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先杀了你,再杀了季蒙先,到时候就再也没有人能拦阻朕……”
“父皇……父亲,你要杀我?”长久以来保持着的希望,在父亲的一步步靠近中被踩得粉碎,卫融哑声道,“父亲,难道我不是你的孩子?”
“孩子?哈……哈哈哈哈……”毒酒递至他面前,宣帝惨笑道,“孩子怎么会不听父亲的话?你才不是我的孩子……那苗女死后,你不是早就心死了吗?现在朕要你死,你怎么不去死?”
“父皇,你不该提起瑶儿……”卫融痛苦地闭上眼,“这些年来,我无数次地想向您报复,想杀了奸臣,甚至如果不是为了瑾儿,我可以马上去死。可我的位置一直在提醒我,我身后还肩负着万民,我死了,就再也没有人能扛起——”
就在此时,殿外火光重重,石莽佩剑而归,他并没有急于暴露意图,而是冲上来便跪在宣帝面前。
“陛下,太子谋反证据确凿,东宫兵力已拿下,其党羽已逃出宫外,恐怕会煽动朝臣逼宫,还请陛下早下决断!”
石莽的手已经按在剑柄上,卫融看着仍然疯魔不醒的宣帝,心中了然了一切——他今日不死,石莽必会逼杀于他,而一旦石莽动手,宣帝也难以保住。
“好……”卫融接过宣帝手中的毒酒,他看着殿中森立的甲士,对石莽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句话,也请石太尉谨记。”
石莽那维持了十数年的恭顺神情好似在心腹大患倒下的一瞬间露出了獠牙,他看着宣帝,宛如在看一个可怜可悲的破烂人偶。
成太傅走了,太子也将离世,季蒙先远在关外苦战,天下落到谁手上,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到了这一步,石莽竟生出诸多感慨,最后一次以臣子之礼向宣帝叩首:“陛下,臣受您信重了十六年,没有您,臣可能时至今日还是一个禁军里的无名小卒。陛下放心,你平生至恨之人,臣一定会为您除去……于统领,封锁皇宫,没有本官的命令,不得任何人进出。”
“……”
或许是记忆的漩涡里埋得最深的那股夺人性命的酒香唤醒了宣帝一丝神智,昏蒙的视线里,那些被他臆想的狰狞面目随着药石的效力逐渐消退而回归到原来的面目。
“陛下、陛下?”
赵公公焦急的声音传入耳中,宣帝的神智渐渐回拢,刚刚发生的一切随着窗外的瓢泼大雨复现在眼前,他抬头看了看赵公公,还有他身后正跪坐在卫融身边的人影。
她的衣摆上绣着一丛青碧色的竹叶,虽然细弱,但是从未屈折过。
“是谁?是赵妃么……”宣帝缓缓睁大了眼,从喉咙深处艰难地说出这个他执念了一生的名字,“襄慈……”
“卫棠。”襄慈缓缓放下卫融已失去了气息的身躯,面容一如深冬的雪,“我只知你不配为人君,如今,连为人父也不配了。”
“……”宣帝想说些什么,喉头却涌出一股甜腥,待听她如是言辞,只觉满目苍凉,道,“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要骂的,只管骂出来,只要是你说的,哪怕是恶言,也好过这些年的沉默。”
“我不需要骂你。”襄慈轻轻碰了碰卫融的额头,只感受到一片冰凉,随后提起他手边的毒酒,在赵公公的惊呼下,递给了宣帝,“他们才是需要被骂的,因为他们不想让前代帝王的晚年再度在你身上上演,所以对你的荒唐一再宽宥,一再心软,以至于如今的局面。晃眼十八年了,你我之间,就此了结吧,我来不及和季蒙先走了,就……先送你下地狱吧。”
二十余年前,帝王践踏同胞,屠杀宗室,一场场血腥的宫闱斗争里,多少次是她这个姐姐拼死护住他这个弟弟,漫长的黑暗年月里,她就是唯一一道光。
可他终究错解了她的温柔,觉得那是可以霸占为己有的东西。
“血魃……那个时候,我用它杀了父皇,现在,又杀了孩子,最后终于落到我头上了。”宣帝正了正衣冠,看着襄慈道,“你要我死?”
襄慈哑声道:“你先走,我……随后就到。”
……这样也好。
“赵公公,将朕放在密匣里的第二份传位诏书取来,昭告宫人,无论何人,无论贱籍奴隶,但凡持此诏书斩杀叛逆助新君登基者,封万户侯,加一品衔,赐丹书铁券。”
他说完,血魃的毒在喉咙里渐渐化作一片灼烧的干哑,宣帝倚靠在柱子上,百般依恋地看着她。
“襄慈,我这一辈子都输给了季蒙先,至少这时候,我赢了……”
待宣帝的气息逐渐消失,赵公公将遗诏递给襄慈,她摇了摇头推开道:“不必看了,他是知道石莽必反的,只是不愿意从其编织的梦里醒过来而已,否则也不会早早便留下这一代诏书。石莽欲挟天子以令诸侯,如今天子已驾崩,当令徐相、成氏长子等能臣为辅,辅佐皇孙继位,内惩奸佞,外拒夷狄……”
“那公主你呢?”赵公公眼眶红了,“弑君者必死无疑,老奴有法子让宫中失火,公主可从水道离开。”
襄慈凝望着窗外滂沱的大雨,将宣帝放在膝头上,像是他尚且年幼时一般,从怀里取出一只绣着青竹的香囊递给赵公公,低声道:“我不走,我已很久没有听过宫中的雨声了,让我一个人多待一会儿吧。若有机会,把这个交给我夫君,告诉他……罢了,也不必说什么了,他都知道。”
赵公公跪倒在地,朝他们长叩了许久,拿着遗诏缓缓从侧殿门想要出去,一开门,却看见一个被雨水淋湿的人影伫立在门前。
赵公公惊怕地往后一退,握紧了手中的遗诏,“你……”
“赵公公勿怕,是我放长公主进来的。”石梁玉的声音宛如鬼魅一般,他看着赵公公手里的遗诏,“陛下的遗诏,可以让我看一看吗?”
赵公公只觉得一股阴寒的气息让他浑身发抖,不断后退着,道:“石大人,作为太尉的儿子,恕老奴不敢轻信于你。”
“那公公以为……现下这种局面,能将遗诏带出去吗?”石梁玉没有动,轻声道,“我不会强夺,否则早就喊人了,只想知道陛下的遗诏里,将皇位传给了谁。”
宫外石莽所控制的禁军将寝宫围得水泄不通,赵公公知道他说的是实情,一咬牙将遗诏打开,待借着骤然雪亮的闪电看清楚遗诏上的名字时,不禁骇然失声道——
“这……传位的不是皇孙,怎么会是她?!”
第五十章绝处·其三
浓云掩月,暗夜里一声弓弦鸣动,在风雨里飘摇了半宿的宫灯被一箭射落,跌入地上的泥潭里,被仓皇逃出皇城的马车瞬息轧碎。
“成大人,后面追兵太多了!石莽誓杀皇孙,东宫的侍卫抵不住太久!”
成钦用斗篷将年幼的卫瑾裹在怀里,夜色里看不清他通红的双眼,但却仍维持住了冷静。
“太子恐已遇害,皇孙必须要保住……走,不逃了,回成府去!”
与他一同逃出的还有赵妃派来的忠心宫女,闻言立即道:“大人,您的家中皆是妇孺,又无足够的私兵,何以引火上身?”
就在前夜,他怀孕妻子还在殷殷叮嘱他应换新衣,他甚至没来得及保住他的家人,便要将这场宫乱提前引到家中。
成钦咬着牙道:“覆巢之下无完卵,回成国公府,至少能挺得过今夜。”
宫女不知他为何如此笃定,但见他心意已决,便道:“那就听大人的话,若能保得住皇孙,奴婢也算不负娘娘所托。”
这一夜的寒刃舔舐了太多人血,属于石莽的本应拱卫炀陵的京畿卫与禁军得了宣帝诏令,只知道有人谋反,他们的任务便是肃清所有的叛逆,即便发现有什么古怪,待饮罢第一条人命时,一切都已不可收拾。
成,则从龙登天,败,则尸骨无存,要选何者,并不需犹豫。
“……将士们,事已至此,若不想来日被株连九族,今日便需肃清叛党余孽,即便是成府,也要一视同仁!”领军的禁军于统领眼里燃烧着野心,眼看着成钦的马车逃入通往成府的巷口时,面露狠戾之色,“我们有三百京畿卫,七百禁军,便是一个郡府也足可打得下,区区成府,一群酸儒罢了,上!”
这一千追兵是石莽不知悉心培养了多久的心腹,他们每一个人都知道,成府的人头就是他们晋升的凭据。
“杀!”
雨夜里一声冷冽的“杀”字落下,追兵,森寒的长刀如亟待填饱贪欲的恶狼之牙,乌压压地涌入巷口,而就在他们远远看见成府门前的如豆的灯火时,却没有听到预想中的惊慌逃窜之声。
因为其门前阶下,有一个人宛如枯木如定般,细听着檐下的雨声,即便面对千军,也丝毫未有动摇之意。
冲在最前方的军士本应无视于他,但近其身前二十步时,却本能地自这个人身上感到一股逼命的危机,而这种气势仿佛会传染一般,很快头前的军士胆寒着停下了脚步。
“还愣着做什么?!”于统领打马上前,雨水让他看不清那坐在阶前听雨的人是谁,一鞭子让麾下军士上前以他开刀,“就一个人而已,怕什么!就拿此人开刀!第一个取下人头者,赏十金!”
终于还是有人忍不住诱惑,拔刀朝着那人劈了上去,可下一刻,谁都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一眨眼睛,那冲上前的军士便身首分离。
坐在台阶上的人,手中不知何时托着一口映照着寒光的长剑,起身间,剑尖徐徐在积雨的地面上拖行过一条长长的水波。
他缓缓走入雨中,雨水沐湿了他耳侧的一缕白发,却避开了他视千军如无物的双眼。
“十息之内,退可自保,进则留命。”
于统领终于想起,成府里住着一个绝世剑道宗师,他尚年轻,只闻其名,未见其实力,故而轻忽至今。可如今若是不带着皇孙的尸体回去,石莽必会要他的命,便咬牙道:“你是何人,竟敢一人挡关?难道不怕石大人将你千刀万剐?!”
雨声仿佛更密集了一些,对峙了片刻,十息已过,剑者抬眸,淡然道——
“闲人独孤楼,昨日新得剑器,愿以诸君之颅相试。”
……
厄兰朵的冰风此刻正盘踞在雪山上,风刀霜剑很快将断桥上悬挂的绳索吹出一条条冰凌。
这对寻常人而言是绝不可能通过的天堑,但对宗师阶的刀客而言不是。只见他宛如翻飞的黑鹰一般,无视寒风吹拂,沿着荡在两道悬崖间的绳索一路飞驰跃上对面的悬崖。
独眼刀客本以为目标已经离开了,待看了一眼不远处从风雪里持枪独立的女子,露出意外的神色,继而内力发于喉舌,高声道:“你以为你能拦得住我?女娃儿,武者当有自知之明。”
他理所当然地以为,这个刚刚才惊艳了他的枪者是为了让成钰能带着单于和阏氏离开而留下来阻拦他的。而远处雪地上马蹄痕迹依稀,找到单于不过是时间问题。
季沧亭细细听着每一片雪花的落处,她能感得到扑面而来的庞重杀机,如果不在这里击杀对手,一旦离开这片风雪的遮掩,他们将无所遁形。
——大敌当前,谁去直面那刀者,只有合适不合适,没有男女亲疏之分,犹豫只会贻误战机。
余光瞥过不远处的雪坡,这是她固执之下的选择……他们只有一箭的机会。
如是想着,季沧亭一步步向前:“狭路相逢,鱼死网破,若阁下不屑同小辈一战……那小辈这副面目,是不是能让阁下想起什么?”
独眼刀客眯起仅剩的一只眼,待看见白色的雪风里,她面上带着的狰狞的嘲风面甲时,不禁失声道:“这些年来不断侵扰草原诸部的那名是你!你竟是个女子!”
季沧亭的枪尖将雪地缓缓划出一条杀气腾腾的弧形,做了个请战的手势:“死在我手上的匈奴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如何,宗师可要为匈奴诸部报仇?”
“好胆识,不过……挑衅强者,太愚蠢!”
昂声一喝,战声,只在一片雪花飘落的时间里打响,交击的第一瞬,锋利的刀光将枪身压得弯折到了极限,而同时扑面而来的浓重杀机,也让季沧亭感到自己的每一分本能都在尖叫着逃跑。
那般薄的弯刀,将她的力道全面压制,这就是宗师的实力。
“年轻人,你的枪术不错,可终究还欠几十年的历练。”一招摸清了实力,独眼刀客面露狞笑,继而有意耍弄于她,随手施为,目不暇接的刀光让季沧亭且战且退。
“你的眼神让老夫想起了二十年前在崤关见到的一个人……那时老夫还是个老单于身边的寻常侍卫,眼睁睁地看着你们越人的大将季蒙先将单于一剑斩杀,那时老夫只敢在他的剑锋下逃跑,而如今,他为越人的军务拖累,再让他与老夫对垒,只有饮恨于老夫的刀下。”
独眼刀客步步紧逼,季沧亭避锋而战,就在他絮絮回忆的某一刻,她忽然不后退了。
“那可真是巧了,即便是拖了二十年,该欠的命,总还要还到我老季家手里。”
“哦?这么快便习惯了老夫的刀势?”独眼刀客心中暗暗诧异,若说前一刻他击败对手的把握是十成,现在已经微微动摇了些许……因为她学得太快了。
仰头避过横来一刀,季沧亭身形灵巧地在雪地上一个翻身退开数步。
“后生晚辈还能学得更快,前辈敢赐教吗?”
独眼刀客目露杀机:“是你找死!”
如第一招一般,他再不留手,刀中之势,乃如冰之凛然,乃含如山之崩塌,但季沧亭却是越战越凶,一开始的狼狈过后,她总能在即将溃败的底线上稳住,继而锐意渐发。
惊诧中,独眼刀客被她枪尾溅起的雪花迷了一瞬,怒道:“卑鄙!”
“不然呢,你以为我在和你喂招?”季沧亭拖不起,枪者凭的便是一鼓作气,她只能再和独眼刀客对上百招,百招过后,颓势便会显现。
她必须在百招内找到独眼刀客的破绽,然后将他的死门给暴露出来。
“猖狂的丫头,老夫要你见识何谓宗师!”
耳边风雪声呼啸而过,独眼刀客气一沉,弯刀竟在腕上如指臂使地旋转了一周,朝着季沧亭以一个刁钻角度直直割向她的喉咙。
不躲会死,若躲开了,又要再接一百招,一样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