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宝和老宫女离开帐篷后,好一会,帐内都没人说话。
帐外响起一声不合时宜的鸡鸣,打破了寂静。
秦曜渊终于开口,他低声道:
“……她这么恨我,为什么不杀了我?”
第88章
第二日,围场下起秋雨。
帐内火盆烧得正旺,红猩猩的火苗上蹿下跳,舔舐帐外飘进的丝丝寒风。
十皇子一大早就不请自来,施施然地在秦秾华和秦曜渊常坐的那条紫檀藤心罗汉床上坐了下来。
他坐下后,看到秦秾华投来的视线,笑道:“……啊,弟弟没有得到阿姊允许就坐了,这张床,弟弟可是不能坐?”
“……十弟想坐,自然坐得。”
“那就好。阿姊不许,弟弟断不敢坐。”十皇子理了理衣袖,看秦秾华还坐在书桌前,开口道:“阿姊为何不坐过来?我们姐弟也可闲话风土,对了——听说阿姊棋艺好,不如和弟弟手谈一局,弟弟……”
秦秾华放下手中书卷,道:“十弟到底想要什么,不妨直说了罢。”
十皇子脸上笑容一滞,兴致勃勃的神色渐渐沉了下去。
“阿姊为什么就不能想作是,弟弟想要和你亲近,弥补我们之前错过的时间呢?”
秦秾华惊讶道:“我竟不知,我们还有错过的时间。”
十皇子面色越沉:“事到如今,阿姊还在袒护那个孽种么?”
“十弟慎言。”秦秾华声音转冷。
“该慎言的是阿姊才对,阿姊为何现在还在袒护一个不该存活于世的孽种?”十皇子神色讥讽:“真的只是因为手足亲情么?”
秦秾华面无波动,淡淡道:“十弟说的我越发听不懂了。弟弟既然在这里呆着不走,不如还是说些我能听懂的罢。”
十皇子捏紧放在炕几上的右手,面色转青。
结绿这时端着药走了进来,道:“公主,该吃药了。”
秦秾华接过,喝了一口,抬头道:“最近的药为何有些不同?”
“公主舌头真灵。”结绿笑道:“周院使改了方子,公主如今喝的药有好几种——每日喝的,隔两日喝的,隔五日喝的,结绿每天守着药釜都闻不出区别,公主竟然还能吃出不同来。”
秦秾华看着手里端的药碗,瓷碗边缘温润洁白,碗内的汤药乌黑一片,看不见底,随热气钻入她鼻子的,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然而轻轻抿上一口,入口又是类似草果的清甜。
结绿见她端着不喝,道:“……公主是嫌苦,想要一颗蜜饯么?”
“……不必了。”
秦秾华仰头,缓缓喝光一碗苦涩中带着回甜的中药。
她把空碗递还结绿,看了她许久的十皇子这时骤然开口:“我要一个强力的妻族。”
秦秾华接过结绿递来的手巾轻轻擦拭嘴唇,淡淡道:“冷不丁的,十弟这是说什么呢?”
“不是你让我开门见山的吗?”十皇子冷笑道:“阿姊不愿和我培养姐弟情谊,弟弟也不想热脸贴冷屁股,那便如阿姊所愿,直说了吧。”
秦秾华把手巾递给结绿,结绿行了一礼,带着空碗和用过的手巾出去了。
她缓缓抬眸:“十弟说出这话,必是心中已有人选。”
“兵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李舜年之女、京卫指挥使司指挥使张景茂之女——皆可。阿姊觉得何人适配弟弟?”
又是一个想通过妻族间接染指兵权的,秦秾华听到如此回答,毫不惊讶。
“如果我没记错,张景茂最大的女儿也才七岁,十弟是想……”
“我可以等。”十皇子笑道:“便是女婴又怎样?弟弟年轻,再小也等得起。”
“十弟思虑周全,我无话可说。”秦秾华道:“但光是订亲,不比成婚来的两家关系稳妥,不如还是李舜年之女吧。”
“阿姊要如何帮我?”
“再过几日,父皇要在营地里举办秋狝庆功宴,那是拔营回京之前最后一个能和朝臣光明正大会面的机会。我会帮你和李舜年牵线,但能不能得他青眼,就要看十弟自己的表现了。”
“光是获得李舜年好感还不够,他怎样欣赏我,也不会想把女儿嫁给一个没有根基的皇子。”
“回京后,阿姊自然还会为你和李舜年之女制造见面机会。”
十皇子笑了,拱手道:“……一切拜托阿姊。”
“公主……”结绿在帐外说道:“九皇子求见。”
十皇子似笑非笑看向秦秾华:“阿姊疼爱的弟弟来了,我是不是该识趣自己离开?阿姊也不必为难,弟弟不会放在心上的,左右,只是有些难过罢了……”
“……我现在有事,不便见他。”秦秾华道。
帐外响起结绿转述的声音:“殿下……请回吧……”
又过了一会,帐外只剩雨声。
秦秾华道:“十弟满意了?”
十皇子露出笑容,伸手指向炕几对面的位置:
“清风小雨,正适合手谈。阿姊,请——”
这场雨接连下了三日,十皇子在玉京长公主的帐篷里也呆了三个白日。据说,每个路过长公主的帐篷的人都听见了二人清谈对弈的声音。
武岳听说的时候,还和谭光玩笑道:
“不会九殿下至此就失宠了吧?”
雨停了,玉京长公主邀他们一起行围,到了现场,武岳看着两匹靠在一起的马,马上两个谈笑风生的人,还有面色冰冷骑在马上,直勾勾看着两人的秦曜渊——笑不出来了。
“殿下不会……”武岳话没说完,就被谭光一个凌厉眼神制止。
失宠了吧……
接下来的行围,回答了他的疑问。
十皇子射中一只奔兔,长公主:“好!”
九皇子射中一只野猪,长公主侧头和十皇子说笑。
武岳瞪大眼睛:这世界怎么啦?
你说问问发生了什么事吧……
嗖!冷得像是刚从冰窟里捞出去的秦曜渊一箭射穿蹿出草丛的白狐。前一刻还鲜活乱跳的白狐在巨大冲力下蹦跶了两下,不动了。只留下地上一线飞溅的血花。
武岳咽了口唾沫,心里便是有再大的疑惑,也不敢问。
有的猛人胆子比他大,古铜色肤色的少年就骑马缀在他们身后,吊儿郎当地笑着。
“天家出来的龙子就是不一样,十皇子见多识广,和长公主谈天论地,小人在后边跟了一路,是一个字都听不懂。也不知道,要修炼多少年,才能达到十殿下的境界啊……”
武岳都快呼吸停止了,他飞快打眼色:没瞧见九皇子脸色都要媲美锅底了么?你还火上浇油?!
“公子过誉了。”十皇子回头笑道,端的是彬彬有礼:“这些都是我闲暇时分,自己看书学来的。”
仇远又问:“小人听说,十殿下以前长在衔月宫,想必衔月宫里,也有知识渊博的夫子和看不完的手抄吧!”
十皇子笑容转淡。
“小人出身乡野,见识不多,冒昧问上一句——十皇子的药是从哪儿买的?”
十皇子回过头来:“什么药?”
“小人也不知道是什么药……大概就是,能让人性情大变,喜新厌旧的药吧。”仇远笑道。
十皇子先是沉下脸,再是想到什么,露出一抹令人不快的笑容:“……阿姊,这位王公子真是有趣,说我给你吃了什么喜新厌旧的药。阿姊……你说是这样吗?”
秦秾华回过头来,微微一笑:“自然不是。”
十皇子面露得意,这回换仇远笑容淡去。
嗖!带着雷霆之怒的一箭射爆山林不远处无辜过路的一头野猪,这一箭力度之大,射穿野猪那一瞬的声音,仿佛什么东西在他们眼前膨胀爆裂了,让人心头猛地一跳。
秦曜渊身后的小侍战战兢兢地跑上前去,捡回了皮开肉绽的野猪。
他这一路打下的猎物已经数不胜数,从一开始的只打大的,到后来的狐狸也打,兔子也打,连过路的松鼠都不能幸免于难。
他的杀气和怒气越多,箭囊里的箭矢就用得越快。
谭光早已沉默,武岳和仇远也开始紧闭嘴唇。
在这样的缄默中,秦秾华和十皇子的说笑声格外突兀。
一声嘶鸣,秦秾华的小母马忽然不愿前行,烦躁地在原地刨着地面。
“怎么了?”十皇子见状也勒停马匹。
他话音未落,一头棕色小熊扒开草丛,慢腾腾地钻了出来。
秦曜渊搭箭拉弓,原本想要瞄准小熊,刹那停顿后,箭头偏移,指向背对着他的秦曜常。
“渊儿,放了它罢。”
噌的一声,秦曜渊射出的一箭从秦曜常身旁飞过,射入小棕熊身旁,入地数寸,只留一根箭羽在外。
小熊受惊,嗷嗷唧唧地转身逃走了。
一场血色风波消弭无形,除了秦曜渊本人,只有缀在队伍最后的仇远目睹了这一幕,箭矢入地后,他发出一声惋惜的叹息。
“……为什么拦我?”秦曜渊直勾勾地看着回过头来的秦秾华。
她笑道:“这只小熊大约是与母熊走散了,它还这般小,猎它也没有用。”
“有没有用,不是你说了算。”秦曜渊道。
众人目光都落到秦秾华身上,她面不改色,笑道:“……渊儿,小熊已经逃跑了。”
“跑了也可以追上去。”他寒声道:“你既要保他,我偏要他死。”
“……畜生而已,何必动了真怒?”秦秾华道:“你想猎,猎便是了。”
秦秾华本意是想要息事宁人,不想他直勾勾地看了她片刻,沉声道:
“是不是我做什么事,你都无所谓了?”
秦秾华一愣,还未回答,他已拍马离去。
“哎……殿……”武岳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对秦秾华揖手道:“长公主,我去看看殿下!”
武谭仇三人往秦曜渊离开的方向追去。
马蹄声消失不见后,秦秾华看向面带笑意的秦曜常,道:“……现在你高兴了?”
“高兴。”他骑在马上,慢慢踱了过来,意味深长道:“阿姊身边只剩我,弟弟比谁都高兴。”
“现在你相信我的诚意了?”秦秾华说:“我要再看看那封信。”
“阿姊不急。信被我藏在了一个安全的地方,谁也找不到。”十皇子看着她,笑道:“……阿姊也别担心弟弟突然出事的话,这封信是不是就石沉大海,永无现身之日。弟弟已经交代一名心腹之人代为看管,若是弟弟出事,他一定会马不停蹄地把信送到内阁的案头。所以……阿姊最好别动什么歪脑筋。”
秦秾华笑道:“……十弟说笑了。”
“阿姊为何不像称呼九哥那样,叫我常儿?是对弟弟还有芥蒂么?”
“……常儿。”
“阿姊。弟弟知道,你不是个寻常公主……你也不想当个寻常公主。你想要的,弟弟给你,弟弟想要的……阿姊也给我罢。”
秦秾华偏头避开他伸来的手,似笑非笑道:“大庭广众之下,常儿最好还是收敛些好。”
“收敛给谁看呢?四周这些人,难道不是阿姊的心腹?若不带自己人,阿姊放心与我行围吗?”
“……话虽如此,还是谨慎些好。”秦秾华笑道:“夜路走多了,还会遇见鬼呢。更何况白日里脚下的石子呢?常儿说,是不是这个理?”
“阿姊高见,弟弟受教了。”他拱手道:“看来,我们再等下去,他们也不会回来。我们不妨再往前走走?”
“常儿说了便好。”她笑。
幽幽的马蹄声又一次响了起来。
哒哒,哒哒。
哒哒哒,哒哒哒——
秦曜渊策马狂奔在山林里,身后三人追逐不止。
小棕熊哼哼唧唧的声音越来越近,秦曜渊冲出树林,眼前豁然开朗,慌张逃跑的小棕熊近在眼前。
他面无表情,搭箭拉弓——放!
离弦之箭如疾风迅鹰,转瞬命中目标。
“殿下——”
谭光等人接着冲出树林,刚好见到一只毛皮斑斓灰暗的豺狼还来不及发出惨叫,便跟随射中前胸的箭矢冲力倒飞出去。
小棕熊跑走了,剩下一群豺狼。
谭光如临大敌,刚刚上前把秦曜渊护住,狼群中个头最大的那头,似乎看出他们几人不好惹,长啸一声,转身跑走了。
谭光刚松了口气,武岳就兴奋地叫了起来:“殿下!殿下!殿下下下下下啊啊啊——”
仇远皱眉:“你鬼吼鬼叫什么?”
“温泉!这里有个小温泉啊!”武岳拍马跑回,指着不远处几块巨石背后喊道。
几人绕到巨石背后,果然见到一片庭院池塘般大小的天然温泉。
离得近了,温泉淡淡的硫磺味也飘进了鼻间。
武岳跳下马,拿手搅动着池中水浪,惊喜道:“太舒服了!凤阳公主一定喜欢——对了,长公主体弱,泡温泉对她有好处,殿下!你去和长公主说吧,她们女孩儿,都喜欢温泉!”
秦曜渊骑在马上,冷冷看着喜形于色的武岳。
“你自己去说。”
武岳讶然:“你真生长公主的气啦?”
秦曜渊不语。
“难道你这辈子都不打算和长公主说话了?”
“……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面无表情勒紧缰绳,转身走了。
……
当天夜里,当一只手插入后背时,秦秾华猛地惊醒过来。
昏暗夜色里,那双乌黑透紫的眸子像是冷水里刚捞出的水晶,闪着晶石水润的光泽。
秦秾华条件反射抵上他胸口的手骤然卸力,任他轻轻抱起自己。
“……渊儿?”
他没说话,一件狐裘裹她身上,将她悄悄偷出了营地。
马蹄哒哒敲响越来越崎岖的地面,秦秾华从狐裘毛茸茸的毛皮里探出头来,道:“渊儿,你要带阿姊去哪儿?”
gu903();她探出的头还没来得及望一望身后景象,就被他一只手按进了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