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床是由取自北境从极之渊的寒水玉所制,终年冰寒,不为炉火所暖。
修炼铁马冰河时,需采天地间的至阴至寒之气,这玉床便是最佳的练功场所,只需躺在上面,哪怕什么都不做,经年累月也可以将功力推进一二个境界。
但失了所有内力之后,他的身体与常人无异,加之绎川只留下一件单薄的绸衣,他每日便似躺在霜天冻雪里,备受煎熬。
入了秋,这样的痛苦尤甚。
夜风一吹,连洒进窗的月光都是冷的。
他还是将腿蜷了起来,脸埋进两膝之间,双手拢紧了身上薄衫。
殿门轻轻打开,宫室里响起熟悉的脚步声。绎川行到床边停下,停顿片刻,撩起帷帐坐到床边,手中纸页翻得哗哗响。
青木镇今日来报,又有煞鬼作祟,我已遣了十人前去平定。
绎川低头念公文,语气平缓一如往日。
七月派去攻打魏家庄的弟子已经回来,庄上两百六十九口人全部授首,所得银财布匹还施于当地百姓。
扶海洲这次贡的明珠形状好,我赏了六十匹绣缎。
念完,绎川放下公文,转头端起桌上汤碗,轻轻搅了搅,玉碗和瓷勺相撞发出叮咚声响。
师兄来,喝药。
北山蘅漠然张开嘴,由他将汤药送进去,缓缓咽下。
喝完一盅,绎川站起来,满意地摸了摸他的头:师兄真乖。睡吧,我明天再来。
北山蘅一动不动地坐着,充耳不闻。
绎川每日都来,携两本公文,带一碗汤药。给他汇报当日发生的事,然后看着他把药喝下去。
教中一应事务有条不紊。近半月来,绎川频繁派人北上,找那些曾经出言侮辱他的江湖门派一一算账。自通天崖一战后,世人口中的魔教非但没能偃旗息鼓,反而将势力北扩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但是那药里不知放了什么,虽然指骨的伤渐渐好起来,可他却感觉意识越来越混沌,终日浑浑噩噩,几乎失去思考的能力。
到最后,他只剩下一个念头。
他想见那个人。
这个懵懵懂懂的念头支撑着他,将寒冷与孤独尽数承受,只为等到一个可以背水一战的机会。
困意很快袭来,他将脸埋进两膝之间,轻轻阖上眼。
第二天,绎川没有来。
北山蘅在宫里坐了整整一天,直到后半夜时,门才打开一条细缝,有人立在外头嗫喏轻唤:教主
是凤容。
北山蘅怔了怔,进来吧。
凤容迈着细碎的步子移到床边,屈膝跪下,两手捧着一只玉碗举到与眉同高,祭司长有事不在教中,这是教主今日的药,他吩咐属下一定要看着您喝。
北山蘅迟疑片刻,撩开帷幔,伸出手去。
凤容瞥见他衣不蔽体的模样,连忙将视线移开,头垂得更低。
北山蘅的手在碗边一寸处停下。
凤容以为是自己冒犯到了,慌慌张张地俯下身,连连叩首:属下知罪,属下该死,属下不该抬头看。
没事。北山蘅顿了顿,手收回袖中,起来吧。
凤容唯唯诺诺地站起来,不敢看他的脸色,只捧着药碗,一边哆嗦一边问:教主,那属下伺候您喝药
放这吧,不急着喝。北山蘅想起他方才所说的话,默默盘算半晌,若无其事地道:这些日子闷得久了,你去帮我取件厚衣裳来,我想出去走走。
凤容没敢动,迟疑着道:可是祭司长说
说什么?北山蘅挑眉。
虽然如今他看上去病弱又狼狈,但经年身居高位,镇守一方,言语间不自觉的威压仍在。
凤容实在不敢忤逆,只好低头应下,帮他取了一件大氅。
你在宫里睡一会儿吧。北山蘅抖开大氅披在身上,将自己严严实实裹起来,系好衣带,若是绎川回头问起,你就说是我将你打晕了出去的,有什么问题让他来找我。
是。
凤容扭头看了看床榻,一咬牙躺在地上,闭眼装死。
北山蘅轻轻阖上宫门。
澜沧山四周设有结界,绎川接掌教务后,定然重新加强了幻阵与守卫。他知道如今自己武功尽失,没指望能这么跑掉,出来也不过是想透透气。
被圈在屋子里,每日只能听人说话、被人喂药,长此以往,他真的害怕自己会变成没有意识的玩偶。
院中的桂树又开了花,花香洋洋洒洒,从宫室一直延伸到山里。
他慢腾腾地走过去,抬手抚上树干。
那日重九练剑时留下的伤痕犹在,斜斜一道深壑跨在树身,给久经风霜的古树又添几分苍凉。风一吹,细碎的花雨落下来,在石阶上铺开一条明金色软毯。
北山蘅在树下立了一会儿,沿着潇湘崖往山下弟子舍走去。
重九有一个单独的屋子,门前植一丛红白两色的舍子花,正是秋后花开的时节,远远望去艳丽无比。
屋内打理得很整洁,柜子里衣物整整齐齐叠放着。墙上挂了许多未完成的画,想是他作练笔之用,上面俱是自己读书练功时的模样,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偷偷画的。
北山蘅将那些画一一看过,挑出一张最满意的,卷了卷收入袖中。视线一转,他看到床尾放着一物。
那是个平平无奇的瓷罐,重九曾抱着这个来找过他,只是当时自己并未放在心上,一早便将其抛之脑后。直到前一阵受伤后,在梦里看见了,才想起来这桩旧事。
北山蘅俯身拾起那个罐子,触手的冰凉让他险些抱不稳。掀开盖子一看,里面盛着半罐奶白色的糖水,水面上还飘着两根竹棍。
他凑到罐子边闻了闻,才发现这是两块融化的雪花酪。
当日,重九就是拿着这个来给他吃,却被自己嫌弃地推开,弃若敝履。
他盖上盖子,把瓷罐带回了月宫,贴着枕头摆在床角。又从袖子里取出那幅画来,左右端详着,一时出了神。
画是重九扒在门外偷偷画的,离得很远,兼有层层帷幔相隔,本应只能看见个模糊的人形,但是纸上人细微的表情却纤毫毕现,五官神态格外清晰。
画中人的一眉一眼早已刻入画师心里,纵然重重阻碍,看不真切,也能作出最传神的画像。
北山蘅怔怔盯着那幅画,直看到眼睛酸胀,心里发闷。
他把画按到心口,一点点滑坐在地上,脸深深地埋入掌心,一圈圈水迹在素色缎面上无声洇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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绎川这一走,从霜降到了惊蛰。
次年,第一场春雨落下的时节,他终于带着一身风霜匆匆而归。
师兄,我回来了。
绎川湿透的衣裳搭在屏风上,先让侍女拿了净布来,把身上水渍全部擦干,换了身衣服才朝这边走来。
见床前帷帐掀起,北山蘅往墙边挪了半寸。
绎川微一怔,视线很快落在床头多出来的那样东西上,随即抬手要去拿瓷罐,这是什么?
北山蘅反手按住罐子,不给。
绎川愣了一瞬,倒也不恼,手缩回来,在床边坐下,语气很平淡:我不在的这几个月,师兄都没有好好喝药吧?
北山蘅飞快地瞥他一眼。
要是喝了药,就不会这么不懂事了。绎川凝视着他的脸,总觉得对方气色比先前好了些,我说过,师兄安心当个宠物就好,身边留这些念想,无非是徒增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