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不说卖身契?”
良久银裴秋才开口解释:“我以前认识一个调查记者,叫杨伟……你别笑听我说完!这肯定不是真名!”他啪地给了胡杨一个脑瓜崩儿,“他朋友叫干青山……你再笑?”
“哈哈哈哈哈哈!你——你都认识些什么人啊哥哥!”
“他朋友是个私家侦探,这个文件袋是关于你的,我没看过。”
“胡杨,你说你连你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我能帮的,只有这个。”银裴秋说完这句话便走出书房,留他一个人紧紧攥着牛皮纸袋的边儿,连火漆都崩变了形。
可能心里刚刚涌起来的是感动,毕竟银裴秋连他随口一提的话都记得,还替他查了,自己也没看过。胡杨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瞪着火漆上的裂纹,好久都没能出声。他埋下头哼笑一声,肩膀止不住地抖。连靠近那个火漆印,一点一点地撕下来,都好像用尽了毕生的勇气。
“罗莎,你见过我妈妈么?”
“没有。”
“那爸爸呢?”
“你的父亲是上帝。”
耶和华的脸终日皱眉苦闷,他吊在十字架上,双手双足都被钢钉贯穿。年幼的胡杨呆呆坐在教堂里,心里想:我的爸爸也这么辛苦?大概是很辛苦吧,所以才会把自己扔在冰天雪地里。
如果拆开这个文件袋,里面的家庭很幸福,胡杨又该如何自处?他捂着眼睛不敢看,不知不觉指缝里都渗了点儿眼泪出来。他低声呜咽,小声问:“哥,你在门外边儿吗?”
“在。”门外传来银裴秋点烟的声音,“我在。”
“你妈妈一定很漂亮,才会生出你这么好看的孩子。肯定爸爸也不会丑,他们只是太累了,所以选择让天父来照顾你。”陈叔叔把罗莎说的俄语翻译成中文,温和地擦去胡杨脸上的眼泪,“胡杨,要勇敢一点。”
妈妈,爸爸,这四个字从来都没有出现在胡杨的人生里。他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慢慢把文件袋里的纸抽出来。那是一张照片,老旧的照片有些发黄,但胡杨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背景建筑——哈尔滨的种植场。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女人站在种植场前面,她有着一双和胡杨一模一样的眼睛。乌黑的长发垂落在暗红绒布之上,那女人隔着时空的距离对胡杨露出一个足称得上温和的笑容。
胡杨喉头一哽:“……什么啊?这么像?”
陌生的名字,陌生的时间。第二张是结婚证的影印文件,写着胡杨父母的结婚年月。两人都穿着当时的工人服,对镜头笑得甜蜜。胡杨撇着嘴笑,翻页却看到种植场倒闭下岗的新闻简报。他记得自己小时候就听到过几次烧炭煤气中毒的事情,说是种植场倒闭,单位宿舍停止供暖,只能在家烧黑煤。
所以是这样才不要他了?胡杨来不及多看,立刻翻到下一页,他迫不及待想知道这两个人现在过得怎么样:是不是有了新的孩子?自己的弟弟妹妹长成什么样?他是不是可以拿着现在挣的钱,堂堂正正地走回家里去?
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银裴秋看到时钟敲过一点,胡杨才推门出来。他不等银裴秋说话,只是垂头抱着银裴秋把脸藏起来。银裴秋不知所措,只能拍了拍胡杨的肩膀:“刚刚那两瓶都带回你家吧,哥都送给你,到时候让你那爹妈看看,他们儿子出息了。”
“看不到了。”
“什么?”
“……他们,看不到了。”
九十年代,下岗潮席卷东三省,胡杨的父母双双从种植场下岗。过了好几年流行起一种说法,说那晚上骑自行车的都是龟公。胡杨还问过罗莎,为什么要叫龟公?陈叔叔把他牵到红灯区走了好几圈,指着地上的烟蒂告诉胡杨:“不要踩到,晚上送老婆过来的男人,会把这些烟头捡起来抽。”
那时候住在孤儿院的孩子,好几个的妈妈都是红灯区的妓女。胡杨从来没在红灯区看到过照片里的女人,他以为自己的妈妈不会是其中一员,结果在自己醒事之前,那女人早就死了。那时候有钱嫖娼的男人少,多得是拖欠嫖资的龌龊汉子。
报道里说的是他亲爹守在宾馆房门外,听屋里女人哭闹也没进去,结果那嫖客生生把讨钱的女人打死了。龟公冲进房里看到自己死去的女人,疯了似的把嫖客掀下了楼。他麻木地让人打电话报了警,坐在床边呆呆地看着外面灯火通明的城市,拉着女人的手晃啊晃。等警察来,这人已经一头撞死在了墙上。
那个没人管的孩子被叔叔扔到了雪地里,最后被路过的罗莎带进了孤儿院,取名叫胡杨。
还在很小的时候,大概是十一二岁,胡杨做过一个梦。他梦到自己被一个年轻女人抱着,她左手抱着孩子,右手拎着一袋冻黄桃,慢悠悠地走上逼仄的楼梯。推开门,瘦削的男人正从厨房走出来,他端了碗米糊糊,笑着向女人挥了挥手:“回来啦?”
出道之后的每一天,胡杨都许了个愿,他许愿自己的亲生父母或许能从舞台上认出他。或许有朝一日,现场的镜头能拍到一对热泪盈眶的老夫妇,指着他说:“你看他像不像我们家当初丢了那个孩子?”
但许愿总是不灵的,命运跑得永远比愿望快一步。胡杨死死抓着银裴秋的衣服,双手抖着抓不住,就用牙咬着银裴秋的领子。他压住自己的哭声,可眼泪却控制不住,如同陡然暴雨,山洪冲垮了最后一道防线。
银裴秋瞄了眼桌上的资料,“妓女”这两个血红的字眼刺得他眼睛疼:“没有人会知道。”
“我……不是羞耻她是妓女,她是我妈。”
“对不起。”
因为家里有个孩子要养,女人哭着求嫖客给钱的样子,胡杨几乎都能想象出来。那张漂亮的脸早失去了往日的光泽,被生活折磨到满目沧桑,衣衫不整跪在地上,扒着嫖客的裤子嚎哭:“大哥,你不能这样啊,我的孩子没有饭吃了,你给我点儿吧,五毛都行啊!”
出卖肉体都这么廉价的年代,再谈爱不爱又有什么意思?
“现在这个年代,也是一样的。”银裴秋无力地拍打着胡杨的后背,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对不起。”
他以为爱一个人必须先知道自己是谁,所以才会嘱托干青山帮忙查胡杨的亲生父母。银裴秋封了个十万的红包,那红包现在就躺在他衬衫口袋里,可里面的支票应该早被胡杨的眼泪浸湿了。那孩子哭得好像快断了气,像只野兽一样咬着银裴秋的肩膀,发泄自己的不甘和怒火,胡杨问了句为什么,可是银裴秋答不上来。
为什么?他心里也有一万个为什么,但根本无法找到答案。为什么生活总是那么不尽如人意?为什么人总是那么不幸福?为什么总有苦闷,总有意难平?为什么自己不能够表达自己的意愿?为什么沉冤等不来一场洗脱罪名的雪?
为什么胡杨这种孩子,会有这么惨烈的人生?
那时候自己在做什么呢?银裴秋想,自己大概是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家里,听着母亲对着电话又叫又骂,不知道是哪个女演员又爬上了银建的床。十几岁的自己第一次萌生了想当导演的念头,他告诉自己一定不能跟父亲一样,一定要拍出好电影,绝不越雷池半步。
命运大概以鲜血画出了一条红线,在那个漫天飞雪的夜里,红线的一头被风卷起,从哈尔滨飞到了北京城。
“你知道我在写的本子吗?”银裴秋找不出安慰的话,“胡杨,别哭了。”
是巧合吗?那个剧本就取自于东三省下岗潮,主角是个被人遗弃的孤儿,回到哈尔滨寻根。如果他想说能不能把胡杨的故事搬上银幕,现在会不会显得不近人情?
但胡杨并没有指责什么,他抬起头来笑了笑:“我知道,电影是你的命。哥,想拍你就拍吧。”胡杨低头撞了撞银裴秋的肩膀,“痛不痛啊?我给你咬出血了吧?”
“不痛。”银裴秋把胡杨按进自己怀里,低声说,“疯一次吧。”
第四十三章
两碟儿蒜炒仙子,一捧水煮花生,一打啤酒脚边放,茶几正中一锅小龙虾还在汩汩地冒泡。沙发上正看球赛的胡杨整个跟刚才判若两人,他叼着个龙虾脑袋就嗷嗷地捶腿大笑,捶得是沙发上一个印子,裤腿儿上一个印子。银裴秋烟抽了两个发现胡杨不叫了,侧头一眼,那死龙虾的钳子正精准夹在了胡杨的嘴皮上。
他无奈起身一捏,顺带揉了揉沾满酱汁的嘴唇,放到自己唇下舔了舔手指:“说你什么好……”
“我说你有洁癖会不会不太好?”胡杨哼笑一声,看银裴秋逐渐僵硬,自己抽纸擦了把手去给来人开门,“应哥!……周,周哥?您也来啦。”
周白陶鞋都没脱,他还是那一身西装,银丝边儿眼睛泛白光。走进屋也没给胡杨几个好脸色看,他左手一抬,谢应就毕恭毕敬抵上一沓文件,下一秒这文件劈头盖脸就甩在了银裴秋脸上:“你忘了肖华是怎么进去的?你还敢递假剧本?”
懵,胡杨完全是懵的。他出自本能把银裴秋从纸堆里扒拉出来,想按住肩膀让银裴秋别打人,一转头却看到他颓丧地拎起酒瓶喝了口:“我能怎么办?”
“小伙汁,看球赛啊?”谢应笑着把胡杨抓过去,贴着他耳朵小声说,“你导演哥哥在干傻事,打一打就清醒咯。”
胡杨拿起水煮花生咬得汁水四溅:“放屁,不能打。”
周白陶没空管这边儿的事,只顾着从包里翻出几张打印纸:纸上赫然是二手房车交易广告。他居高临下睨着银裴秋的脸,看到胡杨想上来,一脚就给胡杨踢了过去。还好谢应护得及时,脚落在他自己脚背上,嗷嗷直喊疼:“周老师杀人了啊!”
“拍个电影多大点事儿你至于吗周哥?”
“多大点儿事?”
“多大,一点事!”周白陶扯起银裴秋的衣领,嫌恶似的看着上面的牙印,“不是老子那天去陪寰宇的老板吃饭,我还不知道你敢去跟别人签对赌协议啊?卖了你这套房,卖了你的车还不够?你还要多少钱?不能拉赞助?”
那边儿正吵着,胡杨才从谢应嘴里听出了对赌是怎么一回事。白话来说就是返利协议,我给你出三千万,你必须保证八千万票房才不算亏,没有的话就得赔到倾家荡产。很多缺乏资源或者路径的青年导演逼到绝路就会选择签对赌,赔不起那就只有一条路——自杀。
如果要按照银裴秋的想法,他这部即将拍的电影预算至少要八千万,二手房急转出去顶多两三千万,车子小八百万,连个大牌演员都请不起。这人腰板儿硬,死活不肯疏通关系跟人喝酒,一来二去,就只剩条钢筋似的风骨在暴雨里杵着。
拍电影必须去广电立项,为了过审得交一个大纲。周白陶骂红了眼,抬手就给了银裴秋一耳光:“你以为老子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干青山的联系方式?”
“你就是怕你突然进去了,没人照顾这个小狐狸精是不是?”
“所以你身世查出来没有?”见银裴秋和胡杨都一脸漠然,谢应才勾住胡杨的肩膀问。
胡杨抽了抽嘴角:“我醒事儿之前,就都死了。”
空荡荡的客厅只剩下电视里的欢呼声,在场四人都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周白陶揉了揉镜片下的眼睛,好久才哑着嗓子说:“我有钱啊……你想过,我吗?”他话锋陡然一转,“要不是老子用钱把你的假剧本压下来,你现在就该去喝茶!你是不是觉得……觉得我害死了陈桦,我这钱是脏的是臭的,你就不要了?你拿你的命去换!你的前途,你的一切!”
“这跟你没有关系。”银裴秋抽了口烟,“你走吧。”末了又加一句,“把胡杨带走吧。”
理想主义的殉道者,陈桦是,肖华是,银裴秋也是。一个吸毒过量,一个痨病伤身,还有一个马上就要用自己的一切去换那个理想,可周白陶无能为力。胡杨坐在周白陶家的沙发上,他心乱如麻,想去银裴秋家,可那边早就已经下了逐客令。他抬眸看了眼桌上的空酒瓶,小声念了句:“少喝点儿吧哥。”
“喝死我,喝死我,我看着他们一个个去死!我周白陶也要活得好好的。”
“你不能……”
“你还有闲心管我?”
“我心里还不是乱,只有先管着你。”胡杨看着一边儿沙发上睡得跟死猪一样的谢应,没由来的叹了口气,“或者你管管我吧,给我接点儿那种赚快钱的活儿,说不定能给秋哥帮衬点。”
“陪酒?”
“算了吧,那不是作践他心目中的艺术吗?”
银裴秋心中的艺术是一块处女地,处处玲珑剔透,容不得一丝污垢。就在刚才,胡杨也在怀疑,是不是自己在银裴秋心里还没有他的电影重要?这答案是肯定的,但两者根本就不能拿来比较。他沉默着打开手机数了数卡上的零头,哪怕是结算了片酬,对于拍电影来说,那也只是杯水车薪。
“我妈就是为了家里,出去卖。”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开始说这件事,一想到还有点好笑,“我要是去陪,银裴秋不就跟龟公似的……有手有脚,现在又不是那个年代,咱们努努力,说不定还能有转机呢?”
于是这几天,胡杨愣是一个约都没推脱。拍完画报又出席宣传活动,尽管周白陶尽量帮他挑的是符合路线和咖位的活儿,可还是从早忙到晚,根本没有歇脚的时间。那几天银裴秋的手机一直打不通,胡杨就坐在休息室用脚打节拍,拍到十下,自己就挂了电话。他躲角落里偷偷抹了滴眼泪,心里又是起火又是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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