绝不可能有任何力量能与匈奴的骑兵正面相较。
“这是你们自己找死!”骨都侯此时已经退到了山顶,一拳砸向手边秋季的枯木,残枝败叶纷纷而落中,他高喝道:“收缩阵型,精锐聚集到山上来!准备冲杀!只要冲出去与右贤王的援军汇合,我们就赢了!”
此时右贤王还没有给他派出去求援的驯鹰有所回应,不过他仍有信心突破季沧亭的包围圈,毕竟季沧亭率领的人虽多,如此绕着景观山包围上来,分散在四面八方的兵力绝不可能挡得住他的骑兵。
只要突围出去,他必让这些汉人知晓惹怒厄兰朵儿女的代价!
山下,季沧亭终于停下了搏杀,拍了拍意犹未尽的袭光,退回到阵中,眼睛死死地盯着漫山遍野的三万匈奴最终在景观山的山顶上汇聚起来。
这场战役分晓的时刻终于来临,战马的嘶鸣声仿佛在那山顶的枯林里酝酿着,准备饮尽他们连日来的心血。
一阵干冷的秋风从衣领与袖子间灌入,季沧亭面具后的眼睛轻轻闭上,高举右手,道:“放火——”
带着桂子香的风一路从惊惶的炀陵里掠过,掠过颓圮的城墙,掠过骇然失色的人群面孔,夹带着火油与干柴的气息,伴随着四面燃起的火焰,一路投身进被烧灼的皮肉所发出的悲鸣声中。
炀陵人曾年年为之乐道的景观山红叶,在季沧亭一个“火”字之下,陡然间化作了一片死亡火海。
三万匈奴,一路从北方烧杀抢掠至此,未曾伤筋动骨的匈奴,终于在国都前为他们的罪业付出了代价。
……
“结束了。”
庾氏在炀陵的城墙上,看着漫天飘飞的灰烬,听着渐渐消失的悲鸣,捂着腹部脱力地滑坐下来,这个时候,她终于被允许了哭泣。
“我……带他回家,余事勿扰。”
她仿佛用尽了力气,带着她永远见不到生父的孩子,一路蹒跚着跟着其他一样筋疲力尽的人,扶灵离开了。
没有人再去劝她留下来主持大局,所有守城的人,包括以前或许是石莽麾下的人,此时都只能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城楼下,静默了良久,才有人堪堪回过头来,劫后余生的喜悦这才缓缓爬上面颊。
“我们活下来了!是……灞阳公主!是她!”
“烧得真是痛快!”
“还等什么,我们下去开城门!”
然而此时城门前已经轮不到他们城墙上的人了,数不清的将士、百姓、官吏挤在城门前,在景观山上的大捷传遍炀陵的时候,他们已经开始动手自发地打开城门迎接胜者了。
此时已是月上天心,季沧亭等到景观山上的火光渐息,读了一封来自于湘州的传讯后,旁边有心腹低声提醒道——
“遗诏。”
看着周围的军人中那些或狂热或期待的目光,她知道自己现在该做什么,虽然她知道,走出这一步之后,她或许就要彻底和从前自由自在的自己诀别了。
——无所谓,反正也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
比起她来,来自潞洲等地跟着季沧亭取胜的守军则是更为无措,他们原先应该归属于石莽所领导,一开始也没有指望自己能打赢这场仗,无非是被季沧亭胁迫到这里来,等回过神时,昔日被他们想象得如洪水猛兽的匈奴就已经葬身火海了。
他们从没做过英雄,甚至在当地还被当做兵痞,而今走入炀陵这个世上最繁华的所在,两边的夹道欢呼反倒是让他们迷茫起来了。
一路浑浑噩噩地走到内城时,他们才陡然反应过来这个时候要去见的是石莽。
策马走在最前方的季沧亭则是分外冷静,直直走到了宫门前,对她而言现在才是真正的战斗。
而在内城之中,最为惶惶然的自然是石莽,此刻他不得不捡起了自己摒弃了多时的朝服,让人将仍在玩皮影小人的通王架好,再次整理了一下他身上不大合身的朝服,连同一个战战兢兢的司礼太监,一起到了宫门前。
“通王殿下,门前有上千儒生等候,到时门一开自会有人牵头高呼万岁,待所有人跪下,你必须及时说一声‘众卿平身’可知晓?!”
通王一脸懵懵懂懂,直到身边的太监强行哄了两句,才嘿嘿笑道:“众卿平身!”
石莽叹了口气,回头看向身后的石梁玉,他有心杀季沧亭,现在怕的就是石梁玉坏事,故而没将埋伏刀斧手的事告知于他。不过这番捧通王登基的计策到底是出自于石梁玉,石莽此时也不得不流露出几分父子亲情。
“梁玉,若是为父能挺过这一关,明年就把你母亲的坟迁过来。”他说。
石梁玉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低声道:“父亲有心了。”
厚重的漆红宫门向两侧缓缓打开,炀陵外的万家灯火将整个城池照得如同白昼,石莽勉强堆起一脸笑意,让人扶着他认为理所当然是为正统的新君步出宫门,令他意外的是,左右两侧的大道上,那些他本以为傲气的儒生,此刻却跪得笔直,仿佛就在等待着他们一般。
“诸位,今匈奴南下之际,宣帝重病驾崩,为保天下不至于震荡,故而隐瞒多时,如今危机既解,国不可一日无主,为保社稷安危,今本官愿辅佐通王殿下——”
他还未说完,宫门两侧的儒生便已开口:“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石莽诧异非常,还以为要废些唇舌才会让这些素来硬骨头的儒生承认痴愚的通王,没想到他们直接开始山呼万岁了。
“石、石大人……你看——”有幕僚颤抖着指向远方。
石莽这才惊怒地发现这些儒生虽然是跪着,但却是面朝城外的方向,而从灯火通明处缓缓策马而来的,便是他曾经瞧不起,如今至为恐惧的人。
时隔近一年,他眼里的季沧亭此时已经全然脱去了当初的少年气,只远远一瞥,那股宛如实质的杀意就仿佛逼在眼前。
“你们都疯了吗?喊谁万岁?!宣帝陛下的胞弟才是唯一的皇帝人选,她?!她不过是个公主的女儿!”石莽几乎扭曲了声音。
有儒生握紧了手里已被洒满全城的字条,寒声道:“吾受圣贤书,知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守国门者,方为天子,敢问石太尉——今守国门者谁?!”
第六十六章为王·其五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守国门者,方为天子,敢问石太尉——今守国门者谁?!”
山之将崩时,未有一草一木得以安逸。
随同季沧亭得胜进城的潞洲守军们明显发生了一些气氛上的变化,他们本该是石莽麾下,里面有些将官进城时仍在犹豫,若时局不妙,季沧亭抵不过这一关,他们该如何向石莽解释他们听从季沧亭命令之事。
但现在,情况似乎不然。
石莽面色发紫,他并不在乎这些儒生的叫嚣,但他在乎的是时局,是他未能掌握的大势。
“诸位可看清楚了,自开天辟地以来,天地有常,阴阳有序,断无女子称帝的荒唐之事,诸位饱读圣贤文书,今日竟如此倒行逆施,难道不怕百年之后无言面见孔庙圣贤吗?!”
人群的愤慨声一滞,但事态并没有如石莽所意料的那般,人群左右分开,丞相徐鸣山仿佛是刚从炀陵另一侧的城门赶来,脸上依稀带着些许征尘,他看了一眼情势,目光如鹰般看着石莽,声嘶力竭道——
“百年?!石太尉,你睁大眼睛看看,若是没有这个女子在城墙下拼杀,孔庙何来百年?!炀陵何来百年!相较而言,你又做了什么?成钦力保百姓之时,你偏安于宫中做了什么!”
徐鸣山并非腐儒,匈奴来时,他允了儒生们去皇宫请命,自己召集城中能调集的兵马,只是他年事已高,无奈之下将正门的守御交托给成钦后,能就近去了另一座城门坐镇。
成钦的噩耗传来时,他几乎不能撑持,但季沧亭的到来,又让他坚持了下来,拖着年迈的身躯指挥其他人击退了在侧城门骚扰的匈奴。
“我来说说石太尉做了什么!”跟随军队回到城中的还有城头上的守军,他们大多身中流矢,拖着伤躯嘶声道,“他要我等准备献降,准备拿外城几十万百姓的身家性命献降,如此可换匈奴不进攻内城,军令在此,他的爪牙亦在此!”
徐鸣山喝道:“石贼,今日天不谴你,天下黎民亦不容你!”
潞洲那些最后一拨犹豫不定的将官们终于认清了情势,他们奉若神明的权阀石莽,在季沧亭得胜的大势面前,那些色厉内荏的喊话听起来就像是顽童对着狮子的叫嚣。
听着周围儒生们此起彼伏的指责声,那些人终于下定决心。
“民心向背已昭然,都走到这一步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如就让灞阳公主黄袍加身,干他一次前无古人的大事!”
看得出潞洲守军里那些熟悉的面孔上露出的不明意味,石莽勃然大怒,若不是身后幕僚紧紧抓住他,那一声放肆早已破口而出,如今千夫所指之下,口中生生憋出几丝血腥味。
“大人,大局为重,莫忘了我们要做什么!”幕僚们焦急道。
石莽仍然无法冷静,这和他之前官场上无数次明争暗斗不同,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使他面临了前所未有有的巨大压力,既来自于炀陵里的人,也来自于季沧亭。
毫无疑问,那张狰狞的面具后的眼睛,想撕碎了他。
有内监紧张地推了推仿佛是站得脚酸正在揉膝盖的通王,后者痴愚的脸上浮现了几许如梦方醒的神色,被塞进一杯酒,随后通王被人推搡了一把,带着无奈的神情,一步三回头地走向季沧亭。
“灞阳,你……你得胜回来,他们说,列祖列宗在时,总要为回京的将士奉上一杯庆功酒。”通王看起来心不在焉,酒爵对着季沧亭,眼睛却追着袭光摇来摇去的尾巴瞧。
旁边的人脸色一青:“主公,石贼欲毒杀于你,不可饮!”
季沧亭没有动,她此刻出奇地冷静——她知道石莽这种状态是决计杀不了她的。
在此之前,她曾想过很多次和石莽对垒时的场面,不顾一切当场将之碎尸万段,或是困于他又一场料所未料的谋算里。潞州军的临阵变节、大越朝廷对她冒天下之大不韪行径的不容,她什么都设想过了,却没想到再见对方时,她竟是这样俯视的姿态。
这还是那个草民出身与她的恩师成太傅分庭抗礼了十余年的朝中枭贼?
双颊浮肿,眼窝深陷,酒色侵袭的身躯本能地佝偻出了一个草寇才会有的细微弧度,在所有人痛恨万分的目光下,他已失去了当年那份无视举世皆非之的小人之傲慢,甚至不敢与她对视。
——大局已定,天命在我。
季沧亭盯着石莽,缓缓道:“通王叔,金爵沉重,何不让家臣代敬?”
所有人刷地一下再度看向石莽,后者脸色亦是几番变化,他不能说不,如果他连靠近季沧亭的勇气都没有,就永远失去了竞争天下之主的资格,他的拥趸会彻底抛弃他。
好一个季沧亭!
石莽推开身旁的幕僚,咬紧了牙关,挪步上前,接过通王手里沉重的金爵,道:“耽误多时,本是为灞阳公主庆功,却未意闹至如此地步。皇位乃天下大事,亦是大越卫氏家事,灞阳公主何妨移步进宫,待论功行赏过后,再谈立新君之事?”
季沧亭抬手笼住金爵上端,感觉到石莽蕴含着一股怒气,将金爵握得死紧,面具后的嘴角本能地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轻嘲,随意一发力,就将金爵从石莽手里取出。
“石太尉,我小时候曾经怕过你。和小龙门的同窗一样,那时候你可以向对付向家姑娘一样,轻而易举略施小计将我一介女子的终身许于某户门庭……可现在,我可以随便一句话,就把你像条狗一样从这里的宫门拖到城外火烧山上的坟场里。你——怕了吗?”
脑袋里那根弦一瞬间绷紧,任谁都能听出她话语中的轻蔑。
或许连石莽自己都没发现,此刻他掩在怒火之后的,是无穷无尽的恐惧。
就在这时,藏在季沧亭身后的一个军士悄然随着人群靠近,趁着所有人关注着季沧亭与石莽对峙的时候,悄然拔出匕首,突然刺向一旁推开来意欲摸袭光尾巴的通王。
旁边的人全神贯注于季沧亭的安危,待反应过来已阻挡不及,就在暗杀者的匕首堪堪刺向通王的刹那,离得最近的季沧亭反手一甩将酒杯砸向暗杀者,那人痛叫一声,手腕被砸出骨裂之声。
这一切太快,远些的人并未看得清楚,便见石莽猛然退步,指着身后大喝一声:“来人啊!灞阳公主谋害新君,意欲篡位,宫中□□手何在?!即刻射杀!”
人群一炸,纷纷抬头看向宫城楼上石莽发声下令的方向,但很快骚动的人群发现城楼上并没有石莽所言的□□手。
一阵死寂里,石莽蓦然睁大了眼睛,再次大吼:“□□手何在!还不出来诛杀叛逆!”
原本护在石莽周围的亲卫里,突然有三五个冲出来,手起刀落,一刀砍中了石莽的膝盖,疼得他大叫出声,被按得跪倒在地。
同时,皇宫的五扇宫门全数徐徐打开,宫中禁卫鱼涌而出,中间一个绛紫官袍的年轻人从宫门里走出来,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石莽,转头对季沧亭俯身拜迎。
“臣奉旨,诛弑君罪人石莽。”
gu903();他无需多言,石莽就红了眼睛,嘶声道:“逆子,你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