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时候胡杨就出了个错儿,他刻意去模仿西方教育所说的“绅士”,到头来却被银裴秋一阵儿好骂。胡杨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被场记一叫就风风火火赶去准备了。韩小莹抱着手臂看向银裴秋:“他缺了点儿底蕴,但是不缺天赋,多教教他吧,就像教桦哥那样。”
“他们不一样。”
“也不能什么都不说,秋哥,你不能害怕啊,多拍几条不行吗?”
“还是钱的问题。”
如果重拍多次,金钱上的花销势必增大。他们的场地费耗不起,设备的租用费也消耗不起。不仅是这个阶段需要花钱,之后的剪辑、后期、宣发也得投入大量的资金。银裴秋问过江行云关于《乍见之欢》的宣发问题,得亏陈桦和金柳月有热度才能被邀请上综艺,除此之外的站台、宣传会都需要另外花钱。
好作品重要还是省钱重要?在这种捉襟见肘的情况下,韩小莹没办法问出这句话。况且这部电影还不一定能创收,就说男主演胡杨,虽然现在小爆了一把,可谁知道是不是昙花一现呢?她自己虽然九年前有个不值得一提的名头,可是毕竟青春已逝;廖风亭也不是什么当下大热,这部电影的上座率能有多少,谁都不敢保证。
为了节约钱和时间,租用一个场地之后他们剧组就必须在短时间内将所有出现在这里的戏拍完。对于演员来说这无疑是一个挑战,情绪在这里是断层的,它不具有递进和连贯性,相当于大幅缩减演员准备的时间。马上就要拍男主角第一次找到宾馆案发现场的戏,但在这之前,胡杨并没有什么铺垫。
他脑子里很乱,坐在化妆间感觉地上掉满了身上落下来的鸡皮疙瘩。为什么自己要去学那些不像“胡杨”的东西?他捂着脸缩在椅子上,脑海里不断浮现韩小莹裸露的躯体,在床上和其他男人交缠的样子让他感到一种无能为力的绝望。
“你说喜剧?”
“对,闹剧。”
银裴秋怀疑胡杨是方便面吃多了脑萎缩,他低头看了眼手上的本子,每一行夹缝儿里都是鲜血和尖刀。他按捺住窜上来的火气,咬着牙问胡杨:“你怎么想的?一部揭露现实的电影被你看成一个闹剧?你怎么能,怎么……”他找不到合适的词语,“你笑得出来吗?那是谁啊?你知不知道?”
“那是我妈妈,我知道。”胡杨面色惨白,他擦了把头上的汗,暗叹还好自己挺住了,“哥,总不能全是苦的,你那是一剂猛药,给人都整死在电影院了……你想想,药丸儿上都还有层糖衣呢,再说这角色本来也不觉得自己能找着啊,误打误撞,总要让人笑的。”
如果说内核是惨痛且血腥的,直接暴露在外是视觉上的冲击,那明线上的欢乐说不定就能骗着观众把这黑得发烂的芯子咽下去。那种苦味起于舌根,在胃酸的侵蚀下糖衣剥落,慢慢渗透进血液和身体,或许这样才能真正发挥到它的药效。
银裴秋久久没有说话,他岔开腿坐倒在椅子上,仰头吐出嘴里的烟。胡杨杵在原地等银裴秋的回答,好一会儿居然看到这人眼眶子里湿了。他怔愣地杵在原地,听银裴秋哑着声音问:“是不是……这才是真的你?”
滑稽,蠢笨,连话都不会好好说。对于角色这样的改动,肖华没什么意见。他拿着保温杯和银裴秋坐在一起,看胡杨演新加那场戏——小宾馆没有明码标价,收到投诉也没人处理,男主角就下楼来和人争执。一方磕磕巴巴用不熟练的中文讲道理,一方操着东北口音撒泼,愣是一点余地都不给主角留。
台词自然是往令人发笑的方向改,最后引向黑宾馆没人住的原因:好多年前这儿发生过凶杀案。胡杨给自己加了很多细节,比如去捡门缝儿里塞进来的小卡片,最后拍到母亲死亡那间房的时候,他还把小卡片拿了出来。
男孩儿小心坐到了那张床上,摸出自己新买的手机,双手颤抖拨通了卡片上的电话。那卡片也是宾馆自带,对方不知道这边儿正在拍戏,张口就问:“哪个房间啊?要年轻的还是年纪大点儿的?雏儿也有,特别快!”
胡杨抽了抽嘴角:“有年纪大的吗?”
对方明显一愣:“好这口?我年纪不小了,45你看行不行?”
“你……多说两句话吧。”
“什么?你不是钓鱼执法吧?”
嘟嘟嘟的忙音被器材收了进去,胡杨的视线慢慢移向窗外,似乎看到了男人纵身跳下窗台的样子。他没有听到银裴秋喊卡,只是坐在床上那么木呆呆地看着。所有人都察觉到了胡杨的不对劲儿,但银裴秋没有动:“让他自己待会儿。”
“没有出戏很危险。”肖华摇摇头,“你让他放松一下。”
银裴秋却叹了口气苦笑道:“这本来就是他的故事,不存在出戏和入戏。”
“我的故事应该更好笑一点儿。”胡杨终于站起来,他拍了拍自己僵硬的脸,匆忙穿上罗清华拿来的外衣,“我要是个外国人,第一次吃乱炖肯定恶心到吐哈哈哈!说不定吐那服务员一身,用鸟语骂她都煮了些什么玩意儿!”
他拿起小卡片晃了晃:“这电话还真打得通。”
“你要是想叫也真能叫上来,”廖风亭夹着烟从楼梯间走出来,“我都看到有个大娘在楼下守着惹。”
“真的啊?”
“对啊,就是……”
“啥啊?”
“就是长了一脸烂疙瘩,特别像癞蛤蟆!”
这片场有了廖风亭和胡杨就特别吵,还是肖华自己掏钱买了夜宵才把两个人的嘴堵住。银裴秋只顾着喝闷酒,谢应倒是吃得开心,他左手拿了串儿鱿鱼,右手夹着烤猪肉就往嘴里喂,吃得一嘴都是油:“秋哥儿,肖老师请的真的好吃!”
银裴秋看不过眼,抢过来咬了一口,就听到胡杨在那边儿说:“那个,哥,你不嫌这是烧烤摊出来的?地沟油也不在乎了?”
得,好不容易吃下一口东西,胃里的酸水都开始滚了。他翻了个白眼想吐,没成想谢应还跟肖华眨眼说银裴秋这人是不是怀了。他被辣椒片儿呛得说不出话,胡杨忙不迭跑来给他拍背:“这不可能啊?”
“你们是不是存心要气死老子?”银裴秋憋得一脸通红,喝了好几口水才堪堪缓过来,“胡杨怀了老子都不可能怀!都给老子滚去管理体重,吃你妈吃!别吃了!”
谢应一口咬掉签子上剩的羊肉,耸耸肩才说:“这他妈才是银裴秋啊。”
“真好。”韩小莹喝了口茶,“我好久没有配合你们整过人了。”
这一出全是故意的,肖华点了烤串儿,韩小莹偷偷加辣子,胡杨和谢应负责惹银裴秋生气。银裴秋好气又好笑,胡杨给他顺了好几口气,这人才扭头笑起来:“吃吧,明天还得接着拍呢。”
第四十八章
韩小莹戏份杀青之后在剧组留了两周,她没什么事情可做,也不像胡杨会去找群演聊天。她只是坐在椅子上,每时每刻都用一种温柔的眼神看着胡杨所在的方向。有时候这人会给胡杨带点儿吃的,看着胡杨感激涕零地吃了才会露出一个笑来:“你几岁了啊?”
有时候一个问题她会问无数次,胡杨愣愣地抬起头,嘴里那口豌豆黄都有点儿哽:“我快20了,老师。”
明明昨儿个才答了,韩小莹还是没记住。女人的手轻轻落在胡杨的头上,她的声音像是一片羽毛,风一吹便飘走了:“好年轻啊。”
整个片场就数胡杨年龄最小,被人说年轻也不是一回两回。但似乎只有韩小莹像是胡杨的长辈,她对待胡杨就像对一个小孩儿,总是问他饿不饿,累不累,连跟银裴秋聊天的时间都没有跟胡杨多。
“我觉着要是当老师你的小孩儿,那肯定特别幸福。”胡杨冲她笑了笑,用手背擦掉嘴边儿的饼屑,“我听秋哥说你结婚了。”
韩小莹歪了歪头:“大概是吧……可我没有小孩。”
“那也没什么啊,又不是非得要小孩儿。”
“是吗?”
“好多女明星生孩子全身都变了样儿,老久都瘦不下来呢。”
“你说话……比银裴秋好听太多了。”
韩小莹咳了几声,拿出药瓶吞下一粒,视线有些模糊。她似乎是在看胡杨,又像是看着更远的地方,这个人握住了胡杨的手臂,闭上眼连肩膀都在轻轻地晃:“我年轻的时候,做了很多错事。仗着自己漂亮,劈腿,作践别人的心,也试过拿身体去交换复出的机会……但是我一无所获。”
风撩动窗帘,外头的树杈上早冒了点儿青绿的颜色。韩小莹怔怔看着枝头的嫩芽,手逐渐握到胡杨的手掌:“好多时候,我都想把这些嫩芽全部掐掉,”她察觉不到自己下手有多重,胡杨的手掌被她的指甲掐得都泛白了,“但这并不能阻止我衰老,我发现我没有什么东西能被别人看得上了……我似乎只能去做一个母亲,只能当好一个妻子——因为我曾经不好,他接纳我,似乎是我对他有所亏欠。”
如今这个丈夫并不是韩小莹当年的恋人,也不是原先那部电影的男三号,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圈外人。不如当年的男友高,脸的话,扔进人群里半天也找不着。这人身上似乎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优点,可能唯一的特点就是他真的很普通。
陈桦还活着的时候曾打趣儿说这是绿叶衬红花,可这绿叶常绿,花却会衰败。她落寞地垂下头去,双手捂住脸呜咽:“要是……我的运气再好一点,会不会不一样?”
听剧组人说,韩小莹是因为丈夫破产才被迫出来继续演戏,求了很多人都吃了闭门羹,还好有银裴秋这个老熟人,这才捞了个角儿。可这电影能不能赚钱还是未知数呢,就她那点儿片酬,拿回家去补窟窿,估计也是杯水车薪。
要是当年那部片子没出事儿,说不定现在当红大花也有韩小莹这个名字,指不定胡杨还得毕恭毕敬跟人打一声招呼。但命数就在这儿了,遗憾后悔都没什么用处,只能给自己徒增伤悲。胡杨别过头点了根烟,小口抽着看向银裴秋忙碌的背影:“我觉着……哪怕是花和叶子都枯了黄了,只要有果实,总有人能把当初花的样子记起来。”
“可我没有孩子。”
“银导也不会有孩子啊。”
胡杨咧嘴一笑,指了指摄像机:“但他有电影儿,作品不就是演员和导演下的蛋吗?”
把期待全寄托在孩子身上,那也是一种残忍吧?胡杨没说出这句话,他瞧见周白陶在片场门口打晃,拍拍屁股就迎了上去:“周哥,周大制片,今儿来干啥啊?”
“四月发布会,场地我预约好了,麻烦你们都空出行程安排。”周白陶鲜少到片场晃荡,他这个制片人身兼数职,每次一到就是安排工作。这会儿他拿着Pad跟韩小莹确认时间,转眼又跟廖风亭的经纪人说上了话:“另外关于廖先生和胡杨,我认识的品牌想安排一个合作站台,品牌方的资料我发到你的邮箱了,不知道有没有兴趣?”
网剧小爆多少给两个人带了点儿红利,现在不仅有站台的活儿,胡杨还被某个化妆品牌邀请成了品牌挚友。他没想到自己这种以前只能穿着大裤衩子出门儿吃鸭脚的人也能代言这些东西,前几天罗清华收了一堆快递,给胡杨往桌子上一摆,红红绿绿把他眼珠子都快看掉下来了。
“天了噜,你的经纪人一直这么积极吗?”廖风亭抓住胡杨,大拇指朝向蹙着眉头的周白陶,“我经纪人好不容易才干一次活呀,他弄得这么有条理,我可了。”
胡杨抽抽嘴角,拍开廖风亭的手说:“你闹啥?人家有对象!周哥他比较在乎能不能赚钱。”
虽然这么说有点儿没良心,但周白陶没什么人情味儿也是真的。胡杨好几次推广的小视频都是谢应拍的,他还以为这俩确认关系了,随口一问银裴秋,人就开始翻白眼:“那是周白陶想省钱,谢应也是个傻逼。”
营利对于一个商人来说应该是最重要的东西,周白陶和银裴秋最大的分歧点就在资金使用上。尽管银裴秋已经尽量节约,周白陶还是觉得拍摄成本太高。他俩见面就吵架,吵到胡杨谢应一人拉一个都还拉不住。不过今天还好,周白陶对银裴秋的态度还算是心平气和:“你也得去,站台活动,这脸不用真浪费。”
谢应叼着烟在胡杨耳边倒数三二一,没等数到一,银裴秋就吼起来了:“需要吗?你他妈什么意思?卖作品还是卖脸?”
“你不想赚钱,我想。”周白陶冷笑一声,随手把Pad扔进银裴秋怀里,“你自己看看,出席活动能省多少宣发?你配合发个微博,没得商量。”
“那是私人账号。”
“老东西,现在的人还有什么隐私?”
“为了钱你就不该给我投资。”
“哦?那是谁想拍的要死?”
“你说他俩……不会打起来吧?”胡杨看到这场面就觉得疲惫,他都不想拉架了,“都是资深杠精,怎么不一起打麻将呢?”
肖华是个四川人,来探班的晚上必然叫上几个人去打四川麻将。胡杨巴巴儿地在旁边看,不仅可以明着杠,还可以暗杠,杠上能开花儿,还能放个炮。他掏掏耳朵正想走上去,韩小莹已经绕过他和谢应走到了周白陶面前:“白陶,宣发我来保证,你帮我安排一下可以吗?”
“你?”这语气里七分不可置信,三分怀疑还带点儿讽刺。胡杨以为他俩关系还不错,结果周白陶一声冷笑,把人脸色笑到发白也没停:“我是你经纪人么?当时我带你来找银裴秋,想让你帮着劝劝他,现在要到角色了,你还想找我继续帮你干活儿?就你能保证什么宣发热度,沉寂这么多年,你就别做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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