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当下,萧瑞川心头忽然涌起阵阵异样的感受,好像这次一别便是永远。
……
踏出鹤颐楼以后,霍容辞并没有赶着回府,反倒将身子随性地靠在墙边,任由凛冽的冷风不断从侧脸扫过。
很冷,但是足够让人清醒。
其实无论是否有蒋琬琰,他都定然不会迎娶赵令杳。因为,她实在是个太傻的姑娘。
那时年幼,霍容辞尚是东宛国内的混世小魔王,一言不合抡起袖子就打架,揍得其他孩子都惧怕他,可这其中却不包括赵令杳。
他至今仍记得当日在国子学中,赵令杳刚从博士那里领了卷子,要走回自己的座位。挺不凑巧,碰着了霍容辞正在补眠的时候。
少年人两条笔直的长腿大剌剌横越走道,跨上另一侧的空椅子,硬是挡去了所有往来学童的去路。
饶是同样金贵的皇子公主们,都闷声不吭地绕道避开。唯独赵令杳,嘟囔着那张嫣红的小嘴,问道:“能否让我过去?”
霍容辞撩起眼皮,满目皆是被人打扰睡眠的不耐,变声期略带沙哑的嗓音亦跟着沉下,“不让。”
赵令杳显然没想到他这般不通情理,一双杏眼顿时瞪得圆滚滚的。可即便这样,她仍旧心平气和地喊出他的名字,道:“让个位置只需占用你片刻的时间,这都不行吗?”
霍容辞想都没想,当下便打算拒绝。
但话刚到嘴边,他眼角的余光却瞥见,赵令杳那条玉色绣折枝堆花襦裙上系了个小袋子,里头鼓鼓囊囊的装满各种蜜饯。
“给我。”
霍容辞昨日听闻今岁农业,受到寒害影响导致收成不佳,彻夜研究起农学。于是今晨,他便困得连早膳都咽不下几口。
直等到这会儿,神智稍微清醒过来,才恍然发觉到自己胃部仍是空荡荡的一片,有些许的饥饿感。
赵令杳不甚理解他的意思,只得疑惑地问道:“什么?”
“把那给我,我就让你过。”霍容辞以眼神示意,要求她将那袋蜜饯交出来。
“你也嗜甜?”赵令杳虽有片刻的愣怔,却没多少犹豫,只径自取下腰间的锦袋,交付到他摊开的手心上。
“若是吃点儿甜食能让你心情变好,那以后我便天天给你带。”
霍容辞闻言,抬眸盯着她看上好一会子。
或许每个横行霸道,蛮不讲理的混蛋,都会遇上这么个爱好多管闲事的乖乖女。
只可惜,赵令杳并不幸运。她倾尽了自己所有的温柔,却始终无法将霍容辞内心的理智,与冷漠悉数化解殆尽。
霍容辞无疑是对她有情的。可这份情义,却无关乎男女情爱。
因而,在他得知自身所剩时日无几之后,更加不可能松口答应娶她。否则这对赵令杳的一生,是蹉跎也是辜负。
“容辞哥哥。”
话音落地的刹那,他俊秀的面孔一怔,明显是没有料想到,对方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眼看霍容辞脸色不豫,赵令杳慌忙出言解释道:“容辞哥哥,我并非刻意跟踪你的行程,只不过是偶然听见萧然提起,说你今晚会上鹤颐楼用餐。我担心你目前的身子会撑不住,所以……”
“这儿天寒地冻的,先进马车里再说。”
霍容辞张口打断着,像是根本没生气。甚至,还极有风度地褪下自己的外袍,往她身上一披,道:“走吧。”
霍容辞近日里出门格外低调,连带座车也以轻便简单为主。车内的空间略显窄小,即便赵令杳退到边角,也拉不开几步距离。
而真正令她感到失落的,却是双方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霍容辞仍旧能够轻易地办到眼观鼻,鼻观心,面色分毫未改。
“你找我有事?”他虽问着话,语气却平淡到听不出任何起伏。
赵令杳听后,顿时将自个儿那些小心思藏好掖好,继而从翻飞的袖口中,取出一个通体雪白的瓷瓶,递至他手中。“容辞哥哥,这药丸是我和父亲特地向城北任神医求来的,据说在滋补血液方面具有奇效,你试试?”
霍容辞默然,半晌之后,才伸手接过药瓶并道了声谢。
他倒不担心赵令杳会在里头捣鬼,但现在无论对方是神医,抑或是神仙,都派不上任何用场。
赵令杳内心其实也清楚得很。
东宛世代流传下来的祭灵方式,需得以宝剑划破手腕,取下整整半碗的新鲜人血,且日复一日不得间断,直到将其体内血液全数耗尽为止。
手法极其残忍。
所以,即使这几粒药丸下肚后,真能在短期内迅速补充气血,充其量也不过是加减延长几天寿命,却无法把他从黑暗当中给拯救出来。
思及此,她不由颓败地往椅背上一靠。
霍容辞见此情状,眉宇却一瞬间染上笑意。
他抬了抬手臂,遮挡住她的视线道:“令杳,闭上眼睛睡一会儿,什么事情都会过去的。”
话刚说完没多久,霍容辞就隐约感觉到掌心有些湿润,随即便有几滴眼泪从指缝间,汨汨地流泻出来。
“容辞哥哥,我……我今日,可否在你府里留上一晚……”赵令杳带着几许哭腔,断断续续地说道:“你别急着赶我走……”
霍容辞闻声转过头,寒眸往下注视着,身旁那低声啜泣的少女。
只见她哭得伤心,哭得无助,滚滚落下的泪珠,把深怕遭到抛弃与厌倦的彷徨全部宣泄出来。
但就连情绪几近溃堤的时候,她都不敢伸手拉拽一下霍容辞。
赵令杳在他跟前,好像一直是如此卑微。
霍容辞沉吟好半晌,再度看向她时,那双浅褐色的瞳仁中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
没有厌烦,却有倦色,有不谅解。
“留下来,然后呢?让整个都城里的人民非议咱俩的关系么。”他冷冷地反问着,话语很直接,略显出几分锋利。
眼见赵令杳那张漂亮的脸蛋,在闻言当下瞬即转为煞白,他才百般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你可以不替我考虑,不替自己考虑,可你有没有想过赵丞相会有何感受?赵家其他人又是什么看法?”
赵令杳听后,非但没有止住眼泪,反倒落得更凶了。
她不敢大声,只好拼命压低了音量,问道:“容辞哥哥,你当真不肯娶我么?一点点的可能都没有?”
她尾音尚未落下,马车已然安稳地停妥在赵府门前。
霍容辞当即伸手拉开帘子,并将头转向旁边,对负责看门的小厮吩咐道:“找个可靠的婆子来接你们小姐进屋。”
说罢,他又半侧着身子,给赵令杳让出宽敞的走道。
正当赵令杳垂头丧气,以为他不会再回答自己的问题时,霍容辞却在此时冷不丁的来了一句,“其实你比任何人都还要了解我的,不是么。”
接着,他又不带停顿的转移了话锋,道:“对于我而言,爱情可以不是唯一,但爱人必须是。”
“我从红尘深处应劫而来,变不了命也抽不去身,此后相思皆付于她,蒋琬琰。”
时隔月余,再提起这个名字时,霍容辞仍旧能感觉到心头有股热流涌出,继而缓缓地淌遍周身。
他根本放不下她。
赵令杳早已从侍卫萧然那边耳闻过,对此算是略知一二。
可若非亲耳听见他说出口,她恐怕永远也无法相信,自己多年来费尽心血都得不到的感情,她的容辞哥哥竟能如此轻易地给了旁人。
开什么玩笑?
赵令杳这下约莫是真的遭受到了打击,风急火燎地跨步下车,连声招呼也没打,便匆匆地往屋里走去。
而且,仿佛刻意规避般,接连几日都不再出现在霍容辞的眼前。
眼看气温逐渐回暖,伴随而来的,是霍容辞越发孱弱不堪的躯体。
然而,他却仍按照着往常的生活步调,打理朝政,肃清贪渎,培植才德兼备的年轻官员,誓要将自身毫无保留的奉献给家国。
正如同唐琛所预料的,倘若东宛真由霍容辞这样的明君接手,万事复兴只在早晚。
只可惜,他本人多半是等不到国家重返荣光的那日了。
更为雪上加霜的是,霍容辞少见地染上了风寒。
这超出计画的小病,在这时却像是张催命符般,加速了他的死期。
……
五月初七这日,霍容辞足足比平时延迟了半个时辰,方从梦魇中苏醒过来。
撑开眼皮时,他只觉浑身虚乏无力,四肢亦不受控制地打着冷颤,像是身体在主动释放出命危的警讯。
霍容辞自嘲地笑了笑,没想到,这副残破的病体仅仅能够凑和着支撑半月,倒是比他自个儿预测的时间要缩短不少。
真是丢人。
想到这里,他却后知后觉地发现床边正趴着一名姑娘。
霍容辞勉强瞠大略显酸涩的眼眸,轻轻瞥去,便见那姑娘似乎正熟睡着。大半张脸庞都埋进了臂弯里,只剩极小的一部分露在外头。
她遮挡得甚是严密,但霍容辞却仍能在顷刻间辨认出来,并柔声唤道:“晏晏。”
“晏晏,晏晏……”
他嘴里反覆低吟着,每个字儿都念得温柔而缱绻。“真的是你么?还是说,我已经严重到神智不清,出现幻觉的地步了?”
霍容辞边说着话,边忍不住想抬起手来,抚摸近在枕边的爱人。
恰恰是这个动作,让他敏锐地察觉到些许不对劲,伸到半空中的手顿了顿,转而摸向对方的耳后。
紧接着,霍容辞手腕略施力道,那张足够以假乱真的**,便嘶啦一声被扯了下来,“令杳?”
对于事情的结果,他其实称不上意外,可仍旧止不住的出声质疑道:“大清早的,你这是在做什么……”
由于赵令杳并没有模仿他人声音的本事,也不晓得蒋琬琰平时惯以何种语气说话,所以方才刻意假寐着,为的就是不出声。
这会子既然已经遭到揭穿,自然没必要再继续伪装下去。
她仰起小脸,满是委屈地说道:“你很想她,不是么?我可以帮你啊。”
霍容辞面色微怔,口中嗫嚅数次,还来不及答话,却听赵令杳接续着说道:“是我自己心甘情愿当她的替身,只要能带给你幸福,我全都不会介意。”
此话一出,双方各自陷入沉默。
直待良久以后,霍容辞才悠悠地叹口气,道:“言已至此,你若是还想留在这里,我也没理由再去阻挡了——只一事,你原本的样子就极好,无须刻意去模仿任何人,包括蒋琬琰。”
听完这段话,赵令杳却突然毫无预兆地用双膝跪地,语气里裹挟着极其低微的恳求,说道:“容辞哥哥,我求你娶我吧。若不然,我连想为你陪葬的资格都没有,往后还那么漫长的日子……我不愿见你一个人,躺在冰冷的灵柩里。”
霍容辞没回话,不知道在思考着什么。
整个室内静悄悄的,只能依稀听见彼此的呼吸声,一道平缓,另一道则显得急促。
再过片刻,他终于开口,说得却是有些模棱两可的话语。“让我考虑两天,好么?”
好不容易等到他松口,赵令杳顿觉如释重负,浅浅的梨涡在粉唇边漾开,语气也和缓许多。“其实,若非你这回病势来得凶猛,我也不至于这般焦急。”
“只要最后的结果是你,等上一辈子,我都不会吐露哪怕半句怨言,更何况区区两日时间。”
她说得无比认真,让霍容辞本就迷蒙的精神有一阵恍惚。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问出,“那两辈子呢?你愿意等么。”
赵令杳显然并未预料到他会接这句话,眉眼间俱是诧异之色。
说实话,今生费尽思量,都难以善终的感情,又有谁敢大胆地冀望于那虚无飘渺的来世呢?
话音落地的刹那,霍容辞便已回过神来,当即撇开话题道:“随口问问,你别太挂在心上……”
“愿意。”没等他说完,赵令杳却猛地张口打断道。
“容辞哥哥,那日你曾说过,你跨越红尘是为了赶赴那场情劫。她既是你命里设置的劫数,那上天必定会赋予对应的解。”
霍容辞闻言,久违地挑了挑眉。“这句话的意思,我可否理解为——你就是那道解?”
语气拖腔拖调,尾音却又像吊钩般上扬,勾的人魂魄都要跟着沦陷。
在此瞬间,赵令杳忽然感觉到她那脾气乖张而桀骜的小魔王,似乎又回来了。
她慢慢地笑开,甜美的梨涡生动得仿佛要在粉颊边轻舞起来。“不试试看,怎能确定?”
霍容辞沉思一会儿,接着轻笑了下,“真拿你没办法。”
说罢,他平生以来首次主动牵起她的手,动作虽僵硬,态度却表现得分外坚定。“令杳,其实那些付出去的感情,我也尝试过想收回,可……确实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这辈子,终究是负了你。”
霍容辞停顿半晌,吁了一口气后又继续说道:“若是天地有灵,能听见我霍某诚心的愿望,只愿来世再续今生缘,让我为你尽到身为丈夫的责任。”
丈夫二字,他说得很轻,但却足以令她感动得红了眼眶。
鸿嘉元年,皇太子迎娶正妃赵氏令杳,东宛举国欢腾。只可惜这股浓浓的喜庆氛围,没能冲淡新郎积蓄已久的病情。
十日过后,皇太子薨逝。
其妻赵氏没有如先前所宣示的那般殉情陪葬,反倒依循霍容辞留下的遗言,接管了他手里的亲信,并在众人的齐心协力下努力振兴东宛,直至耗尽最后一口气。
后世的东宛皇帝为了惦念两人的贡献,特意下旨追封霍容辞为武帝,而赵令杳则如愿成为他的皇后。
在外人眼中,这段感情看似已经结束,实则对双方当事者来说,却是另一种开始。
她倾尽了年华,换他海角与天涯,从此再也不分离。
第62章大结局(上)
西风飒飒地吹过园林,拂得几棵桂花树婆娑摇曳起来,落下满地金黄。
年少的郎君靠坐在树干边上,长腿半曲,炯炯目光追随着不远处,正抬手采摘桂花瓣儿的窈窕少女。
许是风太大的缘故,有阵阵沙尘被卷起,往少女澄净的双眸里钻,迫使她不得不阖上眼睛。
乍一见少女难受地眯起眼,那郎君立马直起身上前,显得万分焦急。他扳过她的肩膀,随后极为轻柔地,朝着她迷了沙的眼角细细一吹。
男性的气息炙热而灼人,悉数扑洒在少女俏丽的面庞时,登时让她烧红了脸,甚至于连耳根子都在发烫。
“好了好了,我真没事。”
郁茜轻声推拒着,然而这举动却无法让唐景禹感到安心,他仍旧语带迟疑地问道:“确定么?”
“嗯。”郁茜柔声应答后,又接续着道:“低一下头,我跟你说个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