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缓步游逛了半晌,便瞧见花坛后有个美髯中年正在教一个小娃娃在沙地上认字,好奇之下探头过去看,却见写的是大越的国姓。
“贝贝,你得记得这个‘卫’字,此乃大越的国姓,若做皇帝的不是卫姓,那就是乱臣贼子,明白吗?”
叫贝贝的小孩儿“叭”地叫了一声,在地上一滚,那个“卫”字瞬间被压成了一个扭曲的“丑”。
旁边端点心的小丫鬟捂嘴笑道:“少爷还小呢,姑爷教他这些,少爷哪里懂?再说了,先帝之前还和老爷一个姓儿呢,莫非也是乱臣贼子?”
“见识鄙陋。”那美髯中年哼道,“岂能一概而论?先帝乃是襄慈长公主所出,是正统的大越皇族血脉,毋庸置疑。”
小丫鬟道:“可我听老人们说那些宫闱秘史,先帝是宣帝和长公主他们——”
那美髯中年急急斥责道:“胡言乱语!莫听那些嚼舌根的胡说八道,襄慈长公主清清白白,你这话若是放在京城,是要下狱挨鞭子的!”
小丫鬟吐吐舌道:“姑爷息怒,翠儿不敢了,这就去给小少爷热糕点去。”
季沧亭瞧了一会儿,等那小丫鬟离开,上前道:“请问,阁下可是文和院季凡季编修?”
权贵遍地走的京城,编修不过是个小官,季沧亭也是回忆了许久,才想起徐鸣山有个女婿,是在做京城的编修,由于老丈人名气太大,作为一个上门女婿,季编修一直不甚得意,清闲度日而已。
季编修早就听见一院之隔外喧闹的声音,兴致缺缺道:“是今日来拜访的客人吧,徐公在西苑休养,姑娘怕是走错了。”
“是走错了。”季沧亭瞧着这叔叔十分老实的模样,心里对成钰这个安排有几分满意,道,“还未介绍,我亦姓季,家中排行老七,随国公前来拜访,恰好与大人是本家。”
季编修本来还兴致缺缺,不大想理人,却又鬼使神差般问道:“国公?我记得几位老国公都在炀陵,这年末的,为何会到这南方来?你家国公是?”
“是成国公,成钰。”季沧亭道。
季编修虽然年纪不小了,但中榜是在成钰之后,闻言和所有经历过科举魔考的读书人一样,先是一阵僵硬,随后满脸涌起一阵不正常的潮红。
“原来、原来姑娘是成国公的谋士,实在失礼,容我去一趟书房,马上带姑娘去见徐公。”
当老爹的一溜烟走了,留下季沧亭和在地上玩泥巴的季贝贝大眼瞪小眼。
季沧亭贼喜欢玩别人家的孩子,蹲下来戳着季贝贝的小脸,想起那些年她教育过的小娃娃,道:“小不点,你多大了?”
季贝贝:“叭……”
季沧亭:“你带我认祖归宗好不?我教你如何打架骂人处于不败之地。”
季贝贝:“叭!”
季沧亭抱着孩子跟在季编修身后,只见他揣着套十数年前初版的《明辞典录》在徐公门外忐忑了许久,里面正传出成钰和徐鸣山的对话。
“……渊微此来,总不至于仅仅是来劳动我这把老骨头的吧?”徐鸣山年逾古稀,但在故乡修身养性多时,精神矍铄,不输年轻人。
“徐公见笑。”成钰说着,起身道,“成钰此来,实是有一要事,恳请徐公恩准。”
徐鸣山面露困惑之色,道:“你虽是老夫的晚辈,但如今辅佐皇孙,亦是国之柱石,何事需得如此郑重其事?若为皇孙故,老夫纵然老朽,为扶正乾纲,自然义不容辞。”
“并非为此,乃是成钰私事。”
徐鸣山:“哦?”
成钰颔首道:“我想向贵府求亲。”
徐鸣山以为自己听错了,成钰当年和季沧亭那段十几年连载的爱恨情仇满京城都知道,一时哑然。
成钰让随从送上一只锦匣,内中有生辰八字与一块散发着迷蒙柔光的玉佩,道:“父母不在,还请徐公为晚辈主持。”
徐鸣山一见那玉佩,立时便晓得成钰是认真的,苦思冥想数息,道:“老夫府中,莫说适龄了,未嫁的女儿都没有,渊微此言,老夫着实不解。”
徐鸣山说完,忽然发觉季编修呆呆地站在门外,一时误解,怒道:“季凡!莫非是你在外面养了外室?!”
季编修差点没拿稳手里的明辞典录,连忙进来道:“岳父明鉴!季凡对珍珍一片痴心,膝下只有贝贝一个孩儿,哪里来的适龄女儿?”
成钰尔雅道:“岳丈放心,女儿已经备好了。”
季编修:???
季沧亭抱着小娃娃走进来,笑脸上露出一点小虎牙,开口就喊:“爹。”
徐鸣山:“……”
季编修:“…………”
季编修战战兢兢道:“你……你不是成国公的谋士吗?”
季沧亭道:“是,我仰慕徐公门风,想认季编修做生父,不知您是否嫌弃?”
“这不是嫌弃不嫌弃的……你父母会同意吗?”
季沧亭:“您放心,我之前的爹们都凉了,不会来找您麻烦的。”
季编修瑟瑟发抖道:“季姑娘芳龄……那个贵庚?”
季沧亭微笑道:“我今年二十六,这孩子是爹的幼子?多大了?”
季编修:“上个月刚满两、两岁。”
季沧亭包着季少爷的小手手拍了拍,道:“好的,择日不如撞日,你以后就是我大哥了。”
包子脸的季少爷开心地晃起了小肉腿:“叭!”
在众人呆滞的目光下,季沧亭又转头对成钰要求道:“叫大舅子。”
成钰从善如流道:“小舅子好。”
正当季编修如梦似幻之时,一边的徐鸣山忽然抓紧了扶手,整个人激动地似要起身,随后又强忍着激荡的心情坐了回去。
季编修:“岳父,这……”
“你先出去,我有话同这位姑娘说。”徐鸣山道。
季编修:“岳父?”
“先出去!”
待闲杂人等出去关上门后,徐鸣山忽然扑通一下跪下来,季沧亭连忙蹲身扶住他。
“徐公……”
徐鸣山奋力挣脱她,重重跪在地上,老泪纵横。
“臣徐鸣山……叩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成钰的人设……
大家听说过有个叫葛军的高考数学卷出题人吗?
这位大爷可牛逼了(以下来自网上资料)
2002年,葛军团灭河南百万雄师
2003年,葛军秒杀江苏52万考生
2012年,葛军十年后再次出山,河南82万考生凉凉
2013年,葛军横扫安徽51万士子
2015年,葛军角逐中原,坑杀浙江三十万精兵
据说葛大爷后来去出全国卷去了……
(我为什么要给男主整这么个恐怖的属性)
第八章徐公的考验
“……原来如此,这半年也多亏陛下福泽深厚,得神医相助,当年战场上的旧伤当真已调养无碍了吗?”
“徐公放心,我那神医朋友的医术值得信赖,至于我这腿脚……只是逃出时不慎跌坏了,有他相助,指日可愈。”
季沧亭挑挑拣拣地把她这半年在桃西县药庐里养伤的事交代了一二,徐鸣山闻言,不免忆起当年。
想当年崤关大捷,季沧亭率军突破重围,自关外百里驰援帝都,当时围城的五万匈奴一个都没有活着回到厄兰朵草原上。
登基之后,内治奸佞、四出炀陵,战场上嘲风旗一展,便宣告此战不败。枪锋所指之处,霸占了三洲六郡的匈奴闻风丧胆,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何等地威慑天下。
而现在……
徐鸣山看着眼前虽然依稀带着故人惯有的神态,却仍掩不住心事疲倦的女子,一事感慨万千。
“老夫愿以残烛之身,助陛下重归龙宇,只是老夫亦不得不问——陛下还有重掌天下的心思吗?”
季沧亭余光扫过成钰的衣角,道:“成国公也问过我一样的问题,我的答复仍旧不变——我愿以最严苛的要求,将那个位置让瑾儿去坐。如果他不可以,我会和当年一样,放弃一切回到那里。”
她说完这句话,下意识地偏转过目光,而一侧装饰的铜镜里,映出成钰微微皱了一下眉的模样。
徐鸣山叹道:“可皇孙实在过于年幼,羽翼未丰,说实话,老夫并不放心,也不忍让他独自翱翔。”
季沧亭道:“那个时候,我也是少不更事,可没有人允许我后退。”
哑然半晌,徐鸣山起身道:“既然陛下心意已定,老夫无话可说,这便邀集一些宿老,准备一同上京。”
这也是他们此行的主要目的,岐山郡一地,如今是不少朝中引退的老臣择居之地,夫曰大越以礼法教化天下,官场中亦有一个传统,乃是后进的官吏须得择一座师,这些引退的老臣一旦入京,京中那些原来自称学生的晚辈官员,依照规矩必须前来拜见。
“不过,老夫素来顽固,需得考究考究皇孙。”徐鸣山语气一转,立时一股严师之风自发而现,“诗书礼义云云,有你成渊微教导,老夫自然没资格置喙,便考考皇孙的实务策。”
季沧亭脸上淡定的笑立时绷不住了,徐鸣山和成钰他叔父成晖,为人严厉古板,一个执掌四海人才云集的国子监,一个执掌世家纨绔聚众的三顾书院,信条是人不死就要往死里学,学不会就淹死在学海里把英魂留下,给季沧亭年幼的心灵造成了难以磨灭的阴影。又因他们科举时审卷严苛,朱笔下斩落无数才子,名落孙山者漫山遍野,人称孙山二老。
实务策,顾名思义就是考执政做官的能力,教化民生时要因地制宜,刑狱判案时要有根有据。
“……昨日老夫那女婿说岐山郡衙门里接了桩案子,城郊有一李姓贫户前来报官,说其孙女李婵娘带着其祖母伍氏离家出走,官差搜遍城郊,发现李婵娘带着祖母伍氏在一处尼姑庙里,官差想送他们回家时,李婵娘却语出惊人,叩得满头是血,要为其祖母和离。”
季沧亭一听,神色便认真起来,好奇道:“听起来伍氏年纪不小。”
“没错,伍氏年届八十,且日前重病昏厥,衙门中为其请了名医,只说药石罔医,活不过这个月。即便如此,李婵娘也坚称若不为伍氏办和离,待伍氏撒手人寰,便也一头撞死在家门里。”
徐鸣山捋须道,“官差查证之下,说那伍氏十几岁时嫁入李家,六十年来一直受李翁虐打,养了儿子,儿子见父亲恶行,也有样学样,唯有孙女李婵娘待祖母伍氏极好,伍氏重病时,李翁父子为了省一笔药钱,想将伍氏用草席一卷便下葬,李婵娘便带着祖母逃了出来。”
这事儿只是听着就让人火冒三丈,季沧亭肃容道:“若依着我的脾气,打残了丢山里喂狼也不为过,徐公嫉恶如仇,自然不会令那恶父恶子好过。”
“人间自有律法在,李氏父子伤人之事,老夫自不会轻易相饶,只是这李翁得知老夫要判他们充军后,便咬死不愿与伍氏和离,要她死也做李家的鬼,否则便绝不承认虐妻之事。眼下伍氏时日无多,便交给皇孙,若他有法子令李翁同意和离,那争位之事,老夫便无二话。”
徐鸣山说完,又道:“另外,皇孙审案期间,国公与陛下不可以任何形式插手,让皇孙自行解决便是。老夫这便差人去安排此时,告辞。”
季沧亭有点虚,问成钰道:“你教瑾儿实务策了?”
成钰道:“瑾儿还小,执教要有限度,劳逸结合。”
……那就是没有教。
当皇帝没必要非要把那成千上万条律法一一倒背如流,但是徐公想从这件事里看出储君的心性。
强权压人使之屈服者,乃暴君。
以德服人使之屈服者,乃仁君。
敷衍了事者,乃庸君。
成钰忽然问道:“若是你,当如何处之?”
gu903();季沧亭想了想,道:“我有一万种法子能让李氏父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那不是伍奶奶想要的,她想要的是一个世间的公理,是不愿带着李伍氏的名字离世的权利,这点我一时想不到要如何做,毕竟连我这种刀口舔过血的人,自己都不晓得脑子里是正是邪……这题对瑾儿来说太难了,你这做师父的可有锦囊妙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