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宫人们就要拉不住暴躁的公马了,它却突然安静下来。
乌宝眼尖,一眼瞧见走来的秦曜渊,立即躬身大声道:
“奴婢给九皇子请安。”
众人相继躬身,只剩秦秾华直视他的眼睛。
过于刺目的阳光让他面色有些苍白,唯独那双眸子,一如既往锐利有神。
乌宝松一口气,放开了把手掌勒出红印的缰绳,先前还暴躁不安的黑马,现在规矩地停在秦曜渊身边,安分地像换了匹马。
秦秾华端详着他的面色,说:“你是不是着凉了?”
“……没有。”他抚上乌黑发亮的马身,眼睛始终看着她:“你身体怎么样了?”
“已经好多了。”秦秾华笑道:“我想骑马,你知道什么好地方吗?”
“知道。”他说:“你先上马。”
秦秾华转头欲叫人拿来马凳,身体忽然被举了起来。
他轻而易举将她举到小母马上,扶着她坐好后,一个翻身利落骑上黑马。
黑色骏马立即打了个大声的响鼻,迫不及待往前奔去。
母马的缰绳在秦曜渊手里,他一跑,秦秾华骑着的小母马就跟着跑,她措手不及被带着前奔时,忍不住低低地惊呼了一声。
“慢点。”
秦曜渊冷着脸,双腿在马肚子一夹,乌黑骏马刚刚扬起的四只蹄子就慢了下来。
乌宝和结绿小跑跟在身后。
秦秾华回头喊道:“你们不必跟来了!”
她转回来的时候,正好撞进秦曜渊灼灼的双眼。
“怎么了?”她先愣,再笑。
秦曜渊盯着她看了一会,扬起唇角:
“……我高兴。”
……
沉睡了一夜的草原从金色晨光中苏醒,一轮火红的旭日挂在万里无云的晴空中,偶尔一阵微风吹过草原,阵阵油绿色的浪花向远处涌去。
秦秾华骑在小母马上,抓紧马鞍上的扶手,两腿紧贴着马肚。
比小母马高出一大头的乌黑骏马就踱步走在一边,时不时凑过来,不知有意无意,和小母马的身体相撞。
她和秦曜渊的腿也在空中相撞几回。
“要不,你把缰绳给阿姊罢。”她说。
他瞧她一眼,毫不犹豫:
“不给。”
理直气壮到,秦秾华以为自己提出了什么过分要求。
“那你就别撞我。”她皱眉道。
他漫不经心地斜睨着她:“撞你会怎样?”
“……我就搬母妃那里住。”
“阿姊,我错了。”他果断道。
少年松开拳头,一大段缰绳落了出来。
没了外力约束,两匹马自然而然地拉开距离。
“你什么时候学过骑马?”他问。
“以前。”她道:“……很久以前。”
秦曜渊没有追问,他看着前方茫茫草原,忽然手拉缰绳,重新将小母马上的秦秾华扯了过来。
“阿姊,你想知道飞起来的感觉么?”
不待她回答,他已经两手插入腋下,将她整个人提到了自己所乘的黑色骏马身上。
“驾!”
骏马扬蹄飞驰,奔若流星。
狂风吹得她倒向身后胸膛,少年握着缰绳的两手自然将她锁在安全区域,除了如雷的风声,她还听到了他藏在胸口里的心跳。
“阿姊!”他对着风起浪涌的草原大叫道:“我心里的话,你听见了吗!”
酒红色小母马追逐在二人身后。
远处和更远处,都只有茫茫草原,能够偷听到他们对话的,只有温暖红日和飞驰烈马。
他鼓起勇气,吐露心语。胸腔中的心脏砰砰直跳。
秦秾华大声道:“你说什么——”
他又说了一遍。
“风声太大——我听不清——”
秦曜渊挺直上半身,用力朝着天尽头吼道:
“女——骗——子——我讨厌你!”
秦秾华迅速在他手臂内侧的软肉上掐了一下:“不准许讨厌阿姊!”
他勒停黑马,再次大喊:
“女——骗——子——”
黑马配合地打了个响鼻。
“不许叫我女骗子!”秦秾华恼羞成怒,再次掐他一把:“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了!”
“你什么时候没骗过我?”
他轻轻一夹马肚,骏马悠然往前走去。
刚刚才骗过人的秦秾华脸不红,心不跳道:“什么时候都没骗过!”
他低下头来,低沉的嗓音直接从她耳边响起。
“你刚刚就骗过我了。”
“……没有就是没有。”她神色镇定。
他轻轻哼了一声,说:“我不信你。我再问你一遍,你……”
“秦曜渊——”
她沉下脸。
有些事不必明说,有的纸不能捅破。
“你若想继续住在梧桐宫,就不要说。”
“……”
“我们走到什么地方了?”秦秾华为转移话题,抛出新的问题:“你还找得到回去的路么?”
她回头望去,发现自己这个问题问得实在是太有必要了。
东南西北全是无尽草原,连个参照物都没有。他们是不是走太远了?
“……找不到就不回去了。”他掩去眼中黯然,懒洋洋道。
秦秾华瞪了他一眼,还想坐起身来,好看得更远。不想她刚刚探头,秦曜渊就一把将她按回了怀里。
“找得到,你放心吧。”
她这才重新坐稳。
“……阿姊。”他忽然道。
“嗯?”
“我娘还活着。”
秦秾华心里一惊,原本放松的状态迅速转变。
短短片刻,她就在脑中把这句话过了几遍。
“昨夜,她写信给我。”他顿了顿,见她没说话,继续道:“她……登基成狐胡女皇了,让我跟她一起回去。”
摘星宫能出现福禄膏,辉嫔和前朝有关系就不算出人意料,但辉嫔竟然能说服那些狐胡遗民拥她为帝,着实超出她的预料了。
“你要回去么?”
“不回去。”他把下巴搁在她肩上,说:“除非你和我一起回去。”
秦秾华哑然失笑:“你回去是太子,我去是什么?”
“你回去,就是太女。”
她一惊,侧头见到的却是少年漫不经心的侧脸。
“你还当真了?”他说。
秦秾华正色道:“……渊儿,此事开不得玩笑。”
“我只知道她私下叫你毘汐奴,每年中秋的前一天,都会悄悄地给你过生辰。”他的视线垂下,凝视着她:“你对她的了解,应该比我更多。”
……话虽如此,但了解辉嫔的是她又不是她。
秦秾华蹙眉思索,电光石火间,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既然我有狐胡名字,你也有么?”
“有。”他很快答道。
“叫什么?”
少年干净低沉的嗓音响在耳边,如同白日惊雷,她被震得几乎头脑恍惚,下意识道:
“……你说你叫什么?”
他清清楚楚,坦荡无畏地凝视着她,道:
“伏罗……我叫伏罗。”
第83章
狐胡朝是个神奇的朝代。
野史有说狐胡人是从西边的楼兰来的,也有说是西边更西边的花剌子模来的,而狐胡人自己写的正史里,说狐胡人来自“天之国都”。
狐胡人到底来自哪里,如今还是一个众说纷纭的问题。
能够确定的是,紫庭皇室姓日只,重武轻文,推崇文身,有火葬传统。作为入主中原的外族人,日只狐胡的政权只持续了一百三十一年就被秦朔皇室取代,是个短命皇朝。
狐胡朝的神奇之处在于他们盛产“黑科技”。
虹膏为其一,一种只在皇室流传的文身染料,在空气中暴露百年依然鲜艳如初。
蛊虫为其二,然只存在于市井老人的饭后闲谈里,真假不知。
福禄膏为其三,野史屡见不鲜,正史中也有迹可循。
狐胡历史上五皇四疯,除了偏好“圣婚”的原因外,和他们滥用福禄膏也少不了关系。
根据现有的记录来看,福禄膏不是单纯的精神类药物,而是一种透支性的“急救药”,使用福禄膏的人不是“觉得”他们强大了,而是他们真的强大了。
福禄膏让他们变得更神思敏捷,更身强力壮,更自信,更快乐,好像无所不能。
它能让人在短时间内最大化身体极限,然后,由内至外,完全崩溃。
这次秋狝,秦秾华带得最多的行李便是书,自打昨日从秦曜渊口中得知惊天秘闻后,她梳洗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坐到书桌前查找前朝留下的蛛丝马迹,连早膳,都是结绿端来桌前,她看一页,结绿往她嘴里塞一口粥。
“公主越长越回去,现在还要人哄着才能吃饭了。”结绿叹气道。
“你的手闲着,我的嘴闲着,这不是正好?”她头也不抬道。
“反正公主永远有理。”她状若无意道:“九皇子今日现在也没来呢。”
“……随他去。”秦秾华道,似乎并不在意。
结绿不再多言。喂完最后一口小米粥,端着空碗走出了帐篷。
秦秾华身边始终要有人随侍,结绿走了,作为代替的乌宝走入帐篷。
“乌宝,帮我看看书箱里有没有一本叫《狐文千字》的书?”秦秾华道。
“喏。”
乌宝趋步走到地上三个书箱前,找了一会,翻出一本泛黄的小册子:“公主,这本有个狐字,是不是你要找的书?”
秦秾华看了一眼:“嗯,拿来吧。”
“喏。”
乌宝连忙走了过来,双手呈上小册子。
“公主,您的脸色好了不少。”乌宝躬身道。
秦秾华闻言,取过桌上一面手掌大的铜镜瞧了瞧:“……有么?”
“有,当然有。”乌宝笑道:“您以前脸色雪白,现在脸颊上也有血色了呢!奴婢以前背地里说过周院使坏话,骂他是个没用的庸医,现在想来——嘿,真是不该!”
秦秾华笑了笑。
她翻开手中《狐文千字》,翻完全本也没找到毘汐奴和伏罗的名字含义。
“乌宝,”她抬头道:“你能找到会说狐胡语的老人么?”
“公主是想找什么样的人?”乌宝道:“紫庭改为朔明宫时,有三分之一的宫人被留了下来,如今还在世的,应该还有那么一些。”
“对狐胡文化了解较多的。”
“喏。”乌宝躬身道:“奴婢下去就打听。”
秦秾华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忽然说:“……九皇子今日做了什么?”
乌宝一愣:“奴婢过来的时候,九皇子的帐篷里还没有动静。公主可有话要交代九皇子?”
秦秾华不说话了。
以前他和她挤一张坐榻的时候,她还嫌烦,现在他不来了,她又觉得哪里不对,始终不是个滋味。
桌上一堆书,每本都缺了那么一点意思。
乌宝小心翼翼看着她。
终于,秦秾华推开桌上的东西,起身往帐外走去。
……
营地里帐篷众多,王公大多在一堆,朝臣大多在一堆,秦曜渊的帐篷被安排在距离秦秾华帐篷不远的北面。
她去的时候,帐篷外连一个守候的宫人都没有。
见她投来视线,乌宝忙躬身道:“九皇子不喜人多,生活起居一向是不要人伺候的。”
秦秾华道:“梧桐宫便罢了,此处人多眼杂,还是派个人在门口守着。”
“喏。”乌宝道:“奴婢下去就办。”
秦秾华撩开门帘走了进去,乌宝则自觉留在外边看门。
帐篷里没有点灯,光线昏暗,空气阴冷,秦秾华不由皱起眉头。
她走到床边坐下,拍了拍拱起一座小山的被子。
“……渊儿?”
秦曜渊穿着外出的行服袍,蜷缩在被子下,直到她开口说话才睁开眼,盯了她一会。
片刻后,似乎是回过神了,他像条大毛毛虫似的,裹着被子蹭了过来,毛茸茸的脑袋拱上了她的腿。
看着腿上这没甚大志,只是膝枕就一脸安逸闲适的大毛毛虫,秦秾华实在难以将他和那个凶名远扬,令小儿不敢夜啼的人屠伏罗联系起来。
“……伏罗?”她试探道。
“嗯?”
少年全然不知她的复杂心情,扬着唇角应了一声。
秦秾华:“……”
说好的身高十尺,貌如恶鬼,声如铜锣,威武雄壮日啖人头三百颗呢?
传递虚假情报的陆雍和出来受死!
她找了这么久的套马汉子,原来在她床上!
就是这个套马汉子,在她好不容易取得和太子礼秩相同的权利后,寄来一封羞辱她的求婚国书,让她的政敌们找到攻讦机会。
她险些因此功亏一篑!
现在罪魁祸首一无所知地枕在她腿上,她……
她真想……
捧起他的狼头亲上几口!
这可是传闻中能够以一敌百的大杀神!
gu903();有了他,她最大的短板就可以弥补了。收复失地算什么,大朔共荣圈安排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