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重重叹息一声,却是久久不言语。
秦桑躲在帷幔后,偷偷掀开一条缝,隔壁的一切便清清楚楚映在眼里。
爹爹坐在上首,朱闵青站在他右边,左下坐着一个中年男子,衣衫整洁,人略胖,看上去敦厚沉静,浓黑的眉毛向上斜飞,隐隐地透出一股威严之态。
一望便知,这是个久居上位的实权官员,想来定是宗长令了。
宗倩娘依偎他而坐,脸上泪光点点,望向他的目光充满孺慕之情。
宗长令看着女儿,略皱了皱眉头,却道:“没什么好说的,承蒙朱总管厚谊,可本官已然认罪,所有的银子都挥霍了,你且将本官交与刑部即可。”
一言既出,四座颜色各异。
朱缇先是一怔,然后连连大笑,起身就往外走,“什么狗屁案子,咱家这次真是多管闲事喽!”
宗倩娘大惊,忙道:“朱总管且等一等,我爹脾气执拗,让我劝劝他……大哥,你帮我说说情。”
朱闵青低声道:“督主再略坐坐罢,权当看我的面子。”
转脸又对宗长令说:“若宗大人执意如此,那也不用去刑部,今晚就结案画押,明天就呈递御前,能不能活命,全看皇上的心情了。”
宗倩娘“扑通”一声跪在宗长令脚下,泣声哭道:“爹爹,我和娘都不信你贪墨,求你说实话!自从你被抓走,娘就一病不起,你不好了,她也活不了了啊!”
宗长令抚着女儿的头发,垂泪道:“孩子,你还在,你娘就还有念想,总会熬过去的。”
“我活着又能怎样?还不是惨遭唾弃的犯官之女!一辈子饥寒交加,受尽白眼,还不如死了算了!”
宗长令很吃了一惊,“不可能!你是卫家未来的长媳,谁敢给你白眼看?”
哎呦?!宗倩娘许了人家。
秦桑的耳朵顿时竖了起来。
宗倩娘哭声微滞,旋即悲悲戚戚道:“休要提他家,来京之前女儿求卫总兵帮忙,可他全然不顾两家多年的交情,竟一口回绝。女儿和娘气不过,就……就与卫家退亲了。”
宗长令惊愕不已,扶额叹道:“你们……唉,我说过你们不要管我。”
朱缇已是听得不耐烦,冷哼一声,讥讽道:“宗大人,是你女儿求的我们,不是我们求的你女儿!咱家的面子就这么不值钱?任凭你呼来喝去?”
“既然你认罪伏法,那咱家成全你们——抄家灭门,不用生离死别,一道儿上路岂不美哉!”朱缇斜眼瞥了下朱闵青,“让咱家干儿替你们收尸,算是还了宗大人的人情。”
霎时,宗倩娘一张俏脸变得惨无人色,用力摇着宗长令的胳膊,泣不成声道:“爹爹,到底为什么,有什么比我们母女还重要的吗?”
宗长令咬着牙,腮边的肌肉微微抽搐着,面孔都有些扭曲,只一瞬不瞬盯着朱缇,像是要从他脸上分辨出此话真假。
朱缇目光阴冷,嘴角上翘,笑容里透着不屑一顾。
而朱闵青的眼神更奇怪,很复杂,也带着不耐。
良久,宗长令脸色由红转白,继而半点血色全无。
他颓然向后一靠,喃喃道:“我、我说,只求朱总管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不要连累我的妻儿。”
朱缇眉头暗挑,“真是麻烦,早干什么去了!”
宗长令沉默片刻,缓缓说道:“我的确拿了藩库十万两银子……”
“爹!”宗倩娘倒吸口气,不可置信地捂住嘴。
“但是这银子,一两也没落入我的口袋。朱总管或许知道,朝廷已拖延辽东卫所半年的饷银没发了!打仗要钱、犒赏军士要钱、修筑工事也要钱,桩桩件件,我数次上书催饷银,可如石沉大海,一点回音都没有。”
朱缇笑了笑,“所以呢?”
“我生恐发生兵乱,所以挪用藩库银子给卫所发饷银。”宗长令坦然道,“也不止卫所拿了钱,还有各级大大小小的官儿,总得给点好处,方能堵住他们的嘴。”
朱缇揉着下巴,迟疑道:“你给你女儿定的亲事,是镇守辽东的卫总兵卫家?他也知道此事?”
“正是,不过他家境殷实,没有拿一两银子,都是给下头人分了。”
“明细账目有没有?”
“唔……我都烧了。”
朱缇便笑道:“咱家猜到了,定是你们商量好,由你一人顶罪,旁人替你照看妻儿,对不对?”
宗长令无奈说:“反正是我想出的法子,藩库也只有巡抚的大印才能打开,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这案子更麻烦了,由一个人牵扯出一群人,更不要提拖欠军饷……辽东拖欠,别处肯定也拖欠,皇上此刻最怕的就是往外掏银子。”
朱缇沉吟片刻,越想越觉此事棘手,遂道:“委屈宗大人先在诏狱住几天,你原原本本写一份口供,法不责众,且你原意是为了防止兵变,或许皇上法外开恩也说不得。”
宗长令神色黯然,对着朱缇一揖,随即转身离去。
宗倩娘犹豫着说:“我爹在辽东官声很好,治理得也很好,当地百姓都叫他‘青天’,能不能请朱伯伯在皇上面前求求情……”
朱缇一挥手,“都拿了国库十万两银子,还能叫‘青天’?”
宗倩娘讪讪抚膝一蹲,捂着脸下去了。
见屋里没旁人,朱缇扬声道:“阿桑,出来吧。”
秦桑推开格栅门,张口就说:“爹,这案子是个大案,不止辽东,恐怕内阁也会牵扯进去。”
朱闵青也笑道:“拖欠军饷,兵部、吏部、户部、内阁,一个个都脱不开干系。”
朱缇一脸的为难,“我也想到了……唉,皇上只想杀几个贪官震慑群臣,可大半数朝臣都涉足其中,皇上绝对不想都处置了。况且,扯来扯去,说不定就扯到我身上。”
秦桑眼睛闪着微光,因笑道:“大案不一定要大办,但是拖欠军饷一定要奏明皇上,事关边防,可马虎不得。爹爹,此前您知道这事吗?”
朱缇点头道:“有所耳闻,内阁也呈递过催银子的折子,但没这么严重。且让我先想想这事怎样办。”
朱闵青插嘴道:“督主,若能保住宗大人和卫家,辽东卫所就……”
朱缇猛地一倾身,眼中矍然生光,“没错!辽东卫所,我怎么就忘了这个!”
他一手一个拉着朱闵青和秦桑,“这案子要大办,办好了,就不用藏着太子爷的身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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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听爹爹说“太子”二字,秦桑下意识往门口看了一眼,小声提醒道:“小心隔墙有耳。”
朱缇哈哈一乐,颇为自得地说道:“在东厂这个一亩三分地,还没人敢监视你爹。”
朱闵青也笑着劝慰道:“无妨的,没有旁人在,这个院子等闲人也进不来。”
秦桑便放下心来,思索片刻问道:“你们是看中辽东的兵力了吗?”
“这是一个原因。除边境上偶有蛮族侵扰,近百年都没有大的战事。”朱闵青解释说,“因此我朝内外卫三百余所,战力最强的是边关卫所,其中以辽东二十五卫尤为突出。”
“若能得到辽东的兵力,于我争储大有裨益。”朱闵青自嘲似的笑了笑,“毕竟,无论是宗亲勋贵,还是朝臣士林,我的风评都不大好,必要时还得强硬点。”
“二来嘛,辽东镇总兵卫宁远……”朱缇接过话头,放轻声音道,“曾在锦衣卫任职,协同张昌审理寿王谋反案。结案后,突然自请去辽东镇戍边,十几年来慢慢积功做到总兵的位置。”
秦桑恍然大悟,“寿王谋反案另有蹊跷对不对?和先皇后之死有关联吗?”
朱闵青嘴角紧绷着,缓缓点点头。
朱缇安抚似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叹道:“皇上极其痛恨闵皇后和寿王,甚至怀疑闵青不是自己的骨血。”
“我手上只有一个张昌,还不够替闵皇后翻案,再来个卫宁远,才有可能给闵后洗清冤屈。”朱缇向后一靠,幽幽叹了口气,“等了十几年,终于等来了机会!只要让卫宁远开口,事情就成了一半。”
秦桑只觉心头突突地跳,不知不觉中,爹爹和他都已开始夺嫡的准备。
她想了想说道:“所以要借这个贪墨案收伏卫宁远,但又不能让他丢官,不然拿不到辽东卫的兵力……也就是说,既要将案子范围控制在宗长令身上,还要让卫宁远害怕,领我们的情。”
朱缇摩挲着下巴,苦笑道:“要大办此案,还要控制牵连范围,难啊,一不小心咱们就栽进去了,这事须得好好谋划谋划。”
朱闵青心下掂量一阵,说:“我可以去趟辽东,和卫宁远当面谈谈。”
“不可!”朱缇立马否决,“咱们要掌握主动权,要让他着急,若是咱们先露出急切的模样,反倒落了下乘。”
秦桑沉吟道:“宗长令将妻女托付给卫家,可宗倩娘这一退亲,摆明了先前的话不作数。卫家肯定着急,若是得知宗长令进了诏狱,没准儿会主动探听消息。”
朱缇起身踱到门口,望望天色,“咱们且等着就是,反正都等了十几年了,不在乎再多等俩月。今儿就到这里,皇上还等着我回话,我先探探他的意思。”
“差点忘了!”朱缇又转身回来,叮嘱秦桑,“你在新乐捡的那个小郎中,得空问问他能否治心悸不眠之症,皇上连着半个多月没睡好觉,太医只会开安神汤,却也越来越没效果。”
秦桑应下,“小吴郎中人在京城,后天是他药铺开张的日子,我正好要去给他捧捧场,到时仔细问问便是。”
离开东厂署衙时,天色已过午牌,秋阳高悬碧空,几缕薄云悠悠然随风飘着。
秦桑没让朱闵青送,独自坐轿归家。
轿杠咯吱咯吱的响,随着这单调又枯燥的声音,她的心也渐次平静下来。
隔轿窗望去,红的黄的落叶铺满整条街巷,好似一条五彩锦缎铺就的地衣。
不远处就是禁宫,高高的绛红宫墙上,黄琉璃瓦映着灿烂的阳光熠熠生辉,与高大巍峨的宫殿相映成辉,处处彰显着皇家的气派。
秦桑出神地望着那处,直到再也瞧不见,才轻轻地放下轿帘。
回到家时,院子里静悄悄的,耳房的门窗都紧闭着。
月桂道:“宗小姐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听声音像是在哭,奴婢敲两回门,她都没理会,后来没动静了。”
豆蔻拧着眉毛,担忧道:“她可别想不开寻短见。”
秦桑失笑:“不可能,她可不是轻易寻死的人,可能哭累了睡着了。等晚上送饭时再叫她,若还不回应,你们就直接冲进去看看。”
等到天光蒙蒙发暗,还不待月桂去叫,宗倩娘已出了房门,施施然来到秦桑这里和她说话。
秦桑不禁暗笑,时辰卡得刚刚好,正是朱闵青下衙之时!
朱闵青到家,习惯先来西厢房看看秦桑,然后再回他自己的房间,这宗倩娘不过三五日便摸清了。
只见她神色凄然,双目微肿,鼻头也红红的,还时不时的用手帕子擦擦眼睛。
秦桑只颔首笑了一下,没开口,继续忙手中的针线活。
宗倩娘没有丝毫的不自在,探头看看,陪笑道:“这荷包是给大哥做的?瞧瞧这竹叶纹绣的,鲜活得跟真的一样。”
秦桑淡然道:“闲来无事,做着玩的。”
似是看出她有意疏远,宗倩娘讪笑几声不再言语,却不肯走,随手从针线笸箩里拿过一团丝线,默不作声低头劈线。
侍立一旁的豆蔻瞧见,暗自腹谤:好个厚脸皮,真坐得住啊!
不多时,朱闵青回来了。
秦桑坐着没动,宗倩娘已立起身与他见礼,指着秦桑手里的荷包道:“大哥快看,秦妹妹给你绣荷包呢,这绣工可比我强百倍,我娘总笑我绣的鸳鸯跟秃毛鸭子似的!我也只能帮着劈劈线了。”
哪个要你帮忙!秦桑眼神微眯,想讥讽两句,却见朱闵青一脸的笑意,实在是不忍心破坏他的好心情,只得按下不提。
朱闵青拿过荷包,放在腰间比了比,虽没说好还是不好,然眼中流淌出来的欢喜止也止不住。
趁他心情愉悦,宗倩娘不失时机问道:“大哥,我爹已然都交代清楚了,照此情况看,他有多大几率脱罪?”
朱闵青答道:“谁也拿不准,不过我会尽力请督主保下宗大人的性命。”
宗倩娘眼圈一红,忙低头拭泪,因笑道:“能保下性命意思谢天谢地,全仰仗大哥和朱伯伯……”
说着说着,睫毛微动,只见泪光点点,却不见泪珠滚落,越发显得凄婉惹人怜。
“我只感叹我爹爹,不是我自夸,他将辽东治理得路不拾遗、民风淳厚。在辽东地面上,提起宗巡抚,上至达官贵人,下到平民百姓,哪个不是没口子的夸赞。可惜,这样的好官,以后却无法一展抱负了。”
她自顾自说着,屋里没人劝她,秦桑冷眼瞧着,豆蔻暗暗撇嘴翻白眼,而月桂忙着收拾桌子摆饭,压根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朱闵青自然听懂她的暗示,却也没吱声,只和秦桑说几句话就出去了。
宗倩娘略停片刻,推说身子不适,也告辞而去。
秦桑私下和朱闵青发牢骚:“本是板上钉钉的死罪,一个抄家也是逃不掉的,现在的能活命还不满足?我真怕帮来帮去,还帮出不是来。”
gu903();朱闵青没当回事,“若宗家有怨言,那我和他家的交情就此了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