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秾华状若平常地笑道。
“公主,您的膝盖还没上药,暮食也没来得及吃,我……”
秦秾华用微笑打断她担忧的话语,轻柔但不容置疑地说:“下去吧。”
结绿欲言又止,带着忧虑的表情离开了寝殿。
蔡中敏死了,甚至没有要她出手,危机便解除了。
她应该感到轻松,却丝毫没有。有比之前更沉甸甸的东西,压在她的胸口上,迫得她喘不过气。
上一世会死的人,这一世同样死了,因为她的原因,死得甚至更早,更虚无。
她抬起右手,轻轻揉着气息凝滞的胸口。胸腔里像是有火在烧,她拿起绣帕,掩着唇压抑地咳了咳,再拿开时,上面一片血红。
她取走灯罩,将绣帕点燃后扔进铜盘。
丝质的手帕在她眼前发黑,焦黑发红的边缘迅速吞噬了白色的绢丝。蚕丝烧焦的气味中,忽然融进一股隐隐约约的香气。
是鸡蛋在热油中膨胀的香气。
她推门走出,殿外的长廊下,空无一人。
远远的,香气从后院小厨房方向飘来。
她踩着清凉月光,独自一人走到小厨房外,看见一个脸上沾着炉灰的少年,眉头紧蹙,一脸凝重地扒拉着锅中煎得金黄的鸡蛋。
“……现在该直接倒米饭吗?”
“不对吧……”他身旁的乌宝也脸色凝重:“民间的碎金饭都是把蛋弄碎了再倒米饭的。”
“可是公主那日是说的蛋炒饭。”结绿说:“既然是蛋炒饭,那这蛋就应该不是碎蛋……”
“要不……先倒下去试试?”乌宝说:“要是不对,咱们重新再来。”
“把蛋盛起来,先热饭,再加入煎蛋炒碎。”
秦秾华的声音响起,小厨房里三人都程度不一地吓了一跳。
少年立即按她所说开始盛蛋,另外两人,则察言观色,悄悄退出了小厨房。
秦秾华走进小厨房,看着他将冒着热气的新鲜米饭倒入铁锅,然后看着她的脸色,在胡乱扒拉了一会,重新倒入金黄的煎蛋。
“炒碎……是这样吗?”他窘迫地抬起头来。
“……嗯。”
她说不出话来,于是只应了一声。沉默无言地,看着他把一锅蛋炒饭炒到焦黑。
“……我重新炒。”
他神色难堪,正要端着铁锅倒掉,秦秾华按住他的手,说:“我想吃。”
“我重新炒一碗。”
“我想吃。”她抬起眼眸,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我就想吃这一碗。”
静谧的梧桐宫寝殿,夜风轻轻吹着白色的窗纱。
秦秾华端起挑去所有焦黑,依然散发着若有若无糊味的蛋炒饭,用瓷勺舀了一口送入嘴里。
少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神情严肃,眉头紧紧皱在一起,好像恨不得立时将她手中的勺和碗一起夺过。
“你怎么不问阿姊,这碗饭好不好吃?”她笑道。
少年撇开视线,低声说:“……我知道不好吃。”
“你没问怎么知道?”她催促道:“快问。”
“……好吃吗?”
“这是阿姊吃过的最好吃的一碗饭。”
“……”
他低声嘀咕了几个字,秦秾华依稀听出末尾的两个字——“骗子”。
她是说过很多谎话,但也说过不少真话。
其中就包括了眼下。
“是真的。”她说:“阿姊活了这么久,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一碗饭。”
夜深人静,若你孤身一人走在路上,闻到风中飘来的碎金饭香味,会想到什么?
那时,她说了什么呢?
秦秾华一口接一口地往口中送着炒糊的蛋炒饭,视野逐渐模糊,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涌出,顺着脸颊流下,也许流到了饭碗里,也许没有。
少年手足无措,翻遍全身都找不到一块手帕,想拿衣袖给她擦泪,又看见衣袖上灰不溜秋的灶灰,他顿了顿,忽然起身,快步走到床前,拿起她的被单走回。
秦秾华来不及问他要做什么,整个人已经让被单裹了起来。
被单裹着她,少年从她身后裹着被单。
他闷声说:“我认真学做蛋炒饭……不要哭了。”
少年毛茸茸的脑袋就搁在她的肩上,后背传来的体温又热又沉稳,驱赶着她身上透骨的寒意,她转过头,看见他脑后那根用了五年的发带,眼泪忽然流得更凶。
“不许哭了。”他提起被单就往她脸上盖,按压走她脸上的泪珠。
隔着一床被子,秦秾华听到少年略微焦躁的声音闷闷地响起:
“不许哭了……你再哭,我就……”
秦秾华在被子里破涕而笑,为第一次见到的如此粗暴的擦泪手法。
“你就怎么样?”
少年从被子外抱着她,脑袋压在她的肩窝上,闷声道:“我不知道……你没有教我。”
秦秾华揭开被子,用衣袖擦去他脸上的灶灰,看着少年乌黑清澈的眼睛,轻声说:
“阿姊对你乱发脾气,你不生气么?”
“……你难过。”
“可是,阿姊对你随便发怒,你不难过吗?”
少年笔直地看着她,视线毫不回避,乌黑的眼眸中只有一往无前的勇敢和坦诚。
“……只要你不难过,我就不难过。”
那一碗糊掉的蛋炒饭,最后两人一人一口地分食完了。
秦秾华坐在床边,将长裙提至膝盖上方,看着少年蹲着,小心翼翼地将活血化瘀的药膏涂上她的双膝。
这场景多年前也发生过,只是患者和医者的角色对调了一遍。
在这一瞬,秦秾华忽然察觉,他长大了。
她随手收养的小狼真的长大了,长得比她预想中的还要强壮、勇猛,和她并肩而行的时候,已经能够低下头俯视她。
而现在,他从顺地蹲在她面前,毫无防备地露出一段脖颈。
只要她想,一个瞬间就可以取他性命。
……只要她想。
秦秾华忽然伸手,摸上他突起的脊梁骨。
指腹下的他一个激灵,条件反射地歪头避开了,他抬起震惊的脸,似乎吓坏了。
秦秾华说:“我要除掉穆党。”
“……嗯。”
他的神情好像有些失望。
秦秾华问:“你不问我要做什么?”
他低下头,将搁在她腿上的烟紫色长裙重新放了下来,视线在她雪白的双腿上停留了一瞬,长裙也在空中滞留了短暂的一瞬。
“不问。”他起身,坐到她身边。
和他一贯的喜好一样,紧挨着她的身体,肩头和肩头相互依偎。
少年好像又比入读华学前高了一些,壮了一些,坐在身边,竟然像座巍峨的大山,挡去了窗前的一半月光,也挡去了一半风尘。
“你往哪里走,我就往哪里跟。”
一抹寒芒闪过,她还来不及阻止,少年已经削下她的一缕头发。
秦秾华并非断发就能要死要活的纯正古人,在她发表疑问之前,少年已经从他脑后割下第二束头发。
两束头发在他手中打了个死结,他握紧发结,说:
“秦曜渊发誓,永不背叛秦秾华,生生世世,如影随形,永结同心。”
秦秾华等他郑重其事地说完,忍俊不禁道:
“为什么是生生世世?”
少年将结发小心翼翼放入怀中,想也不想地说:“一世不够。”
秦秾华笑道:
“第一,只有小孩子才会有永远;第二,永结同心这个词用错了对象;第三,结发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结的。”
她挠了挠少年的下巴,笑着说:
“……这就是你不好好读书的结果。”
少年皱起眉头:“……我不是随便结的。”
“不随便也不行。”她说:“结发只能和你的妻子结,阿姊不行。想许诺,方法多得是,要是你每许一个诺,阿姊就要少一束头发,再多的头发也不够你许的。”
她朝他伸出手:“把阿姊的头发还来。”
他皱着眉头,很不服气:“不。”
“还来。”
秦秾华伸手去拿,少年直接离开罗汉床,干脆利落地跳窗跑了。
她露出无可奈何的微笑,轻声道:“结绿——”
片刻后,结绿急匆匆地走进寝殿,看见她发红的眼眶,连忙垂头避视。
“公主,有什么吩咐?”
“我的针线盒还在吗?”
结绿一愣:“……应当是在的。”
“去把它拿来,再从库房里,取一匹紫织金丝布。”
结绿不明所以地去了,过了许久,拿着针线盒和布重新回来。
“公主这是要做什么?”结绿好奇道。
“做香囊,做荷包,再做几根发带。”
“公主不是最不喜欢碰女红吗?”
秦秾华拿起剪刀,从紫织金丝布上裁下一块适宜的大小拿在手里。
摇曳的烛光下,她唇边发自内心的微笑格外动人心弦。
“我不喜欢的,只是做别人可以代替的事。
第46章
九原郡王府,气氛凝重。
连院子里盛开的春花都无精打采,好像被看不见的寒霜打谢了叶子。
往日的这个时候,会在廊下穿梭的奴仆纷纷不见踪影。郡王府花厅房门紧闭,砰地一声,瓷器砸碎的脆响从门内传来。
“玉京公主如今自身难保,你还执迷不悟,是想让全家和你一起陪葬吗?!”
方正平跪在冰凉的地砖上,冷意从膝盖一直往全身透。
他看着坐在主位的父亲,哀求道:“父亲!玉京公主现在处境艰难,儿子必须入宫,求父亲网开一面吧!”
“不行!”九原郡王勃然大怒,一拍方桌,怒声道:“我和你母亲已经和陈家交换了名帖,下月择个吉时便立即成婚。礼成之前,你别想迈出郡王府一步!我已经向陛下递了你我病假的折子,这一个月,我会留在府里亲自看管你!”
“父亲!”
“方正平!”九原郡王的怒喝盖过方正平的抗议声,他怒目圆睁,指着地上神色痛苦地方正平,怒喝道:“为父此前就是对你网开一面,所以你才会越陷越深,以至于把全家性命都弃之不顾!”
“父亲……”方正平哀声道。
“你以为想尚玉京公主的人只有你吗?那裴穆两家为何要争抢玉京公主至今?因为玉京公主有名声,有才华,她有民心!穆世章和裴回,谁能容许自家以外的人拥有民心?玉京公主除了下降穆裴两家,只能远嫁他国,她没有第三个选择!”
九原郡王常袍下的身体在止不住地颤抖,他收回指着方正平的手,用力握在椅子扶手上,满脸痛苦。
“就像你我,势单力薄,为父什么也做不了,你也什么也做不了。你是为父唯一的儿子,难道我不想见你娶到喜欢的女子吗?若只牺牲为父一个,为父二话不说就进宫为你请婚,可是……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大朔建国不到百年,皇帝已换四任,眼下这位陛下在位二十三年,已是在位时间最长的一位。大朔国势衰微,君王孱弱,奸臣当道,谁也说不准这天,日后是个什么模样!”
“穆党和玉京公主的冲突日益严重,玉京公主只是一名女子,日后总要嫁人,嫁人了便是别人家的人。福王再如何心疼姐姐,也不会为她和穆党起正面冲突。连五皇子都不敢做的事,你想去做,是把郡王府几百口人命置于何地?”
方正平弯下腰,泪流不止。
如果他有一个弟弟,哪怕是庶出的,今日他都能毫不犹豫跨出这扇府门。
可是方家代代单传,父亲只有他一个儿子,他若不管不顾奔向心爱之人,严厉的父亲,慈爱的母亲,还有卧病在床的祖母,他们又该怎么办?
九原郡王起身,扶起地上的儿子,握着他的手,含泪道:
“正平,父亲老了,郡王府的担子,还需你来挑起。你和玉京公主此生有缘无分,忘了她罢……”
花厅内,只余啜泣。
……
五月的良辰吉日大概特别多,玉京城内整日敲锣打鼓。
茶馆里,无所事事的老百姓议论纷纷:
“今日又是谁家结亲?”
“是宫里的六皇子——如今该称燕王啦。燕王开府成婚,正妃是穆氏女,侧妃又是奉国将军冯虢的嫡长女,听说王仪卤簿从康穆门一直排到绥青桥,那排场可气派——就像帝王出巡一样!”
“这京里赶在五月成亲的人家还真不少,先是九原郡王府,再是燕王府,我家婆娘也说要赶在这个月把儿子的婚事给办了!”
一名脸色苍白的女子在这时走进茶馆,众人见了,不约而同,陆续陷入了沉默。
女子走到掌柜面前,低声说了什么,片刻后,掌柜取了一个油纸包的干茶饼递给她,女子点头道谢,一如进来的样子,低垂着视线,悄无声息地去了。
女子离开茶馆后许久,茶馆才重新有人说话。
说话的声音每桌都有,但每桌人的声音和表情都变得克制而沉重。
“那就是蔡中敏的遗孀吧……”
“她来茶馆做什么的?”
“蔡中敏生前喜欢这里的云雾茶……她是来这儿买茶的,今日是蔡中敏的七七之日。”
“原来已经过去四十九天了……”
“听说蔡中敏膝下没有儿子,就这么死了,蔡家绝后了……”
“这就是蔑视天道的报应……他死前不敬天地,估计死了以后也只能成为孤魂野鬼,连地府都不收……”
身后的议论声越来越远,甘氏提着茶包,如行尸走肉一般走入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