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莲恩瞪着他,像是做了什么重大决定一样,解开安全带下了车。
爱弥雅扒着车窗,悄悄探头往外看。
她的妈妈伊莲恩,从男人手里接过一对灰扑扑的东西,那是一对手套。
眼睛亮了起来,几个音节从她的嘴里冒出。
“手套……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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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吉娜在阿尔弗雷德家做保姆的第四年,她不是磨坊镇的人,当阿尔问她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当保姆时,她的理由很简单。
“先生,我丈夫被人打死了,家里没钱养活我两个儿子,我不得不到这里来谋生。而且,我会做很多活,只要您吩咐,我都可以做。”
阿尔是个善良且温和的人,他那么有钱,开的工资也高。
真是个慷慨的好心人啊,吉娜在阿尔打电话通知她被雇佣时这么想着。狭窄黑暗的出租屋里吵吵嚷嚷,她口中“被人打死”的丈夫正在揍一对儿子,男人的叫骂和孩子的哭嚎几乎遮住电话里的声音。
至少,我没有骗他的钱,这只是我应该得到的。
吉娜安慰着自己,看了看墙上的钟,爱弥雅会在两点钟下课,伊莲恩去接她回来,大概要花上一个小时。这么算了算,只有不到三个小时的时间了,于是她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三个男人一个女人,齐齐倒在地上,吉娜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然后将桌上收拾干净。加了毒药的牛奶倒入下水道,烘烤过的面包装入垃圾袋,去湖边的时候顺手扔到任意一个废弃的枯井里,都不会有人发现。
牛奶里下的毒药她放了不少,最初还担心被人发现,不过现在看上去,那个人没有骗她,的确没有人尝出来。
地上的玻璃渣收拾起来很麻烦,要是让伊莲恩或者是爱弥雅踩到了,这份工作可就不保了。因此她将四个人拖上小货车后,不得不折回来检查是否漏掉了碎渣。
拿到了钥匙,吉娜朝着泽勒湖畔开去。
山路不好走,偶尔颠簸,弄出的响动会惊吓到两旁丛林里的野物。
“伊莲恩并不欢迎你们知道吗?”她一个人说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不过,去那里,成为鬼影的玩具也比待在那个房子里好。”
鹿、野鸡、野猪、有时候还能见到一两只郊狼,阿尔生前就喜欢打猎,镇上的警察都与他有点交情,没人能干涉他在自己的地盘上做什么。
二十分钟后,那片湖就出现在视野里。
静如死水的泽勒湖,呈现出一种浓重的墨绿色,湖畔系着几只独木舟。
车停在湖畔,小船只能载两个人,她得一次次地运一个人过去。
把女人和那个酒鬼扔下水中后,她已经累得不行。
看着男人半个身子缓缓沉入水里,吉娜抹了一把汗,正要折返回去,突然见那个冷面的男人紧闭着的双眼猛然睁开。
“怎么会——”
药效这么快就过了?还是说,卖药给她的人骗了她?
她还没说完,一只手牢牢扣住她的船,然后用力一掀,水花四溅,吉娜满脸惊恐看着自己落入黑洞洞的湖水中。
她挣扎起来,想要爬上小船,然而葛鄞根本不给她机会,冷漠的双眼似乎洞察了一切,为了不让吉娜逃走,他狠力将她往水下按。
像是要同归于尽一般,二人一同沉入深处,光亮消失在头顶,吉娜却不甘心。
不行!
还有一个在岸上!
第66章赎命
秦愈眨了眨眼睛,头还在犯晕,胃中的灼烧感也没完全消退。
吉娜给他们下的什么毒,都毒不死的?
有人拽着他的脚,正在往人都钻不进去的荆棘丛里走,空气中又是熟悉的麦芽糖的味道。
挣了挣,握住脚踝的手更紧地抓住他。秦愈现在才看清楚糖人长什么模样。
糖浆浇灌了他整个身体,不算壮实的胸膛中间原来有个拳头大小的洞,贯穿了胸膛,而那糖浆正是从中溢出来,像是有生命一般往他身体各处补充。
“放开我。”秦愈的嗓子有点哑。
糖人自然不会理会他,所到之处都留下痕迹,秦愈被他拖在身后,现在已经是浑身脏得不像样,他一向爱干净,沾上这些粘性强的东西自然来气。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葛鄞去了哪里?
圣痕让两个人连接在一起,就有了那么点感应的味道在里面。说起来可能有点不好意思,此时葛鄞不在他附近,心脏那里空落落好似丢了一块,叫人心慌不已。
满肚子的火被点燃,他冷笑一声。
一把抓住旁边的树干,借力蹬开了糖人的束缚,然后在糖人反应过来之前给出去一拳头。
没有偏,正中目标,然而他的手直接穿过了糖人的身体。麦芽糖的粘力特别强,将秦愈的手臂咬住。他吃惊,手差点没有抽回来。
糖人连忙后退,噗的一声,挣脱开了。
一大团糖浆缠在手上,秦愈厌恶地甩甩手。
糖人修复了全身,唯有胸口那个洞如何都填补不了,或许这是他的弱点。
残缺的部分很快就被填补,被秦愈这么一击,虽然对他无法造成伤害,但是糖人还是就像昨晚上一样,立马躲得远远的。
“你怕我?”秦愈一头雾水看着这个怪人,这人又一头扎进了丛林里跑没影了。
担心有诈,秦愈就没有跟上去。
他沿着糖浆留下的痕迹往回走,最后走到了那面湖。
从这里开始的。
一辆小型货车停在空地上,然而周围没有人。不过地上的泥土湿润柔软,脚印很深,还有明显的拖拽痕迹。
秦愈往湖中央看去,那里飘着一只船。
一个细思极恐的想法从脑海中冒了出来。
“她不会把人扔水里去了吧?”秦愈喃喃道,顿时心慌加重,越靠近这个湖水,他越觉得葛鄞的气息越发明显。
岸边的脚印凌乱不堪,都是同一个人的,秦愈自己后背也有同样的泥土。那么他们无疑是被带到这里来了。
可是车在这里,吉娜去了哪儿?他们都晕了过去,为什么唯独秦愈是被糖人带走的?
他视线落在湖面上那艘孤舟上,那里站了一个瘦瘦高高的影子。
脑中一根弦突然绷紧,秦愈浑身僵硬起来。
那是葛鄞的背影,秦愈看着他转过身,轻飘飘往这边望了一眼,然后往后倒去。
没有水花和声音,
秦愈猛地回过神,冷汗从头上流了下来。
这片湖明明是活水,但是却感受不到一丝生气。走近岸边,丝丝寒气从湖面上吹来,他深呼吸。
是幻象吗?引诱他入水。
但是葛鄞与他之间的联系的确断了,唯有靠近这片湖,才能够感知对方的存在。
突然,蓝帽子的话在他脑海里闪过。
“离水远一点。”
秦愈犹豫了半分钟,往水里走去。
湖水不凉,至少接近湖面的不冷,他脱下一件衣服,然后往湖中心游去。
水波激荡,划出不小的动静,秦愈游到了这艘小船旁边。他翻身上船,喘了两口气,然后在船上捡到了一只防水手电,旁边还有一张牌。
空白的牌面似乎在昭示它的身份。
秦愈打开手电,往水下照去,黑洞洞的深湖像是一张巨口,他光是这样看着就有种要被吞下去的感觉。
日光在头顶慢慢退去,日落西山,再晚一点就要天黑了。
他觉得嗓子像是塞了一团干草,不影响呼吸,但是剌得他难受。一种无法言喻的悲伤无处安放,他的倒影在水面成不了型。
四周安静得要命,秦愈闭上眼,坐到船内,一切似乎成了定局。
葛鄞在哪里?
葛鄞现在就在他身边,在这湖底。
走吧。他对自己说:“看上去像是没有其他的可能了。认了吧……”
现在就剩下他一个人独活,承受这份侥幸,折磨人么这不是?
船内没有桨,秦愈却没急着游回岸边,而是坐在原处出神地想着。
他憋气最久能憋多久?三分钟。
人体潜水极限是四十五米,十五层楼的高度。没有潜水装备的前提下,秦愈潜不了那么深,但是一口气下去十五米是没有问题的。
“希望别太深了。”他喃喃道。“死也得见尸不是?”
注视着那仿佛深不见底的湖,秦愈将手电咬在嘴里,然后纵身一跃。
就在船上的人入水处的对岸,被人们谈之色变的瘦长鬼影站在丛林中,默默注视着这个侵入泽勒湖的外人。
身后一阵轻响,带着蓝帽子的稻草人出现。
“交给我和白帽子。”蓝帽子说。“你要小心的,是那个还没有到家里来的人。”
他不放心地补充了一句:“为了兔子小姐。”
鬼影的身体发生了变化,一阵刺耳的电流干扰音,他闪烁了几下,然后消失在原地。
湖底好安静,只有气泡的声音,越往下水流就急了,不过幸好,这个湖没有很深。
第一次潜下去,先找找看人在哪里。如此反复了五六遍,秦愈累得筋疲力尽,但每次休息几分钟就咬咬牙,又继续下去找。
“我还真没对谁这么上心过,”短暂的休憩时间里,秦愈对着湖底说:“要是你念着我的好,就快些出现吧。”
湖水的杂质不少,这么几次下来,他一双眼睛都充血了,肺里好像要爆炸一般疼痛,每一次扩张都抽抽地疼。
越往下游,秦愈的心越发变凉,这个湖太大了,湖床上躺了许多朽木或是垃圾,水又是流动的,也许他找一晚上都找不到。
其实有个办法,就是让伊莲恩叫镇上的打捞队来,便捷又迅速,可是发生了那种事——
不过也许是上天显灵,概率几乎为零的事情还真让他碰上了。
看到那个人的时候,秦愈差点吸了一口气进去,好在及时稳住呼吸,只是呛了点水。
葛鄞在那里,半个身子被水草缠住,双目紧闭着。
秦愈连忙去把缠住他的水草扯开,但是当触及到那些滑溜溜的水草时,他发现那不仅是水草。
成团的头发绞在一起,勒住葛鄞的腰和腿,秦愈来不及去想其他的,只手忙脚乱去扯开,葛鄞的刀他还没有还,心里一沉,秦愈拔出刀去割断头发。
要是刀还给他了,他怎么会出不来?
肺里的空气逐渐稀薄,在误伤了左手两根好兄弟后,秦愈终于割断了这些恶心的头发。
我操。
周围彻底变暗,秦愈在心里暗骂,他向头顶看去,已经看不到日光,幽深寒冷的湖底,葛鄞在这里躺了多久。
他说过他不喜欢黑且过于安静的地方,然而这个地方这么黑这么冷,秦愈差点就找不到他了。
找不到了怎么办?
他死了,怎么办?
拼着最后一口气,秦愈拖着他浮出水面,张望了一圈,那艘船早就不知道飘向了何处。大口大口贪婪地吸着气,秦愈担忧地摸了摸葛鄞的脸,
撑死终于摸到岸边,秦愈眼睛已经看不清任何东西了,耳朵里嗡嗡作响,每一步都走得艰难,他现在只想闭上眼好好休息。
“咳、咳咳咳咳……”
一躺下他就猛烈地咳起来,手脚发软,仰躺在沿滩上,湖水漫过他的耳朵。
看向身旁的人,秦愈终于慢慢清醒过来,手不住地发着颤,葛鄞的脸他看不清了。
狠狠揉了揉眼睛,还是一片模糊,秦愈嗓子疼得要命,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味。全身都痛,但是总盖不过从心脏传来的,仿佛有一只手在用力捏着。
身后草丛响动,稻草人走了出来。
“他死了吗?”白帽子说:“他真的死了吗?你确定,你看到的是真相吗?”
“等我有钱了,一定买个把舌头捋直了说话的怪。”秦愈冷笑道,他现在力失大半,若要与满血的白帽子打起来,一成胜率都没有。
白帽子将他的脸转向湖中央,那只消失了的小船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了湖中心。
全是鬼把戏,秦愈突然明白,在这种人面前,他们斗不过。
秦愈不断搓着自己的手,等到掌心终于有温度时,他去探葛鄞的脸,脖子,以及心脏是否还在跳动。
“人啊,都是只用眼睛相信的动物。”语气满是讥讽,白帽子鄙夷地看着秦愈:“你忙了这么久,有意义吗?他还不是活不过来了。”
秦愈无暇去搭理他,生火取暖是重要的事情,在这荒郊野外,夜晚说不定有什么野兽找上门。
有了光,他就安心了一点,葛鄞躺在旁边,好像睡着了一样。他的衣服被剥离下来,披上了秦愈自己的,然而这一点温度仅仅是杯水车薪。
白帽子失望极了,他道:“能不能用用脑子呢?”
秦愈冷声:“能不能闭嘴呢?”
长叹一声,白帽子说:“看吧,我就说这一批也一个能用的都没有。试一试就知道,那个老家伙的法子简直烂透了,浪费我这么半天时间。老子不干了,谁爱来谁来。”
他转身离去,留下两人坐在湖畔。
秦愈不吭声,只是不断去给葛鄞做心脏复苏,可是他太冷了,嘴唇是冷的,胸膛也是冷的。无力感顿时淹没了秦愈,可是他还是不死心。
“我的运气一向好。你不是问我,在过去,人们为什么要为不现实的东西找借口吗?”秦愈说着说着笑起来,“因为骗自己是最容易的。”
猫头鹰在呜呜地叫,除了它,再没有第二个声音能回应秦愈。
“好吧,我的确骗了你很多,说声对不起可以吗?所以你是怎么做到这么小心眼又记仇的,还骗我到这个地步?”
最后这句说的很轻,他俯身下去,在葛鄞耳边说道:“说句我不敢在你面前说的吧,我其实挺喜欢你的,葛鄞。”
兀自神伤了一会,秦愈不再去给他做心脏复苏,只是紧紧攥着那只手,这是他第一次这样握着他。
“葛令,”他靠在树桩上,看着这个陌生的天空。“夜里等我睡着了,给我托个梦呗,你没听到的我再说一遍。”
他正要闭眼小睡一会,脚下突然剧烈震动起来,仅仅持续了三秒钟,一切恢复。但是好像又有什么不同。
医学奇迹发生了,掌心下的肌肤突然开始回暖,接着一只手抓住了秦愈。
葛鄞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