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一行人护送着秦秾华上了船,留在船下的都是正在厮杀的金吾卫。
她站在船上,双手紧握围栏,目不转睛地看着岸边。
一千五百名金吾卫,有一些人冲上了船,有一些人则倒在了敌人的刀下,还有更多的人,仍在为他们出生入死。
船上的弓兵不断往下射箭,但敌方人数太多,他们射出的箭矢到了敌军里,无异于杯水车薪。
甲胄撞击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方正平走到她的身边,焦急道。“长公主!不能再等了!”
“可、可九皇子还没来!”武岳神色慌张。
“不能再等了!”方正平单膝跪了下去,神色痛苦:“长公主——请以大局为重!”
以大局为重……
仇远现在庆幸刚刚没有收刀,这刀看着帅,但是收刀麻烦。
异形弯刀横在方正平毫无防护的脖子上,他道:“要是急着投胎,我就送你一程。”
方正平看也不看他,悲声道:“长公主——”
终于,秦秾华开口:
“开船……”
“你——”仇远沉下脸。
“立即开船。”秦秾华又重复了一遍。
仇远还想说话,武岳拉了他一把,目光复杂地示意他去看留下血迹的围栏。
片刻后,仇远嘴唇拧了一下,面色阴沉地收起了弯刀。
“……我说到做到。”他阴沉地看了秦秾华一眼,转身离开。
连接商船和码头的木架桥被人收起,商船渐渐驶离岸边,忽然——一匹快马冲出密林!
秦秾华心如擂鼓,目光中除他再无一物。
身高八尺的少年翻身下马,躲过穆氏部曲射来的箭矢,从地上捡起一把大刀,飞隼一般冲入敌军!
“是九皇子!”船上响起惊喜的呼声。
仇远猛扑到船边,果不其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在砍杀中不断逼近码头。
能像砍瓜切菜般一路杀出狐胡亲兵的,除了秦曜渊还能有谁!
不断有人涌上,又不断有人倒下,少年手中寻常至极的制式大刀仿佛成了什么神兵利器,无情地收割着胆敢侵犯猛兽领域的鬣狗群。
仇远看着他暴戾的眸光,浴血的面容,身体中的热血也在随之激荡!
杀!
杀!
杀!
除了如此雄主,还有谁配让他低下头颅?
“我来助你!”
仇远朗声大笑,从一旁弓兵手中夺过弓箭,转瞬便射中敌军数人。
风越来越大,商船已经完全离开了岸边,秦秾华疾声道:“放绳子!”
话音刚落,一端绑着石头的绳索便被扔上了岸边。方正平抓着绳索一边,对正在靠近码头的秦曜渊喊道:“殿下!”
郳音急了,怒声道:“杀了他!”
无数狐胡亲军朝着秦曜渊冲去。
少年一个飞扑,在石头落入水中的前一刻抓住了绳索。
“放箭!”郳音怒声道:“不能让他活着离开!”
一支支箭矢向着挂在船外的少年飞射,秦曜渊在箭雨中咬牙往上攀爬。
“渊儿!”秦秾华忍不住探身去看,谭光一把将她按了下来:“长公主小心!”
一只流矢从她头顶飞过。
射箭的那名穆氏部曲还未放下长弓,脖子上先感到一凉。
他看见自己的鲜血飙飞出来。
郳音一脚踢倒这名惨遭割喉的小兵,怒声道:“你想害死谁呢?!”
秦秾华从地上起身,跌跌撞撞跑向方正平所在的甲板边缘,向已经爬到了半中央的秦曜渊伸出手。
“渊儿!拉住我!”
她不顾甲板尘土,拼命向船下的秦曜渊伸出血迹斑斑的右手。
秦曜渊的左手松开绳索,向她努力伸了过来。
只差一寸,他覆满鲜血的指尖就要与她相碰。
咻!
一支箭矢擦着秦秾华的面容而过,旁边传来轻轻的噗嗤一声。
冰冷的箭镞射中了方正平的咽喉。
他睁着有一丝茫然的眼睛,高大的身躯向后仰倒。
麻绳从他手中快速松落。
“渊儿!”
秦秾华瞪大眼,拼命够出的右手只抓到一抹残留的温度。
波涛汹涌的大河转瞬就吞噬了少年的影子,跌入河水前的那一刻,他张开嘴,似乎想对她说句什么。
她呆呆看着吞噬了少年身影的浪涛,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不会水。
码头上的郳音松了口气,拍了拍身边一个瑟缩的穆氏部曲:“这就对了嘛,杀人也是要动脑子的,射对了地方,那就事半功倍——”
他话音未落,扫向商船的眼珠子险些瞪了出来。
一个绛紫色的身影,翻过围栏,在无数惊叫声中纵身跳下。
“秾华!”
天寿帝撕心裂肺的喊声从水面上远远传来。
秦秾华头也不回,朝正在沉入河底的少年坠去。
他怔怔地看着她,像是醒着见到了幻象。水流洗去了脸上血污,乌黑透紫的眼眸里只有她一人的身影。看他眼神,秦秾华就知道,他没有期待过她会跳下来救他。
多年前的那个晌午,她见到的也是这样一双眼睛。
在遇仙池清澈的水面下,艳红的锦鲤摆尾游过身边,她向水波荡漾间不断下坠的少年伸出手时,他也是这般表情。
有点呆,有点愣,那双晶石般剔透冰冷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她。她只是向他伸出一只手,他就用了一生来回报。
她伸长右手,终于扣住了那只伤痕累累的手。
“如果死的是我……你也会……以大局为重吗?”
她会——
如果没有遇到他的话。
第103章
汹涌的骇浪裹挟着飘零落叶般的二人,在玉河水中急速前进。
河水湍急时,他护着她的后脑,河水稍缓时,她带他浮出水面呼吸。她不记得自己坚持了多久,意识在反复缺氧间变得混混沌沌,一个迎面打来的浪头就是她最后的记忆。
不知过去多久,潺潺水声唤醒了她。
秦秾华刚一睁眼,一道刺目的光线便涌进瞳孔,她条件反射举起右手挡在眼前。
两道斑驳的土黄色山壁从视野边缘伸入天空,夹着一颗红色的火珠子,火珠子的光烤在身上,微微驱散了身上的寒意。
渊儿!
秦秾华猛地回过神来,强撑着身体从满是砂砾碎石的粗糙地面坐了起来。
她一坐起,身上的水就哗哗往下流。
不远处,躺着一个一动不动的玄衣少年。秦秾华挣扎起身,踉跄着朝他走去。
“渊儿……渊儿……”她抱起他的头,枕在自己腿上,不住叫着他的名字。
少年肤色惨白,也不知是泡了太久,还是失血过多。秦秾华叫了他几声都没有回应,连忙去摸他鼻息和脉搏。
鼻息还热,脉搏还在。
秦秾华骤然脱力,又想哭又想笑,抱紧少年头颅,许久一动不动。
半晌后,她稳定心神,抬头观察四周环境。
一条宽约三十尺的小溪静静流淌在他们身边不远,溪水清澈见底。两块寸草不生的嶙峋山壁高耸入云,直通天路。小溪上游方向有几道分流,分流来源方向各不相同,它们在大峡谷下汇聚,奔流向没有尽头的尽头。
秦秾华小心放下少年,起身往前走去。她不敢走得太远,一路都在回头观望少年是否安好——好在没走一会,她找到了一处避风的山洞。
她急忙回到溪边,扶起少年往山洞走去。
秦曜渊高大的身量在这时成了累赘,秦秾华走一刻歇两刻,手脚都在颤抖。
短短的一段路,她从旭日初升走到烈日高悬。
放下秦曜渊时,她已经满身大汗。跳船前,她便脱掉了厚重的狐裘,如今寒风一吹,湿透的衣服传来刺骨的冷意。
她用颤抖的手从怀中摸出火折子,期待打开,失望而扔。
湿透的火折子滚到一旁,不动了。
秦秾华没有想过自己那点力气能钻木取火。更何况——她举目四望,除了零星几株野草外,光秃秃的山壁下别说树枝了,连灌木都不见一棵。
放弃不是她的风格。秦秾华望着天上耀目的太阳,心里有了决意。
她脱下秦曜渊身上的外袍,解开他的衣襟,努力不去看他身上重新撕裂的伤口,闭着眼睛扒下他的里裤,抱着**的衣服,摇摇晃晃地走到洞外,找了个直射阳光的地方铺开。
她回头看了一眼还在昏迷不醒的少年,咬了咬牙,脱下自己的衣服。
将两人的衣服都铺开后,她又找了几块鹅卵石来镇衣,确保衣服不会被风吹走后,她回到山洞避风。
衣物晒干的时间是漫长的,秦秾华等待的时候,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
她抱膝靠着山壁,呆呆看着躺在对面的少年,视线固定在他安静的睫毛上。
跳船的那一刻,她心里一片空白。大脑还未回过神来,身体已经追着少年坠入大河。
咽喉中箭的方正平怎么办?看着她跳船的父皇怎么办?大朔怎么办?天下兴亡又该怎么办?
在那空白的一瞬间,她什么都忘记了,眼里只有坠落的浴血少年。
她无意识地叹了口气。
这哪里是小金狼啊……这分明是钻石狼。
她挪到少年身边,又一次探了他的鼻息和脉搏。在这只有风声呼啸的空旷峡谷,他的心跳是她唯一慰藉。
大半个白天,她来回岸边与山洞,一会翻动衣裳,一会探人鼻息,在无人峡谷忙得不可开交。
衣服总算晒好了,她趁秦曜渊还未醒来,赶紧把自己的衣服换上,又抱着他的衣裳回到山洞,被子一样盖在他的身上。
她摸了摸他的额头,烫得吓人。
秦秾华让他枕在自己腿上,不断用两只手交替为他滚烫的额头和面颊降温。
“渊儿……阿姊在呢。”她低声道。
在她安抚下,他满是戾气的眉心渐渐平和,而她精疲力尽地靠着山壁,一不小心睡了过去。
她睡得浅,腿上少年略一动弹就让她醒了过来。
山洞外,落满火红的斜阳。
腿上的少年慢慢睁开了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目光稍显茫然。
“……阿姊?”
沙哑而粗粝的声音从他口中发出,对秦秾华来说,无异天籁之音。
“是阿姊。”她柔声道。
他盯着她无言地看了一会,忽然起身。
“等——”
她阻止不及,铺在少年身上的衣物已经落了下去。
好大一只滑板鞋,灼伤了她的眼睛。秦秾华的脸颊火烧火燎,猛地侧过头去,怒声道:“渊儿!”
“……我不知道。”
说着我不知道的少年,声音平淡,从容不迫。秦秾华只能从余光中看到他伸手捡起了落地的衣服。
她等了一会,估量着他已经穿上衣服了,回头一看,又一次被刺痛。
“秦!曜!渊!”她咬牙切齿,盯着斑驳的山壁,恨不得把他和他的滑板鞋一起镶进墙里。
“……阿姊,我热。”他说。
秦秾华咬牙没说话,一只大手摸了过来,覆上她的手背。他的手心就像太阳底下暴晒过的鹅卵石,热得烫人。
她的声音不由软了下来:“……你把贴身的衣物穿上。”
“……我热。”
他紧挨着秦秾华坐下,就像在梧桐宫的时候一样,恨不得一人的位置能坐上两人。
秦秾华还能感受到,他的身上依然光溜溜的。
无比熟悉的姿势,却因少了一层布的原因,让她心里小鹿乱撞。
“你不会不好意思么?”她咬着牙齿。
他沉默了一会,秦秾华以为他是知道羞耻了。
没有关系,虽然反射弧长了些,但知道羞耻就是好事。
她说:“知道了就把衣服穿——”
他缓缓道:“你看到了……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秦秾华花了一些时间才品出他的言下之意。
弟大物博了不起?
秦秾华的忍耐到了极限,怒声道:“你要是还不穿衣服,我就去洞外睡!”
这声威胁比什么都管用,少年磨磨蹭蹭地穿上了底裤。
其他的衣服,他不想穿,秦秾华也懒得管了。她从他脱下的衣物里找了一块小的,去溪边打湿后,绞出水来喂他。
秦曜渊喝了几口,摇了摇头,秦秾华会意,将湿衣服叠了叠,敷在他额头上用作散热。
他温顺地靠在她身上,声音低沉道:“……这是什么地方?”
她摇头道:“总归不是玉河府……玉河府地处平原,不曾听说有这样的大峡谷。”
好一会时间,两人都望着洞外空旷的峡谷。
秦秾华低声道:“不知父皇如何了……方正平咽喉中箭,若是……九原郡王只有他一个独子……”
她说得支离破碎,无意识攥紧的手心传来一阵锐痛。
秦曜渊牵起她握在一起的拳头,一指一指地给她扳开了。
秦秾华看着他穿过她的指缝,和她十指相扣,然后伸出手,把她的头按到自己肩上。
他什么都没有说,她的眼前依然因少年的温度一阵模糊。
入夜后,气温骤降,山洞外的寒风呼呼地吹。
秦曜渊将靠里的位置让给她,秦秾华犹豫片刻,老实躺了进去。
自己的身体自己最了解,秦曜渊带伤睡在风口下会不会病情恶化她不知道,但她知道,自己若是在洞口睡上一晚,第二天她就能病到走不动路。
秦曜渊躺下后,长臂一揽将她裹进怀里,秦秾华犹豫片刻,老实不动了。
他热她冷,大女子能屈能伸,这时候还管什么礼义廉耻,就当面前是人形热水袋。
秦秾华闭上眼,努力催眠自己,仍觉得不自在,她忍不住睁眼,和他直勾勾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他有一双胜过她所有收藏品的眼眸,不必把玩检查,不用犹豫斟酌,只需一眼便能叫她生出占有的心思。
她强装镇定,翻身背对他的目光。
面对山壁,比面对一双如狼似虎的眼睛要好多了。她松了口气,闭上眼,渐渐迎来瞌睡。
冷硬的地面让她睡不安稳,后半夜,她做了一个被滑板鞋按在地上摩擦的怪梦。
醒来时,身边已经没了少年。
秦秾华扶着山壁走出山洞,被白晃晃的日光刺了一眼。清晨的峡谷里浮着一片薄雾,她眯着眼,朝发出哗哗水声的溪水看去,又被少年赤/裸的后背刺了一眼。
她收回目光,落在岸边**的衣物上。
gu903();“……你洗裤子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