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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族中侍女们本来就是俯视女公子的。如青竹她们,只听着嬷嬷讲翁主日常的保养习惯,也没觉得多么不好意思。而闻蝉,她的身体从小到大就是被侍女们看惯的,她红脸是红自己长大了,并不是不好意思被看。

闻蝉还苦着脸跟嬷嬷抱怨,“我觉得这里沉甸甸地,走路都难受,碰一下就疼。”

嬷嬷说,“你以前不疼?什么时候开始疼的?”

闻蝉支吾了一下。她什么时候开始疼的呢?一个月前,被李信箍住胸的时候开始的啊。但是她怎么敢跟嬷嬷说?

嬷嬷看着她挺翘的胸,欣慰笑道,“没关系,这说明翁主长大了。再过几个月,就不会痛了。等明天过了及笄礼,再过上几年,翁主就可以许人了。”

闻蝉说,“我现在也能啊!”

嬷嬷笑一下,不说什么。她说的是破.身,和闻蝉天真的嫁人概念,完全不同。大世族家的娘子们,嫁人都不会太早。一般是十五。但养得好的女郎,即使是嫁人了,被身边嬷嬷看着,也不会叫她们太早破.身。虽然没有明确说法,但世族中经过多代研究,总觉得破.身太早,对女儿家不好。

像闻蝉的姐姐闻姝。

她十五岁嫁宁王。

到十七岁时,夫妻二人才真正同了房。

同了房后,又因为宁王身体不好,两人一直没要孩子。

外界不知道怎么传宁王妃呢,恐怕说宁王妃不能生、还霸着公子不放的说法,流传于民间。但闻家的规矩就是这样,皇室也觉得有些道理。再兼宁王本身不在意,也就随外面说去了。

“小蝉,你在屋里干什么?”几个侍女正围着翁主说私.密话,互相逗笑。突听到门外一道女高声,闻蝉立刻一个哆嗦。之前她褪了外衫那么久,赤着半边肩头和侍女说了很多话也不觉得冷,而她二姊在外面吼一声,她胳膊上立刻起了鸡皮疙瘩。

慌慌张张地穿好衣,出去见闻姝了。

闻姝白她一眼,都懒得说这个妹妹见到她跟老鼠见猫似的了。闻姝今日情绪还好,问了问闻蝉的功课后,虽不满意,却也没说什么。反是她犹豫了一下,跟闻蝉说,“我听说江三郎在城西教书,也不知道在搞什么鬼。我想过去看看,你有什么话让我带的吗?”

闻蝉敏感地觉得二姊是要对江三郎去登门问罪。

问那个江三郎为什么骗她这样的小娘子喜欢的事……

江三郎啊。

江照白。

闻蝉想:我这几天天天在想这个人。可是我想的,恐怕和大家以为的不太一样。我天天在想这个人,可是我觉得我和他,距离已经越来越远了,越来越不可能了。

每次心跳加速,都和江照白无关。

她也许没有弄清楚自己对李信的感觉,因为也没那么喜欢。但她更清楚地意识到,她对江三郎,同样没那么喜欢。

二姊还要替她去问罪……

闻蝉咬了下贝齿,很坚定地抬头,“我也要去城西,我也要去找江三郎。”

闻姝讶然了一下,她踟蹰着要妹妹对江三郎放下心,她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把妹妹拐走了。但看妹妹一副想开了的样子,闻姝只能心里忧愁着,面上不作什么反应。

闻姝愈发厌恶江三郎了。

她知道一些江三郎的过去,正是知道,她才觉得江三郎不会和妹妹发生什么;而即使她不知道江三郎的过去,就她与江三郎打过的几次照面,对方是良人,却不适合她那个太单纯的、整天只知道情情爱爱的妹妹。

姐妹二人出府时,天近黄昏,忽降大雪。正应了前两日李信对闻蓉说的话,这两日恐怕会有大雪。一路上马车辚辚,闻蝉坐在车上,心神恍惚。她掀开车帘一角,去看外面飘飘洒洒的雪花。她忽而想到李信好几次说,今年气候太反常了。

不知道李信在做什么……

啊,不能叫“李信”了。得叫他“二表哥”。

可是她至今还稀里糊涂,不知道他怎么就成了她二表哥。他要真是李家二郎的话,他和自己见过那么多次面,他明明知道自己讨厌他身份低,可他为什么一直不说他是李家二郎?他要是李家二郎,要是自己表哥的话,她就不会嫌他身份低了……

然闻蝉转念一想:我不会嫌他身份低。我会嫌他长得丑。

而倘若他不丑了……

我还会嫌他对我不够温柔,不够捧着我……

闻蝉想到他,眼睛就亮晶晶地看着天地间的大雪。好像真有一个少年会从天而降一样……但是她还是觉得他不像二表哥。

闻蝉心里那么觉得,口上却谁也不说。李信在她这里留的把柄、疑点,其实挺多的。大家都觉得她傻乎乎,她只是觉得这样更好、更自在一些。比如李信在的话,起码她姑姑会好很多;李信还满足了李伊宁对亲哥哥的幻想;李信还让不怎么喜欢跟郎君们打交道的李郡守多次开口;李信还……

反正他挺了不起的。

闻姝叹口气,“小蝉,你也莫多想了。江三郎应该不是那等坏心之人,他纵是有错,二姊会帮你教训他。你不要难过了。”

闻蝉回过神,“……我没有难过。”

闻姝没说话,显然不信。

闻蝉道,“我和江三郎,其实并不熟。因为我老觉得我和他犯冲,他又更喜欢别人……”比如李信,“我有点怕他克着我,还怕他品行有亏,”比如他居然能和想造反的李信聊得兴致盎然,“所以我其实不常见他的。”

闻姝听着更忧愁了:不常见,都喜欢。这要是常见,可该怎么办啊?

闻蝉:“……”

她笑嘻嘻地去拱二姊,窝入二姊怀中,“你真关心我……但你放心啦,我一点都不难过……”

闻蝉说自己不难过,闻姝不相信。但等他们到了城西,进了巷子于院中见到江三郎,闻蝉还是那个样子,宁王妃就有些将信将疑了。江三郎真真有意趣,下着大雪,他还让仆从收拾干净了院中的一方小几,坐在那里煮酒。闻姝等人过去时,远远便闻到了酒香。

她们看到青年秀雅的侧脸,看到他拿过火红的收集好的枫叶,去给那锅酒添料。

青年坐在雪中,宽袍长袖,抬头望向她们姐妹二人,不紧不慢地起身。闻蝉觉得这人真是好看,干什么都像流水一样不着急,赏心悦目。

闻姝寒着脸,与江照白互相点头致意。

双方坐下,拉杂了一些闲事。闻蝉一直坐在姊姊身后,用很明亮很澄静的眸子,看着江照白。江三郎该是很承受得住别人打量的人,但被一个小美人一眨不眨地看着,这还总共就三个人,他也不得不非常无奈地看向闻蝉,“翁主有话跟我说?”

闻蝉点头。

她看着他的专注目光,让江三郎察觉到了什么。他惯来是很聪明的人,闻蝉这种遍身通透的小娘子,对他来说就没什么秘密可言。

与平静至极的宁王妃说一声,宁王妃纡尊降贵愿为二人看着酒,江三郎就起身,取过了一旁小僮递来的伞,为闻蝉撑着,两人出了院子。

到这时候,天地阒黑,雪下得更大了。青年与少女并肩走在深巷中,彼此不说话。看到雪花飘落,如天地间悠远宁静的赞歌。而往后一看,他们走过的路,脚印很快被掩埋。

听到旁边青年的呼吸声。

闻蝉心想,也许我再也没有和他并肩的机会了。

她忽而停下步,不想走下去了。

她仰头,看那目光温润的青年。少女问他,“你知道我很喜欢你吗?”

江照白没料到她说的这么坦率直接,愣了一下。他还没遇到过这样的小娘子,握着伞柄的手紧了下,青年才说,“大概知道吧。”

他到这个时候,也没有笑一下。江照白并不怎么喜欢笑,他对闻蝉,就没什么笑脸。

“那你为什么不喜欢我?我长得不够漂亮?性格不讨你喜欢?还是你不喜欢主动的娘子?”

江照白不知道怎么说。

看闻蝉最后问他,“或者是因为程漪?”

江照白这才惊讶地看向她,语气有些古怪,“程漪……你知道?”

闻蝉说,“原来忘了。但我二姊提了一句,我想了起来长安有这么个人物。我记得程姐姐快要做定王妃了吧?不是我二姊说,我都不知道她和你还有过一段。你这么忘不了她啊?那她为什么还要做定王妃?”

江照白笑了下,“这你该问她,我不清楚。我和她早就没什么关系了,翁主,你不必把我想得那么卑鄙。”

“可不是因为程漪,你到底为什么不喜欢我?”

江照白满心纠结。看到她瞳心干净,容貌出众,干干净净地问他为什么。而也许一辈子,就这么一次了。青年的面容,温和了些。他伸出手,放在女孩儿发上,轻轻地拂去她发上落的雪。

江照白轻声——

“不是你不好。只是你对我来说……实在太小了。”

小的不谙世事。

小的需要人保护,需要人照顾。

小的天真单纯,一点儿没有受浊世玷污。

我怎么忍心,将你拉入我的世界中呢?

江照白侧身,看到天上飘下来的雪,忽然随着闻蝉的话,想到了遥远的故人——程漪。

好些故人,都喜欢把他和程漪扯到一起。

但他和程漪,却早已同心陌路了。

他仍记得她仇恨望着他的眼神。

他仍记得她的声音——“江照白你等着!”

他等着。

一晃这么久。他们早就断得很干净了。

不是一路人,何必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