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了,童言而已,何必计较。”石梁玉道,“先父生前种种,皆已烟消云散,不必大费周章惊扰百姓。先父的忌日也快到了……待接洽皇孙事定后,本官再拜祭一番便是。”
于统领道:“太尉大人胸怀宽广,不与贱民计较,末将敬服。”
说着他将哭得满脸狼狈的小孩丢得远远地,待那小孩爬起来一溜烟跑开后,方靠近了马车低声道:“朝中还需大人主持大局,何必亲自来这潞洲之地?那成国公为拉拢徐鸣山,娶了他外孙女,为的便是针对通王,其心昭然,依我看,不如就在这潞洲设下刀斧手,给他来个鸿门宴!”
“太过明显的意图,只会自讨无趣。再说,你真当成钰如先太傅那般高风亮节,宁折不弯?”
于统领道:“难道不是?”
“……两张面孔的人总比一张面孔的人活得久远,这是生存之道。有时为了时局,他也需要作出妥协,你看,他也不是那般世人所想得那般钟情不渝。”
石梁玉徐徐展开探子送来的一张图卷,上面画着一个女子,生得杏眼桃腮,颇别有一股病梅之美。
他看了一眼,便随手放在一边,命于统领将纸人拿进来,端详了片刻,道:“我同他早已是不共戴天,何时收场不过是转眼之事。先父曾言,杀凡人,当以利刃,杀非凡人,当先诛心……宣帝如是,先太子如是,成钰亦将如是。”
于统领道:“一切尽在太尉大人的掌控之中,只是近来地方官吏向建昌递投名状之事太过频繁,长此以往大势渐失,不知大人可有对策先锉他成国公一波锐气?”
“先去找潞洲刺史,本官命他将嫡子送至小龙门教养,此人却左右摇摆不定,必有异心。先拿他开刀,以儆百官。”
“末将这就去布置,太尉大人尽管放心。”
车轴又开始徐徐转动,石梁玉慢慢将那形似石莽的纸人一点点撕成碎片,而同时,他又听见巷尾又传来刚刚那些孩童的歌谣声。
“……儿子出山四处寻老汉,小石河中绊他落水滩。
儿子说,我自家中寻老父,河中小石何必相为难。
小石恻恻曰,恐你见得大石杀你父,学那愚公把山铲,而我拔地巍如山,杀你免得后日烦。
大鬼小鬼哭一团,和尚叹说世道难,木鱼敲烂渡不得,回山再把经书翻……”
……
再度踏上潞洲城,这里的气象已与当年所见有所不同。
辘辘行过新修的石板道,季沧亭挑开车帘,看着已经修补好的城墙,和森严的城门守卫,眼底莫名多了些感慨。
“看来我也倒没算白来过这一遭……”
季沧亭胸中正回荡着当年指点江山的奋发豪情,眼前江山却忽然杀来一个叼着糖葫芦的穆赦。
“老季!!我都不知道北边还有武帝祠宇这种好东西,三个月一次庙会呢,咱们去逛吧!你那蹄子这么久没好,估计是我们苗疆的蚩尤大神不护你这中原人,不如去拜拜他们说的那武帝娘娘,你去多磕几个响头,没准儿隔天就好了呢。”
“哈?”
穆赦本就憋了好久,一到潞洲被告知可以出来松快松快了,便立即下车去找好玩的,不由分说拉上季沧亭便脱离了队伍。
开煌年间,武帝外修武功,内勤于政,从炀陵开始大刀阔斧地革除积弊,昔日糜烂的官场中,官吏畏惧武帝当年在炀陵城外杀得血流成河,便是尸位素餐者,也不得不为了保命没命地干活,之后也好似天公作美,连着三年风调雨顺,百姓们也很快从战乱中恢复过来。
潞洲地处交通要道,乃是外地人进京前最后一个贸易之地,季沧亭一路缓行,偶尔还能看见沿街两侧叫卖的商人中,还有带着宝石与香料的西域商人。
“朋友。”季沧亭在一个大胡子的西域人摊子前驻足,蹲下来指着一张黑白相间的棋盘道,“这四方棋卖不卖?”
西域商人操着一口不大流利的话说道:“卖、卖,这是象牙和水晶做的,很值钱,不过我们不要钱,要瓷器、帛或者大越特有的药。”
这些西域人为了贸易而来,季沧亭手头没有这些,扭头一看穆赦在一个摊子前猛吃胡饼,便从他那儿摸了瓶甘草丹给了西域人。
“虽然不是大越的药,却是南苗神药,在大越也是万金难求,朋友,你看这个可以吗?”
西域人接过甘草丹,闻了一下,胡子翘了翘:“味道不像药,倒像是糖,这是治什么的?”
季沧亭挡住嘴悄声道:“壮阳。”
西域人:“……”
西域人:“成交。”
如果不是干了卖假药这一行,季沧亭根本就不知道壮阳药这么畅销,便是只南边山里产的杂毛兔子,只要冠上壮阳二字,不出三天便绝户了。
穆赦塞了满嘴食物目睹了季沧亭恶行,等到她抱着棋盘回来,道:“你咋骗人呢,那甘草丹才一百钱一瓶。”
季沧亭:“我哪儿骗人了,那瓶子可是羊脂玉的。”
“啥?那不是在你相好家那架子上随便拿的吗?”穆赦见她呵呵了一声,崩溃道,“那、那些让我随便装药末的都是羊脂玉瓶子?一个值一座院子的?”
见季沧亭点头,穆赦赶紧把腰上那些瓶瓶罐罐塞进腰上的药囊里,见刚刚那西域人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恼道:“出来玩一把就破了个财,唉你这败家的,走走走,咱们去武帝祠里转转运,插它十斤香烛。”
季沧亭是一万个不情愿的,无奈她当年战无不胜,早就被传得如天神下凡一般,北边曾受战乱的城池里也到处是她的祠宇,眼看着穆赦要拖她进庙拜自己,心里那叫一个五味杂陈。
祠堂里人来人往,好不容易在一群求高中、求送子的百姓里挤进去,季沧亭便瞧见一尊顶天立地的泥塑彩像,无论哪个地方,武帝祠的品味都惊人地一致,不管祠堂盖得有多小,雕像一定要大,马一定要白,枪一定要长,人一定要胖。眼前这尊,乃是一尊以赤白二色看不出是男是女的彩塑泥人,正骑在马上提枪欲刺马蹄下一个修罗恶鬼样的匈奴士兵,身后带着披帛也不晓得是出身朝堂还是出身后宫的白面男子,有的弹琴,有的起舞,好似正为她助威。
饶是老脸皮厚惯了,季沧亭也难免感到一丝羞耻。
“小姑娘。”背后一个老妇人见她占着蒲团久了,不满道,“你拜不拜?不拜就让开吧,老婆子等着给儿媳求子呢。”
“拜、拜拜拜。”
季沧亭心情无比复杂,正要叩首,忽闻外面一阵吵闹,随后两排壮丁排开人群,随后一个披头散发的蟒袍男子夹着个孩子梨花带雨地冲即来,不由分说,直接在季沧亭身边的蒲团上跪下来,砰砰砰砰叩了四个响头。
季沧亭震惊不已,却见那人额头见血,凄凄惨惨道:“先帝!我郭文柏对大越的忠心天地可鉴,绝不会做那背主弃国之事!石太尉,你将文武百官的嫡子带去小龙门,以教养之名行□□之实,实在有悖人伦!若当真问心无愧,你敢在在先帝眼皮底下把我家孩儿带走吗?你敢吗!”
谁?
季沧亭一把将穆赦拎到人群后面,在靠窗的位置拨开窗纱,只见武帝祠外围来了一队穿着禁军银甲的军士,而他们中间,一架紫顶马车停在门口,随着于统领脱盔行礼,一个熟悉的身影自马车上走下。
苍白的皮肤,瘦削的面颊,在阴郁的目光所及之处,围观的百姓本能地避开他的视线。
“郭刺史何必如此激动,御史台参奏于你,本官虽相信你之为人,也需得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小龙门乃历代英才所出之地,是除了帝宫外最周全之地,你若再执意错解好意,下次相见,便需得在牢狱之中了。”
第三十五章针锋
季沧亭犹然记得那年她因时势草草登基后,为扫荡大越中残余的匈奴与其他趁机扰边的夷邦,曾一年内自炀陵出征九次之多,彼时她根基不稳,时常有大臣密奏有人暗中筹谋让世家大族代卫越立新朝,而作为世家之首,成钰便成了野心者的目标所在。
有传言说,左右季沧亭与成钰患难情深,不如让成氏代越,开辟新朝。
那个时候,人心思危,有忠于大越的臣子奏请她当机立断赐死成钰,以免发生宫变之事。
提出这种建议的臣子并非是恶人,反倒是些早年为大越鞠躬尽瘁的老臣。季沧亭虽是绝不可能做出此事,也是日夜难眠,后来只得将成钰远封出去,以免遭到臣子的暗杀。
提出让成钰远离炀陵建议的人,就是石梁玉。
彼时他拥立有功,又素来兢兢业业,办事仔细,让季沧亭出征时后顾无忧,比较起其他人激烈的手段,他的建议显然圆融许多。季沧亭没有理由拒绝他的建议,只是未想到昔年同窗,那般当年寒雪里倔强不屈的面目,偏偏在所有人都对得起他的时候,猝然露出了狰狞的一面。
“嘶……你掐我胳膊干什么?”被扯到人群后面的穆赦被季沧亭抓得吃痛,挣开她小声道,“你们中原人的官场里不是看资历的吗,怎么这年纪大的反倒怕这年轻的?”
“呵,当你本觉得是棵小白菜、炒熟了吃到嘴里却发现是棵黑心菜进而被毒死时,旁边吃菜的人当然会怕了。”
季沧亭眼底杀意弥漫,只是不会武的穆赦在身边,她晓得冲动会连累于他,并未动手。而就在那抱着孩子躲到武帝祠里的刺史将要被拖走时,有人却动了。
一个黑影从人群里冲出,手中拿着银亮的匕首,大喝着直直朝石梁玉冲来。
“石贼乱我朝纲!我成氏门生代天下人取你人头!”
“大胆!”一直站在石梁玉身后的于统领拔刀一斩,当即一刀贯胸,将那刺客当场斩杀。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尚滞留在武帝祠里的百姓们静了一瞬,立时炸了开,惊呼声,尖叫声不绝于耳。
一片混乱里,季沧亭被周围惊慌的百姓们推搡着离开武帝祠,离石梁玉不过五六步时,听见他神情冷漠道:“本官为迎接成国公入朝辅政,未意遭此行刺……刺史,你若当真不愿为朝中继续效力,便代本官给国公带句话——读书人本为黎民□□,何因私仇陷苍生于战火?”
季沧亭低头看了一眼那倒在血泊里、穿得仿佛像是个儒生的人,目光扫过他耳后隐约露出的一小片刺青,眼底暗沉了下来。
几个时辰内,潞州城就传遍了成国公要杀石梁玉的消息,一时间街头巷尾流言纷飞,好不容易从战乱中恢复了几年生计的百姓不免有几分怨言。
——石太尉便是真有什么不是,也是先帝身边的遗臣,直接行刺杀之举,成国公名声在外,原来也是个为了争权夺利不顾百姓死活之人。
“……这是诬陷!”
驿馆里,徐翰林气得走来走去,“徐某素知石莽当年惯会引导谣言,而今他竟也使出此招中伤座师清名!真真小人行径!座师莫急,我这便去写一篇檄文痛斥此等恶行!”
刚刚回来的季沧亭看着徐翰林气哼哼地冲出去,坐到气定神闲的成钰旁边,道:“我当时就在那里,瞧着那刺客是石莽当年蓄养的死士,如今应是留下来由他儿子继承了。”
成钰道:“你怎就不怀疑真的是我派出去的?”
季沧亭:“怎么会,你又不是这样的人,再说你能派谁?你一家子上下除了笔杆子耍得溜,还有……等等,我自从回来开始,怎么没看到剑宗?”
昔日朝中成家手中并无兵权,但罕有武将敢登门挑衅,乃是因他家宅中坐镇着一个当世剑道第一人。
石莽年轻时曾为禁军,初得圣恩,一路扶摇直上,自负武勇,某次陪同宣帝去成家赴成家长子的婚宴,宴上为宣帝助兴,拔剑作歌,见他满门儒生文士,意在挑衅,拔剑欲佯刺成晖。却不料成晖旁一个沉默寡言的清俊中年,随手取了案上铜筷一丢,当场一声崩然碎响,石莽剑断,人退,连同握剑的手也从此留下隐伤。
世间武人的眼中,在成家当了几十年客卿的剑宗独孤楼是真正的侠者,从不生事,也绝不怕事,他答应护下的人,必保周全,他立言要杀的人,也绝无生机。
“你让剑宗去杀石梁玉?”季沧亭摆手道,“这不好吧,让他出个门就够难为他了,你还让他去杀重重保护之下的当朝重臣,不合适不合适。”
“无所谓合适与否,我没有要在这时候杀他,无非是想让他知道,成钰不是叔父兄长,处处清正皎洁,他敢造一次谣,我便敢坐实一次。至于百姓以何看待于我,天长日久,自有公论。”
季沧亭道:“明日同他接洽,我与你一道——”
成钰道:“你去了不妥。”
季沧亭:“有何不妥?”
成钰斟酌了一下言辞,道:“争风吃醋,恐场面难看,我怕你劝架。”
……
次日,徐鸣山与成钰如约前往潞州名胜“鱼龙台”与石梁玉会面。
一到鱼龙台,徐鸣山便看见上下三层皆站满了全副武装的京畿卫甲士,其中甚至还有禁军,其军容之整齐,气氛之肃杀,配上潞州当地的地方大小官吏战战兢兢的神态,就差没在门口插面写着“鸿门宴”的牌子了。
相较之下,成钰一行人倒是显得淡然许多,因为他们身边今日多了一个抱剑的中年人,此人面白无须,眸中神光内敛,几缕白发落拓地垂在眼前,所过之处,连石梁玉带来的禁军高手也不免为之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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