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长陵情绪没有半点遮掩,声音发闷。
秦衍听到这话,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选择什么都不说,起身洗漱后,自己躺到了床上。
傅长陵熄了灯,就找了个蒲团,坐着打坐。
然而他静不下心来,忍了一会儿后,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师兄。”
“嗯?”
秦衍回得很快,傅长陵知道他没睡,也没细想,憋了又憋,勉强笑道:“那个,你和师姐,打算什么时候成婚啊?”
“不成。”
秦衍果断两个字,把傅长陵搞懵了。欣喜从心里涌上来,又有那么几分胆怯,傅长陵控制着语气里的欢喜,伪作诧异道:“桑乾师叔不是想给你们定亲吗?剑穗都给了。”
“当时师姐不乐意,说我矮,没成。”
秦衍平淡开口,傅长陵顿时大喜。他头一次觉得人家看不上秦衍是件好事,但依旧有几分不悦。
谢玉清竟然看不上秦衍?秦衍哪里不好?这天下,谢玉清就找不到第二个人比秦衍好。
但还好谢玉清瞎了。
傅长陵有些庆幸。他暗自欢喜了片刻,赶紧起身,脱了外衣,便往床上滚了上去。
等他上床后,他才发现,秦衍一直睡在里面,留了半截在外面。
傅长陵愣了愣,随后不可置信道:“师兄,你一直留着位置给我呢?”
秦衍翻过身,淡道:“你打不了一晚上的坐。”
这话明明还是埋汰,傅长陵却觉得高兴得很。他凑过去,高兴道:“师兄,你是不是在等我?”
“睡了。”
“你刚才回话这么快,是不是一直没睡着?”
秦衍不说话,傅长陵越发觉得自己推断正确起来,他撑着半个身子,继续道:“师兄,其实你是不是早感觉到我不高兴了?但你不知道怎么哄我?”
傅长陵话太多,秦衍似是再忍不住,抬手卷袖就抽了过去。
只是傅长陵早有准备,在秦衍挥手那一瞬间,他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
他半撑着身子,便稍稍比秦衍高些,低头看着秦衍,便见秦衍脸上那一抹薄怒。
秦衍生得消瘦,肤色又偏白,如今发丝微乱,搭在他的脸上,同他因为恼怒微微泛红的脸混在一起,呈现出一种惊艳的美感来。
傅长陵静静注视着他,他在山崖下这八年,让他生得高大了许多,他惯来没规矩,衣衫半敞开来,露出他精瘦的体魄,让他显出了几分青年独有的英气俊朗。
他生得一双漂亮的眼,上挑的眼角,平日没个正经,微微一笑,便是面犯桃花,如今静静注视着什么,倒反而有了几分压迫感。
他遮住了大半月光,却仍旧有几分残光落下来,落到秦衍的侧着的身躯上,勾勒出那光滑锦缎之下的曲线。
傅长陵握着秦衍的手忍不住用了力,他摩挲着他的手腕,感觉那手下的皮肤和那锦被一样,光滑如流水而过。
夜色似乎让一切安静,独独放大了心跳声,秦衍惯来沉静的眼里,也有了片刻茫然。
傅长陵慢慢低下头去,在他靠近那一刹,秦衍似是猛地清醒,急急要后退而去,傅长陵却是紧追不放,将他直接逼到墙角,而后在秦衍动手之前,将手温柔落在他耳垂之上,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朗笑开来。
“师兄,”他克制住声音里那份低哑,“你这耳钉太惹眼,我还是帮你换一个吧?”
第四十六章他不需要这份歉意,也不希望傅长陵负罪
夜的静谧无限放大了心跳声。
傅长陵说完这句话后,整个人都在忐忑。
他知道他冒犯,但他不确定的是,这种冒犯,秦衍是否察觉。
于是他等候着秦衍说话,他打定了主意,如果秦衍直接说明白,他就耍无赖到底,咬死了自己没什么多的想法。
然而秦衍静静看着他,对视许久后,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在这样平静的对视之间,傅长陵察觉方才那样暧昧的气氛,似乎一寸一寸冷却了下来。
随着这氛围冷却下来的,是他的内心。
有一瞬间,他觉得秦衍什么都清楚,却又觉得有几分荒唐,秦衍这样的人,若是什么都清楚,怎么还能这么隐忍着,甚至都没对他动手呢?
要换作以前,秦衍早就把他扔出去,就算不死,也是个半残。
等气氛彻底降温,傅长陵尴尬收回手来,一时之间,他竟然觉得,自己方才的提议,是一种冒犯。他笑了笑,正想说点什么缓和气氛,就听秦衍淡道:“耳钉乃师父赐物,日后不得妄议。”
“它真……”
“傅长陵,”秦衍抬眼看着傅长陵,神色郑重,“就算师父没有教导过你,可你既入了师门,挂了师父的名,就当以弟子之礼侍奉于他,你若心有不满,或者做不到,你可自请离开师门。”
这话说得重了,傅长陵面上僵住,片刻后,他慢慢失了笑意,低声道:“师兄教训得是。”
“你如今虽无金丹,但心法仍旧可以修习,明日开始,我教授你心法。”
“什么心法?”
傅长陵有些茫然,虽然他和秦衍是同宗,大多数同宗的师兄弟都会修习同样的心法,但着并不是必须,毕竟每个弟子资质不同,作为亲传弟子,还是会因材施教来培养。
秦衍是个剑修,从上一世到这一世,他修的东西都与傅长陵不同,他来教自己心法,傅长陵完全不明了是为了什么。
但他感受到了秦衍的情绪,哪怕遮掩得很好,可傅长陵仍旧感觉到了那一份恼怒,他看着秦衍背对着他睡下,犹豫了好久,才低声慢慢道:“对不起师兄,是我思虑不周,我以往性子不受拘束,日后我会多加注意些。”
秦衍背对着他,好久后,他才道:“我过往听过几次你的风流名声,知你爱玩闹招惹,可是长陵,仙路漫漫,放太多心思在杂事上,既伤人,也伤你自己。”
傅长陵听着秦衍的话,他一时有些揣摩不明白,他大概听懂了几分,知道方才秦衍似乎也是觉得氛围有些不对,可是在秦衍心里,却将这种氛围不对,当做了他一贯品性。
他们傅家在仙界的确以风流闻名,他私生子出生,又生得太好,总有些谣言传出来,也属正常。
以前他听这些谣言,听听便过了,毕竟这也不是什么实话,他无所谓。可如今这些谣言从秦衍嘴里出来,他就觉得有些难受,他想解释,却又觉得,解释出来,更加尴尬。于是沉默许久之后,他终于才道:“抱歉,日后我会收敛。”
秦衍没有说话,他静默着,好久后,他才道:“长陵,我是你师兄。”
“嗯。”
“我希望你的仙路走得长。”
“我明白。”
得了这样的答话,再多的话,似乎也变成了咄咄逼人,于是秦衍沉默下去,看着面前的石壁,一言不发。
他觉得自己的手腕仿佛是被火灼了,这种灼烫一路蔓延到他心里,他一面觉得手腕滚烫,一面又觉得内心,平静又冰凉。
有一瞬间,他仿佛突然理解了他曾经有过的情绪。
何谓喜欢,为何喜欢。
在某一刻,他似乎隐约触及。
然而那种触及,却仿佛是隔了一块巨大的、透明的结界,他只是静静端望着,仿佛明白了。
其实他大概知道,傅长陵接近他,为的是他心里那份愧疚。
从他知道自己是晏明,知道璇玑密境的秘密那一刻,秦衍便明白,以傅长陵的性子,他必然对他充满歉意。
只是他不需要这份歉意,也不希望傅长陵负罪。
他不觉得傅长陵有罪,路是他自己选,傅长陵从没做错过什么。他不觉得是傅长陵有什么对不起他,相反,相比下来,上一世,或许是他亏欠更多。
毕竟,欺骗的人是他。
当年说让傅长陵等他却没回去的是他,当年动手傅家灭门一事,他也的确动手。
他让傅长陵孤苦伶仃,又骗他至死,哪怕傅长陵或许说过几句让他难堪的话,但无论如何,算下来,傅长陵与他,都算不上亏欠。
这本也只是他一个人的赎罪之路,他为傅长陵做的一切,都是他心甘情愿。
一直以来,他都希望能和傅长陵分道扬镳。
只是傅长陵这个人,骨子里有着宁愿一头撞死在南墙都不回头的孤勇,不让他靠近,他就想着办法靠近,靠近了,他总有办法让你和他牵扯。
无论是在后山救他,还是璇玑密境救江夜白,又或者是上一世,他都欠着傅长陵。
这份亏欠,让他包容,让他接受。
傅长陵想要赎罪,如果靠近自己能让傅长陵高兴一点,那他也愿意配合,让他高兴一些。
可如今他却有几分害怕了。
在他察觉自己情绪被触动那一刹,他忽然有了几分惶恐。
这种感觉,没有出现时,他不明了。但只出现一瞬,他便清楚,这种情绪,他曾在上一世的回忆里有过。
璇玑密境,大雪纷飞,当少年傅长陵一笔一划在那个少年秦衍手心写字,笑着让他猜自己写了什么时,他有过。
当绝望之处,傅长陵在雪地里爬过他身侧,“啊啊”叫着寻找他时,他有过。
当他浑浑噩噩,已近地狱,傅长陵抱着他,在他胸口写下那句“我喜欢你”,然后吻上他的唇时,他也有过。
这种情绪难堪又惊慌,让他甚至差点失了自己惯来的冷静,将这个人当场甩出去。
可是他终究还是克制住了自己。
这么多年来,他最擅长的,就是克制。
于是他只是运转了无情道心法,静静看着他,将自己隔绝的情绪,一点一点传递过去。
傅长陵没错。
秦衍闭上眼睛。
他说傅长陵的话,该给的是自己。
傅长陵只是爱玩闹,真正心性不定的,是他。
确认了这一点后,秦衍内心慢慢平静下去,他像是被骤然凿开的冰湖,又迅速重新凝结。
那一夜十分冗长。
秦衍静静听着周边一切声音,许久之后,他慢慢睡着。
而后他便陷入了满是鲜血的梦境,那梦境之中,他听见万鬼哭嚎,听见鸿蒙天宫丧钟鸣响,看见四处血海尸山,无数人的嘶吼声和哭声交织成一片。
他漠然行在鲜血之中,这是他惯来的梦境,他已习惯。
然而这一次,他走着走着,周边却成了风雪,他走在雪地上,远远看见一个黑衣少年的身影,秦衍顿住步子,他不敢上前,却在最后,还是迟疑着往前走过去。
然后他就看清了这个人,少年跪坐在地上,双眼失明,血珠从他眼睛一路滑落而下,然后他仰起头,朝他露出一个笑来。
“你来啦?”
秦衍站在风雪里,他似乎变成了十七岁的模样,玉冠白衣,手持玉剑。
他静静凝视着面前的人,对方微笑着询问他:“你怎么敢来呢?”
说着,那少年换了语调,那语调是傅长陵在璇玑密境说的话,那话这么清晰,一字一句问他:“你毁了我的一生,你已经毁了我的一辈子,如今还不够吗?”
秦衍没说话,他站在原地,仿佛是回到那年审命台。
旁人宣读着他的罪行,他站在烈火里。
可他不疼。
于是他静静站着,听面前少年一句一句重复着他曾听过的话:“你是罪人,云泽的罪人!”
“谢师姐死了,你为什么不死?”
“秦衍,你这样的人,活该下了地狱去,在浮屠墙上被钉着忏悔一生!”
“你如果没去轮回桥,如果你在,江宫主就不会死。”
“你杀了我家人,你毁了云泽,轻飘飘一句对不起,就赎得清你的罪吗?”
“你也敢喜欢我?”
最后,傅长陵的声音传来,哭腔中带着震惊,夹杂了厌恶与烦躁,仿佛“喜欢”这两个字,再多提一次,他就能吐出来。
秦衍感觉自己手里握了什么,他低下头,是他那根被他刻意抑制的,包含了对傅长陵的爱恨的情丝。
他低头看着那金色的丝线,轻轻握拳。金光在手中粉碎,他仰起头,见的是烈火焚于周身,大雪漫天而下。
冰冷的雪落在他睫毛之上,他慢慢睁开眼睛,而后他听见外面鸟雀鸣叫的声音,扭过头去,就看见傅长陵坐在窗口,手里扇子,有一搭没一搭打着转。
秦衍静静凝视着他,傅长陵察觉他的目光,回过头来,见他醒了,赶紧从窗户上跳下来,好像昨夜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一般,高兴道:“师兄,你醒了?吃早饭吗?”
秦衍摇摇头,傅长陵端着水盆过来,让秦衍洗漱。
秦衍一贯话少,但今日显得格外少。
“师兄,”傅长陵凑过去,“你好像不太高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