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钰道:“我非不能入仕,只是大越之沉疴,非一人之力,非一代人之功。古来王朝,由疲弱至中兴者,非谋朝不得改,非战乱不得革。若不愿引起谋朝战祸,如叔父这般,长夜独明非长远之道……尚需燃起更多的火。”
推行天下的明辞典录、那些各地参照小龙门所兴起的学塾……正是他在意兴阑珊前,至少作为一个曾经想要改变家国的读书人,所埋下的种子。
“那你现在又是为何改变主意了?”太子定定地看着他,“因为……灞阳?”
“……成钰非是化外之人,尚看不穿这凡尘。”他答道。
“灞阳的事我听说了,石莽又多了一笔该算的账。不过你大可放心,太傅已为她作保,过继到卫氏皇族……往后,她便是我亲妹妹了。”
“她性情暴烈,必不认命。而这,也不过是权宜之计。”
“渊微,你还是冷静些吧。我同父皇之间,尚未到那么一步。”
成钰抬眸遥望天边黯淡的星辰,眉心轻轻蹙起,“破军主杀,时局已显内外交迫之象,势不可挡。灵初,时势迫人之时,众生皆无选择,你,我,皆是众生。”
一口犹带凉意的夜风进入肺腑之中,太子闭上眼道:“太傅的意思是无论如何不愿在外患未平时,再生内乱。我素知但凡你开口,我必会被你说服,只想问一句,你当真要拂逆太傅的意思?”
成钰按住心口莫名的不祥预感,低声道:“我从未愿成氏风骨因谋逆蒙尘,只是这段时日总有预感,叔父他为规避战祸已不在乎自己的声名,走的恐怕是一步死棋。”
“何意?”
“尚无头绪。灵初,先给我一份教令,调岭南粮秣,以行商之名驰援塞北,我猜……乱必自北方生。”
……
长公主府。
太庙来的司礼太监捧着印鉴宝册从清晨立到中午,期间无数次嘱人去规劝季沧亭接受封位,她却大门紧闭,谁劝也不听。
“凡事出必有因,行必有理,这是太傅所授,如今事出无由,便叫我稀里糊涂认下?季沧亭一人一命,非是未见过生死的闺中娇娥,想我低头,让成老头自己来给我交待!”
外面的司礼太监你瞧我我瞧你,道:“郡主为难奴等了,太傅朝事繁忙,岂会在此久留?陛下已定下了日子,三日后昭告天下,下个月初五便是册封大典,郡主若执意是抗旨,便是陛下再偏疼您,恐也是后果难料,请郡主即便不为我等,也为襄慈长公主想想。”
“你们还敢提我娘?”季沧亭一脚踹开门,吓得捧印的太监差点没跌在地上,爬到院子里的高大石兽上,对着皇宫的方向怒道:“成老头!死老头!你凭什么一句话就让我认别人当爹?你知道我娘这些年受得流言蜚语有多少?为了让她放下心结,你知道我努力了多少年,为的不过是一家团圆?你如此行径,岂不是让所有人都以为是坐实了那些谣言?往后要她如何自处?!”
这是季沧亭至为所恨之事。
她娘这些年因宣帝受的指摘,她见多了也看够了,总觉得只要自家人能团聚,外人怎么说是外人的事,她最多冲过去撕了人的嘴,而现在成晖一句建言,一家人还未团聚,她自己就先成了别人家的女儿。
太监们站得远远的,谁都不敢先去惹盛怒中的季沧亭,就在此时,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戎装大汉抱着头盔从院落外走进来。
“各位公公让让,我家郡主最近两天上火脾气差,公公们先去花厅喝茶,让我老彭劝劝。”
老彭一脸自来熟地将满院子宫人劝了出去后,小心翼翼地挪到气得抱着石兽不下来的季沧亭身边:“郡主,你先别气,老彭跟你讲点正经的。”
季沧亭眼下是个谁劝咬谁的状态,便是老彭来,也是转头一阵恶犬般的汪汪叫:“我不听!你要是我亲生的部将,马上跟我去拆成家大门去!”
“唉、唉,这娃子咋不听劝呢。”老彭看了看左右,压低了声音道,“这公主不公主的呢,咱们先放在一边,左右不过是个名分,我老彭来呢,是想跟您说说边关的事。”
“嗯?”提到边关之事,季沧亭便想起了昨夜那百里加急的快马,立即翻身下来,整个人气质便倏然正经起来,“可是厄兰朵以南的神女山解冻了?”
厄兰朵草原,匈奴世代栖息之地,在那里有一座终年覆雪的圣山名为神女山,每至春夏,神女山积雪融化,若是雪水化得少,整个厄兰朵的牛马便没有足够的牧草可饲养,这一年匈奴便会衰弱不少,而倘若积雪化得多,整个草原便会牧草丰美,匈奴一旦吃饱了,大概率便会南侵。
提到此事,老彭也严肃起来:“今年神女山化雪极早,三条主河灌溉千里草原,加上匈奴去年掠夺了乌云国大批雄健的战马,这些战马一旦被养起来,崤关的压力可想而知。”
季沧亭面色一沉:“我去年跑了二十多个厄兰朵的头人领地,他们下马是牧民,上马便是骑兵,加上一个兰登苏邪以战养战,只要他再拿下一战,便可挟战胜之势,令得东西两部落兵力合一,到时可参战的足有三十万大军。”
三十万……
老彭听了这个数字,只觉头皮发麻:“我们在灞阳虽有练兵,也不过五千之数,当真遇上三十万大军,这五千恐怕是杯水车薪。”
“你晓得我当年为什么偏要选灞阳这个地方当地头蛇吗?”季沧亭摸着下巴道,“灞阳虽贫瘠,但与崤关可互成掎角之势,而且外围多梯田,对骑兵是来说就是死地。即便往坏了想,当真有朝一日让匈奴攻破崤关,也可接应崤关败军,在匈奴的手伸进中原腹地时,冷不防地给它咔嚓一刀,锁死在中原腹地。”
“这是侯爷教你的?”
“这是我自己教我自己的。”季沧亭一边说着,一边提起枪轻轻一跃上了墙,“不过这都是我一人的想法,现在最主要的,是崤关增兵的问题。”
老彭颓丧道:“我就想说这糟心的事,天杀的石莽,想让侯爷靠着那点兵力硬撼三十万大军,又掐着粮草不让战士吃饱,这仗我看先就输了一半。”
“缺粮又缺人,确实没得打,不过有句话说得好,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在老彭震惊的目光下,季沧亭掏出半片黑金相间的虎形铜符在他眼前晃了一下,“咱们不去宫里受石莽那批的气,直接去偷他的人,他直辖的京畿大军正在炀陵外百里的潞洲练兵,我跟那京畿卫的铁公鸡很熟。”
老彭被被虎符晃瞎了眼,想再看清楚一点,却见季沧亭马上把这宝贝收起来了:“要说骚还是咱们家郡主骚,老彭我服气,不过人家铁睿堂堂骁骑大将,你老叫人铁公鸡,确定和人很熟吗?”
“熟~熟得很,当年就是败了他,我才当上炀陵枪术第一的。”
老彭翻了个白眼:“好吧,你有信心就行。不过光有人没用啊,那粮草怎么办——”
“粮草的事我也没办法,实在山穷水尽了,大不了……”季沧亭露出屈辱的神情,“我去卖身给成钰,让他借我钱,别看他一副两袖清风的德性,他家岭南巨富,当年包养过祖皇帝二十万大军,可有钱了。”
老彭:“我……靠,说实话我真看不出来。”
“好了。”季沧亭吹了一声指哨,墙外袭光闻声跑来,她直接便落在马背上,摸了一把正磨蹄子的袭光,磨着牙再次朝皇宫的方向扬声道,“成老头,你的账等我回来再讨!你就等着我拆你家的门,抢你家的人吧!”
……
皇宫。
“陛下,这是三黎国请求大越支援其抵抗匈奴的奏表,他们的使节……已经在殿前一头撞死了。”
宣帝神色阴沉地看着面前染血的奏表,道:“兰登苏邪,实乃反复无常的小人!”
内殿之中,成晖为首的文臣,和石莽为首的武官分列两侧,俱是满面霜寒。
宣帝沉吟许久,对成晖道:“太傅,对此大患,你可有除削减京中军备外的良策?”
成晖起身,道:“臣要说的话都已说尽了,请陛下停止修葺夏宫,废除丹药方士,查封京中各处违律敛财的道观,调集粮草,并令离崤关最近的京畿卫率军驰援,这边是最大的良策了。”
宣帝冷哼一声,将手边的奏章扫在地上:“朕还以为你这段时日给朕带来了唯一的好消息,是从此转性了,没想到还是这般顽固!”
石莽看宣帝的脸色,忽然道:“其实不瞒陛下,臣也觉得太傅说得有几番道理。今日这求援的三黎国北连匈奴东部,南接瀚海平原,若是三黎国被征服了,不需要途径崤关,匈奴便会沿着沿海一路南下,到时京师危矣!”
成晖道:“老夫虽非武人,却也知晓三黎小国地处山川,匈奴擅长平原奔袭,如何翻山越岭?崤关关系中原腹地,一旦失守,绥凉建昌等十六州百姓必遭战乱。”
“太傅有所不知,匈奴新得了乌云国的战马,他们那里的战马与寻常战马不同,可翻山越岭,这才决意对三黎国用兵。”石莽痛心道,“即便崤关失守,我们仍有江河天堑相隔,只要南岸的炀陵无虞,必有收回之时,倘若匈奴从三黎国直逼我大越帝都,这般损失,便不是那区区十六州所能比的了。”
坐在旁侧的丞相徐鸣山一双厉眸看向石莽:“石太尉,注意你的言辞!十六州百万黎民,绝不容失!”
“徐相息怒,我是个粗人,不过就事论事。”石莽心念一转,对着宣帝道,“既然诸位文臣大人相信冀川侯的领军之力,陛下何不赐他一次机会,若冀川侯三个月内能助三黎国驱退匈奴,朝臣百姓们也可安下心来,到时我们再派精兵强将去崤关——”
徐鸣山勃然怒道:“亏你还是个武人,焉不知贻误战机乃是大忌耶?崤关区区数万兵力,守关已是勉强,还支援他国?满口恶臭废言,小人之心昭然,老夫不屑与尔同朝为臣!”
“徐鸣山!朕敬你是元老,平日里处处忍让,你竟不知礼数,胆敢御前咆哮!传旨,徐相年事已高,不宜操劳,即日起荣归故里,不得回京!”
“陛下三思!”后面年轻些的文臣们连忙跪地求情,“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不可在此时内斗啊!”
“请陛下速速发兵,有冀川侯在,我大越方可无虞!”
……什么都是有冀川侯在,有他在,自己才能坐稳这个帝位。
一片嗡嗡哀求里,宣帝脑海里又浮现了当年站在城头上,殷切地等过了一整个雨天,却等来襄慈和季蒙先结为连理的消息。
是不是世上所有最好的东西,军权、名望、挚爱,都是他的?甚至自己坐拥的天下的安危,也要仰仗他?
宣帝沉喝出声“拟旨!朕膺昊天之眷命,兹令冀川侯季蒙先,率军援三黎……”
旁侧负责伴驾拟旨的翰林闻言一愣,知晓这是一张让冀川侯送死的诏书,一时未能下笔,刚要出言相谏,便被宣帝抢过纸笔。
“朕乃天子,言出无人可逆,朕亲自写!”
石莽看着宣帝在下面文臣的哀求声中毫无动容,嘴角溢出一丝冷笑,就在此时,一直冷眼站在一侧的成晖,从袖中拿出一截青白玉尺,在一片倏然扩散的死寂里,“啪”地一声,重重打向了宣帝的手背。
“你!”
宣帝本能涌上的暴怒在看到成晖手中的青白玉尺后,瞬间压了下去,手背上传来火辣的疼痛下,他咬着牙道:“成……晖,你敢带着祖皇帝的玉尺上殿……”
第二十九章风骨·其三
“请陛下下三道旨意,其一,命西北沧夔两周守备军驰援崤关。”
这玉尺一直被成晖笼在袖中,便是露出一截,也被人认为是笏板,是以一直无人察觉。直到亮出来时,所有人才看到上面刻着“天授律君”四字,刚想出口的谋逆之言便不得不生生咽下去。
这玉尺乃是开国皇帝当年赐予成家,作为帝师的象征,以前打过晚年昏聩的僖宗,强令他传位,而现在,也打到了犯了糊涂的宣帝头上。
宣帝宛如一头随时会择人而噬的恶狼一般死死盯着成晖,握笔握到手指发白,好似要与他刻意对抗一般,笔势执着地要坚持让冀川侯分兵去三黎,那一笔“率军援三黎”尚未落定,接着又是一尺落下。
只要宣帝笔势朝自毁长城的意图一转,成晖手中的玉尺便再次打下,同时口中宛如教训学生一般训斥道——
“字要规整,人要为正!重写!”
“姿仪不够端正!重写!”
“为人君者需心悬百姓,此字有怨毒之意,重写!”
祖皇帝是卫氏最初的荣光,他所赐之物,荒唐如前代厉宗、僖宗,也不敢违逆。
更何况……成晖有这个资格。
太傅、太傅,在最初的最初,他便是宣帝的师父。
死寂的殿阁里,群臣呆呆地看着成晖一尺一尺,敲得宣帝手背皮开肉绽,直至宣帝在这场对峙中,屈服于成晖带来的莫大压迫,咬着牙一字一句写下成晖的话。
“……诸州务竭尽全力,御敌于崤关之外,永保大越安危,钦此。”
看着玉玺和着手背上蜿蜒流下的血重重地盖在诏书之上,石莽只觉得一股凉气自足心蔓延而上,想到自己身家性命系于宣帝,强自定了定神,道:“好了,太傅的气也算平了,那——”
“臣还未说完。”成晖又道,“其二,太尉石莽,战前动摇军心,多年来又以方士妖术蛊惑圣听,消磨国力,请陛下秉公执法。”
石莽惊慌道:“陛下!”
然而宣帝并没有理会石莽,口气漠然道:“太尉石莽即日起禁足百日,自查身家所设方士道观,无诏不得入宫上朝。”
石莽脑中轰然一声,在眼里对于宣帝的怨恨浮上来之前,猛地转向成晖:“太傅,莫要欺人太甚!”
可此时无人在乎他的说法,在殿中侍卫请走他之后,宣帝蓦然冷笑一声,道:“那,其三是什么?要朕自己扒了这身龙袍,如僖宗先帝一般离开这龙椅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