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二人的纷争,她又觉得不能露怯,硬装出泰然自若的模样,“如你所愿,我上京来找你了。”
小姑娘脸臊得跟块红布似的,分明尴尬万分,嘴上却半点不肯吃亏,朱闵青看着好笑,慢悠悠说:“上赶着送人头吗?”
听似是顽笑话,但语气透出的调侃轻蔑,让秦桑不由生出不服气来,一时竟忘了肚饿。
“我当初是用计逼你出手,可那是为了救人,何错之有?反倒是你吃着朝廷的俸禄,却看着百姓遭殃,对得起你身上的官服么!我既然敢敲门,定然是有把握,咱们等着瞧,还不知谁笑话谁呢。”
朱闵青便敛了笑容,“督主的女儿可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当的。”
秦桑冷哼道:“是与不是,还需我爹来定。”
朱闵青眯缝着眼睛,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半晌才道:“进来。”
“我爹在家了么?”
“督主常年在宫中,一般不回来,略晚些让人通禀他一声,你等消息吧。”
秦桑发现,他走路的姿势显出几分僵硬,腿脚不大灵便的样子。她是极细心的人,立刻意识到不对。
她望着他的背影,不由放软了声音:“那个……你是不是受伤了?”
朱闵青没搭理她。
这是一所三进的院子,青砖青瓦,并不大,外面看着很普通,里面却布置得很别致。
院中栽着一棵花树,大冬天光秃秃的,秦桑也没看出是什么树。
朱闵青唤过来一个小丫鬟,“豆蔻,去下一碗宫面。”
豆蔻十五六的年纪,长得水灵灵的,因笑道:“鸡汤煨了一宿,又浓又香,用下面最好了,还有前儿得的金华火腿,奴婢也切点进去。”
朱闵青的目光扫过秦桑头上的白花,淡淡说:“不要荤腥,下一碗素面。叫小常福升两盆炭火,一并送到暖阁。”
正在呵手取暖的秦桑一怔,心底涌上一股热流,又甜又苦,又有几分酸涩,暗道这人也不是表现出来的那么冷淡啊。
暖阁的布置也不奢华,一水儿的黑漆家具,北面一张大炕,铺着半新不旧的团花锦缎褥子,中间摆着炕桌,看样子是黄花梨的,倒是这屋里唯一值钱的,只可惜桌角缺了个口。
暖炕下首,靠墙各设四张官帽椅,中间用搁几隔开,上面摆着盆水仙花,花开得正好,散发着幽幽的清香。
墙上挂着几幅字画,画倒平常,那字龙飞凤舞,倒是有几分名家风范。
靠窗是一张长条书案,案上放着一个粉彩的笔筒,倒插数根湖笔,左面整整齐齐放着几册书。
秦桑一面打量着,一面在椅子上坐下,思忖了片刻,才轻声说:“若是我爹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能暂住几天吗?”
朱闵青抱着胳膊靠墙站着,闻言道:“没有多余的屋子,不过你可以在柴房里凑合凑合。”
三进的院子,一路走来,总共也没见几个人,怎会没有多余的屋子?分明是这人故意为难自己。
秦桑气噎,方才对他的那点子好感顿时烟消云散。
很快,面和炭火都送过来了。
热乎乎的汤面下肚,秦桑顿时舒坦不少,这屋里炭火熊熊,却是一点烟火气不闻,烤得人身上暖融融的。
自从母亲病重,秦桑脑子里那根弦一直是紧绷的,彼时不觉得,现在寻到了爹爹处所,又进了门,算是解决了一件大事。
精神一松懈,加之吃饱了肚子,人肯定就开始犯困。
不知不觉的,她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朦胧中,似乎被谁抱了起来,还给她盖上被子。
这一觉醒来,已是第二日晌午。
秦桑一睁眼就看到炕沿上坐着一个男人,他嘴角带着笑,看向秦桑的目光非常和蔼,“醒了啊,慢慢坐起来,当心头晕。”
四十上下的年纪,轮廓分明,鼻子高挺,双目炯然生光,脸上没有留须,虽然双鬓已染了风霜,但年轻时一定是个十分英气俊秀的男子。
他的声音并不尖细,却较一般男子更为涩滞。
不知为何看到他,秦桑突然就想哭,呜咽着问:“你是我爹爹吗?”
朱缇失笑,一点头说:“我是你爹爹,亲的。”
秦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么痛快就认了,也忒草率了罢!
“你就不怀疑我?”
“我一见你,就知道你是我的孩子。”朱缇端详着她的脸,“你和你娘长得太像了,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朱缇目光扫过秦桑头上的白花,眼中是流淌不尽的伤感,叹道:“她什么时候去的?”
“冬月二十,娘临终前才说出我的身世。”秦桑摸出玉兰花纹荷包,递到他跟前,“娘让我把这个给你。”
朱缇紧紧握住荷包,脸上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悲痛,良久才仰首长叹,“阿婉……唉,孩子,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随母姓,单名一个桑字,就是桑树的桑。我娘说我出生的时候,家门口的桑树正好发芽,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可我家门口根本没有桑树,真是奇怪。”
朱缇温和地说:“有的,许多年前,这宅子门口的确有棵桑树,后来叫主人家给砍了,我买了这处宅子,想再栽一株,却怎么也活不了。”
“我是在这里出生的?”秦桑惊讶得不得了,又恍然大悟道,“怪不得你私宅又小又偏僻,丝毫不像有钱有势的人家,原来这里是你和娘住过的地方!”
朱缇笑了笑,却说:“你们娘俩受委屈了,告诉爹,谁欺负你了,肯定有!不然你娘不会让你来找我。”
秦桑犹豫了片刻道:“这些年我们一直住在秦家庄,老族长在的时候,都还说得过去,新族长就不地道了,还逼我嫁给县太爷的傻儿子,不过没得逞罢了。”
“我朱缇的女儿,只有欺负别人的份儿,怎能让别人欺负!”朱缇冷笑道,“阿桑,从今往后你什么也不用怕,有爹在,满京城你尽管横着走,爹给你把鞭子,看谁不顺眼就抽他!”
秦桑被逗笑了,又忍不住落泪。
“又哭又笑,真是个小孩子。”朱缇端过燕窝粥,慈爱地看着她吃,“阿桑,今儿好好休息一天,明儿个出去逛逛,想要什么就买什么,爹有银子,你可劲儿地花。”
秦桑笑个不停,调皮道:“那我就不客气啦,非把爹爹的小金库花光不可。”
朱缇哈哈大笑,“能花光爹的银子,也是本事。”
朱闵青的身影在门口晃了下。
“进来吧,正好安排你个差事。”朱缇扫了一眼朱闵青的腰腿,吩咐道,“通知下去,我朱缇的亲闺女找回来啦!”
“阿桑,这是你干哥哥,想来已经认识了,爹爹常在宫中,你有什么事找不到爹爹,找他也是一样的,以后好好相处。”
“哥……哥。”秦桑略带艰难地说出这两个字,暗自思忖,若是爹爹知道朱闵青曾经对她喊打喊杀,不知会作何感想。
朱闵青微微一笑,道:“督主放心,我会将阿桑妹子当做亲妹妹一般疼爱,绝不叫人欺了她去。”
朱缇满意地点点头,想起了什么,问秦桑:“你娘有没有教你识字?”
说起这个来,秦桑一脸的自豪,眼中甚至露出些许不常见的得意,“我从三岁起娘就给我启蒙了,后来又专门给我请了教书先生,我写的策论连镇上的进士老爷都说好。”
朱缇一拍手笑道:“我就说嘛,你娘是个大才女,你至少也是个小才女,好好好,也要叫那些人知道,我闺女也会做诗词歌赋。”
“爹……”秦桑不自然地笑了下,“我娘不让我把精力放在诗文上头。”
“哦?那你平常看些什么书?”
似乎非常难以启齿,秦桑嘴唇嚅动了好几下,才吞吞吐吐地说:“《佞幸列传》、《酷吏》、《奸臣传》……”
此时朱缇和朱闵青的脸色,已不能用“惊愕”二字来形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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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两个火盆霜炭熊熊燃烧,暖阁里是融融似春,热得秦桑身上一阵阵的发燥,紧握的手心里也隐隐泌出细汗。
佞幸、酷吏、奸臣……这几本书的名字,简直就是明晃晃地打爹爹的脸!
恐怕爹爹的政敌都不会当面这样说,更何况是他刚认回的闺女,从他脸色上就可以看出他是多么的吃惊。
其实她完全可以不说,或者随便敷衍过去,说些诗文之类的哄他开心,但她不愿欺瞒他。
秦桑低头默默打着腹稿,此时朱缇已从极度的惊愕中恢复过来,略一思量,道:“你娘的性子我知道,不是促狭之人,她让你看这些书,必有她的用意。”
秦桑道:“先前我也不明白,别家的女孩子读书,无非是女诫女则,烈女传之类无趣的东西,我娘却逼着我看史书,特别是那几本。”
“看过还不算,我娘会问我,他们是如何发迹的,最大的依仗是什么,皇上重用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他们为何会落个凄惨的下场。”
秦桑停顿了下,看看朱缇越来越凝重的面孔,干脆一股脑儿把话全说了出来,“不止如此,娘还让我想,如果我是他们,怎样做才能得到善终!”
“直到知晓了爹爹是谁,我才明白她的用意。”秦桑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并非说爹爹是坏人,爹爹的立场和外臣天然对立,又管着东厂,很容易就被视为‘佞幸’,并借这个名头弹劾您。”
“娘想让我过普通日子,但说不准哪一天爹爹会认回我,哪怕只有微乎其微的作用,我能帮上忙也是好的。她是满心希望您好,其实爹爹本事大,娘根本就是杞人忧天。”
她说完了,朱缇还在想,朱闵青若有所思看着她,谁也没有说话,屋里很静,只有啸风打着窗棂的嚓嚓声。
许是想起了往事,朱缇的眼角微微泛红,“当年爹进宫时,你娘也提醒过我,不可树敌太多。她是用心良苦,爹明白的。”
秦桑轻轻吁口气,此刻心才算彻底落回了肚子里。
趁他们说话的空档,朱闵青从旁说道:“督主,昨天我提审了钱云亮,他没抗住全招了,和您预料的差不多,口供已经签字画押。”
朱缇道:“让你在家养伤,怎的又跑去当差,谁审不一样?你手底下那几个也要锻炼一下——腿好些了吗?”
朱闵青垂下眼睑,“不妨事的。总归是我大意犯的错,给督主惹了麻烦,就这么在家养着实在说不过去。”
“去书房谈吧。”朱缇立起身,温言对秦桑说:“好孩子,你先歇着,爹爹过会儿再来和你说话。”
须臾,豆蔻进来道:“大小姐,热水烧好了,您是先用饭还是先沐浴?”
进京这一路都没有洗过澡,秦桑当然是选择痛痛快快洗个澡。
从净房出来,她浑身上下已是焕然一新,上着月白底子宝蓝花纹缎面对襟褙子,下面是素白暗纹马面裙,即是孝服,又不至于太素淡。
秦桑因笑道:“这衣服很合适,难为你考虑得这么周全。”
豆蔻却说:“不是奴婢准备的,是少爷今儿个回来时买的。大小姐,少爷对您可真好,奴婢在府里七八年了,头一回见他给别人买东西。”
秦桑不禁一怔,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除了母亲,这大约是第一次有人惦念自己有没有穿的。
将那股涩意压下去,她问道:“这个宅子都有谁住?”
豆蔻忙答道:“这院子里统共就六个人,老爷,您,少爷三位主子,除了奴婢,还有少爷的奶娘林嬷嬷,另有就是跑腿儿的小常福,就是昨天端火盆的那个小瘦猴子。”
秦桑道:“小常福我知道,林嬷嬷又是哪个?”
“她没在府里,前两天有事回了老家。”
“朱闵青他……他的腿是怎么回事?”
“这个啊,”豆蔻往门口看了一眼,压低声音说,“是让老爷给打的,说是差事没办好,挨了足足二十大板呢!老爷也真是的,打另外两个十板子,轮到少爷却翻番。”
原来真因为车马店的事受罚了!
秦桑默然不语,好一会儿心里的内疚才慢慢过去,悄声问道:“他有何喜好?”
豆蔻拧着眉毛想了想,说:“好像没有,少爷大多在外办差,回府了也是闷在屋里头看书。”
秦桑琢磨,爱看书就好,这有个能谈论的话题,或许能缓和下二人的关系。
她俩又说了些闲话,见日影西斜,豆蔻遂告退去准备晚饭,秦桑一个人呆着无趣,在院子里悠然转悠了一圈,恰好来到书房门口。
里面朱缇二人正在商议事情,秦桑不好打扰,刚要转身离开时,却隐约听到“弹劾……擅权”几个模糊的字眼,脚步便顿住了。
定然事关爹爹!
隔着厚锻帘子犹豫片刻,他们刚见面,彼此脾气秉性还不熟悉,但她可以感到爹爹对她的疼爱,她想为他做点什么。
遂扬声道:“爹爹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