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不听话,取决于你听不听话。”秦秾华说:“叫阿姊——”
毛毯下,许久后传出不情不愿的一句:“……阿姊。”
秦秾华摸摸他毯子外毛茸茸的脑袋,笑道:“知道啦。”
躺上床的时候,秦秾华在心里想——他还是个孩子呢。
亏了秦曜渊一晚的打岔,她没什么机会深想魏弼钦今日白天的话,现在一静下来了,她就不禁又想起他的批语——
早夭之象。
上一世,她的确早夭了。这一世,她也没什么长寿的迹象。
死倒是没什么,但她想在死之前,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完。对内,穆氏要除,海禁要开,新政要推,对外,金雷十三州要收,梁国说不定要打,东胡草原上的几个部落也该扫荡一遍,把任何可能是元王的套马汉子给灭了……
她的事情,还多着呢。
在那之前,她不能……
不能……
睡意渐渐袭来,秦秾华勾画着她的盛世蓝图,不知不觉坠入梦乡。
在梦里,她有了健康的身体,不但可以日理万机,还能马上征战,她拳打大梁,脚踢大夏,每日过着充实的997生活,为了打穿东胡四部,找出最后成为她心腹大患的套马汉子,她来到东胡大草原,军队渡河时,心血来潮要登高望远的天寿帝却不小心掉下了船。
她因尚且不知天寿帝将传国玉玺藏在何处而泪流不止时,河神被她的真切泪水打动,从河水中浮起,举着一个黏糊糊的凤印,问:
“这个凤印是你掉的吗?”
“不是。”
河神再度潜入水中,过了一会,举起缠着水草蚌壳的秦曜安。
“这个弟弟是你掉的吗?”
“不是。”
河神第三次潜入河水后,给她拽出一个风度翩翩的陆雍和。
“这个男人是你掉的吗?”
“不是。”
河神赞赏道:“你是一个诚实而清净寡欲的人,既如此,我便实现你来此的愿望。”
河神一个响指,长着大尾巴的秦曜渊出现在秦秾华身边。
“等等!我只……”想要带着玉玺的天寿帝啊……
话没说完,河神已经跳入水中,只剩下大尾巴狼牢牢抱着她,勒得她喘不过气,毛茸茸的大尾巴在她腰上扫来扫去——
“河神别走……”
秦秾华猛地睁眼,熟悉的寝殿房梁出现在视野里。她下意识松了口气。
还好……
还好……
玉玺没丢……
腰上忽然收紧,她被措手不及拉向一侧,秦秾华睁大眼睛,抬头的瞬间对上一双幽深而慵懒的眼眸。
少年黑发凌乱,领口大敞,白色衣领截断笔直而清晰的锁骨,露出领口的那片肤色白皙而健康,不见一丝赘肉。
他的脸上还有半睡半醒的那丝懵懂,乍醒后特有的沙哑嗓音自滚动的喉结后出。
“……谁走了?”
秦秾华呆呆地看着他,正在尝试拼接起昨夜和今晨。
她明明,给睡在罗汉床上的少年盖了毛毯——怎么一睁眼,他就到自己床上了?
她的确没有叮嘱他不许爬床,可——可这——
这不是大家都清楚的常识吗?
“为什么不说话?”少年又问,睡眼惺忪的眼里露着晶石般的紫,如无底的漩涡。
两人离得太近,秦秾华不仅能感到他洒在鼻尖的吐息,还能感觉到隔着中衣传出的体温,不仅如此,她腿上,有什么东西动了动,又热,又——
秦秾华反应过来,条件反射一脚踢了出去。
秦曜渊毫无防备,带着被子声势浩大地滚下了床。
“公主醒了?”
殿外传来结绿的声音,眼见人就要走出屏风,秦秾华立即出声:“我再睡一会!”
结绿停顿半晌,“喏”了一声,不但退出寝殿,还将门紧紧关了起来。
“……为什么踢我?”
秦曜渊从地上坐起,眉头纠结,不但用谴责的目光看着她,神色里还有点委屈。
秦秾华瞪着他,说不出话。
他还是个孩子?
啊呸!
秦秾华板起脸:“你再不经许可……”
忽然,天顶摇晃起来。
窗框,桌上的茶具,书桌上的笔墨纸砚,还有书架上的一本本书稿,全都颤动起了。
秦秾华不由自主停下说话,被她踢到地上的秦曜渊忽然神色大变,从地上一跃而起。
结绿和乌宝闯入殿内救人时,秦曜渊刚好抱着她跳出窗户。
大地在颤动,朔明宫四处都在传来人的惊叫。
秦秾华光着脚,搂着少年的脖子,朝冲出耳房的陆雍和喊道:“快出宫!通知醴泉和控兽处立即行动!”
陆雍和刹住脚步,神色莫名地看着两人,除了震惊,脸上还多了点别的什么。
“抓紧时间,现在就去!”秦秾华在嘈杂的环境里厉声催促。
陆雍和终于回过神来,略一停顿,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轰地一声,一间久未住人的耳房倒塌了,刚好砸在一片小小的田地上,不远处,乌宝惨叫起来——
“我的韭菜田啊!”
瑞曦宫门前,天寿帝衣衫不整,跌跌撞撞地跑出宫门,高大全在一旁一路搀扶。
连天寿帝都如此狼狈,其他人更不必说。
大地仍在颤动,不知何处,传来建筑轰然倒塌的巨响,惊天动地,至少持续了一盏茶的时间。
高大全面色苍白,说:“那是摘星宫的方向……”
最后逃出瑞曦宫的一名内侍腿脚发软,当着众人瘫坐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震动停止了。
不知是谁发出了劫后余生的哭泣。
天寿帝仍面色惨白,他死死抓着高大全的胳膊,瞪着瑞曦宫,颤声道:
“五星错行,陨星如雨,潜龙出渊……”
“这是,潜龙出渊啊……”
第55章
威严庄重的瑞曦宫门前,聚满了从内阁办事处文渊阁匆匆赶来的文武官员,他们没有资格像阁老们一般入殿,只能留在外面神色凝重地交头接耳。
瑞曦宫前挤了一大堆人,宫内的东配殿同样人满为患,太医院周院使坐在龙床前,收回给天寿帝诊脉的右手。
“……陛下身体康健,只是有些气血不稳,微臣给陛下开个安眠的方子,陛下睡上几晚,想必就好了。”
天寿帝无精打采地半坐着,无力说话,点了点头作为回答。
内阁几位阁老都在殿内,裴回揖手,深信不疑道:“陛下乃真龙天子,福泽深厚,有上天庇佑,故此才能在此劫中全身而退。天子有德,是我大朔万民的福气啊!”
“裴阁老的意思是,如果陛下在此次地震里伤到一根毫毛,便是无德之君了?”穆得和冷笑道:“陛下如何,岂是你我臣子能够评判的?”
裴回神色淡定:“穆侍郎勿要以己度人,如今特殊时期,我们还应团结起来,好好辅助陛下才是。”
“好一个以己度人,你……”
作为唯一一个非内阁大学士的官员,穆得和因着父亲的缘故能够站在这里。
穆氏和裴氏针锋相对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无论是阁老还是侍立的宫人都见怪不怪。天寿帝活了几十年,头回亲身经历如此声势浩大的地龙翻身,现在像根霜打的茄子,虚弱地瘫在榻上,更是无心制止二人的明争暗斗。
还未开府出宫的皇子都在殿里,燕王刚从宫外赶来,正在向天寿帝吹嘘他第一个赶进宫探望父皇的孝心,四皇子特意站在无人关注的角落,一边看戏一边偷偷抠着发痒的尻子,疑心是否昨日吃了火锅,痔疮发作。
东配殿里,各人做各事,众人心思各异。
穆得和和裴回打口水战的时候,穆世章悄悄跟上了提着药箱往外走的周院使。
“周大人请留步。”
穆世章在踏出配殿门槛后,叫住了白发苍苍的院使。
“穆首辅……可是震后有所不适?”周院使停下脚步,脸色疑惑地向他揖手行礼。
穆世章颔首回礼,缓缓道:“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太医院倾力以助。”
“首辅请说……”
“周大人也看见了,朔明宫并无贵人受伤。燕王仁德,挂念京中受灾百姓,老夫想借太医院得空的御医,去玉京城为受伤平民诊治,不知院使意下如何?”
周院使一怔,面露为难:“这……”
“可是哪里不便?”穆世章问:“若有需要,内阁一定尽力配合。”
“非是不便……而是……”周院使犹豫道:“在一炷香之前,玉京公主已经借走了太医院中全部空闲御医,如今还在太医院的,只有老臣和几名当值御医而已……”
穆世章难以置信:“什么?”
恰在此时,从三品京兆府尹从日升门方向急匆匆而来,他向门前的穆世章和周院使拱了拱手,顾不上客套几句,快步走入配殿跪倒。
“臣宋彰参见陛下——”
天寿帝无精打采地朝他瞥了一眼。
“陛下龙体不适,宋大人有何要事,快些禀报吧。”高大全说。
“玉京城中,玉京公主已率太医院和金吾卫展开救灾工作,粥棚和义诊正在有条不紊地运行,民心尚且安定,百姓称赞皇室仁德,只是……”
“只是什么?”天寿帝抬起眼皮,一脸虚弱。
府尹神色纠结,吞吞吐吐,一反常态的言行让众人都意识到恐怕祸不单行。
“别只是了,赶紧说……”天寿帝有气无力道。
“只是……地龙翻身后……”京兆尹低眉敛目,衣服底下冷汗直流:“九曲溪中冲出一块龙形石板,上面写着……”
天寿帝心里咯噔一声,已经预料到接下来的发展。
“不不不,朕不想听,等会,等会,朕突然头疼,哎周院使你在哪儿啊——”
京兆尹颤声道:“石板上写着‘朔天子,深也’——”
天寿帝慌忙召唤周院使的手停了,眼珠子也不转了,额头上一滴冷汗顺着太阳穴滑落。
寝殿内落针可闻,无数双眼睛,一齐望向正在角落里的四皇子。
秦曜深的手卡在尻子缝里,缩也不是,放也不是。
“误会,一定是什么误会……”他挤出干笑,笑得像是脖子被掐的鸡。
穆世章眯眼盯着四皇子,面色深沉,心中翻起惊涛骇浪。
五星错行,陨星如雨,潜龙出渊……《小尔雅》有言,渊——深也!
他们都被九皇子名字里的“渊”迷惑了,忘了这宫中皇子,还有一个至今还未开府出宫的四皇子,秦曜深!
四皇子素来低调,在宫中不声不响,连七皇子都开府出宫了,四皇子却好像被众人遗忘了一样,既没封王,也没开府,若在以前,穆世章只会对他不屑一顾,现在想来,这何尝不是非常之处?
此子好深的心计!竟然连他都骗过了!
四皇子迎接着穆世章讳莫如深的目光,尻子越发痒痛。
谁来替他和老天爷说一声,派个名医治治他的老痔疮,再顺便告诉老天爷一声,他并不想做这个高危天子?
……
马车里,秦秾华迎着窗外泄进的微风,打了个喷嚏。
正在为她揉脚的结绿抬起眼,一脸担忧:“公主可是冷了?奴婢给您拿件薄衣吧?”
“不必。”秦秾华说:“许是谁在背后念叨我了……”
结绿闻言一笑:“念叨公主的人可多了,这京中的青年才俊,贫困百姓,谁不念叨公主?还有今日这些得了救济的百姓,此刻定然在为玉京公主诵经祈福呢!”
结绿手法娴熟,力度适中,揉得原本麻痹钝痛的脚掌也渐渐恢复知觉,秦秾华靠在坐榻上,舒服地叹了口气。
“现在还剩多少街道没有走访了?”她问。
结绿稍作思考便做出了回答:“按京兆府丞的说法,这北郊,接下来还有六处受灾点。”
“公主一日走了四郊,谁都看在眼里,若是撑不住了,便把剩下的事情交给醴泉他们吧。更何况……还有九皇子,他学东西快,一定能把公主交代的事情办好。”
gu903();“施恩这件事,不能交与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