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位分好,书院的仆从抱来许多书卷,分发给他们。
笔墨纸砚这些则要自备,江敬武早就给他们准备好了,只是放在寝房没拿。
拿到书以后,右侧座位里有一些识字又爱显摆的孩子,当即摆开架势,端着书摇头晃脑地读了起来。
左侧的孩子就看傻子似的瞧着他们,有些调皮的,还指着他们哈哈大笑。
“肃静。”夫子板着脸,敲敲戒尺,让孩子们坐好,又说了一大堆蜚蜚听不懂的话,才开始举行开蒙礼。
正衣冠、拜圣人、点朱砂、击开明鼓……
蜚蜚全程懵着,若不是阿瑾在一旁提点她,估计早就没那个耐心,撂挑子不干了。
一上午就这样过去,钟声响过三回,夫子才宣布下学。
学童们轰然而散。
蜚蜚坐在门口的位置,便不甚着急,等阿柔走过来,才起身同她一道儿。
身后传来轮椅骨碌碌的声音,蜚蜚回头。
就见招娣还如早上那般,在刘越风身后推着他,缓缓朝他们靠近。
招娣比先前见时还要瘦一些,个子倒是长高了点儿,就这,看着也比蜚蜚小一圈。但刘越风比她们大两岁,身量也高出许多。
两相组合在一块儿,颇有些不搭。
“妹妹!”阿木他们已经过来了,在学堂门口招手,“开饭了,快。”
蜚蜚便收回视线,带着那股不舒服的感觉,上前跟哥哥们汇合,兄妹几个去了膳堂。
路上得知三哥被夫子打了戒尺,都有些震惊。
“这才第一天,你就挨打。”看着阿森红肿的手心,蜚蜚心疼地摸摸,“往后还得了?”
阿森也是十分苦恼,唉声叹气道:“挨打倒不甚要紧,关键不让说话,让人觉得十分压抑,成心为难人似的。”
“诶?你们怎么不问问,他为什么挨打?”阿木专业拆台,“要是我,打他都是轻的。”
阿林想起那个画面,也在旁边忍笑。
开蒙院的三人连忙看向阿森,无声地询问着。
阿森挠挠后脑勺,不好意思的说:“夫子的白胡子上沾了墨,这一上午,我就看那一滴墨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实在忍的难受,想要帮他擦擦……”
“但没想到,劲儿使大了,直接拔掉夫子一撮胡子。”阿木平静的叙述着三弟的丰功伟绩,“夫子又疼又气,脸都绿了。”
阿森悠悠叹气:“我是今日才知道,什么叫夫子的胡子摸不得!摸他一下,我疼三天。”
开蒙院的三人先是愣了愣,随即却爆发出一阵大笑,连阿瑾都没有忍住。实在为三哥的求学之路感到担忧。
膳堂内,兄妹几个看着大桶大桶的饭菜,都没什么食欲。
这一年以来,柏秋的厨艺突飞猛进,家里又不缺吃的,口味早就给养刁了。
但下午和晚上都有课,现在不吃,只有挨饿的份儿,还是乖乖拿起碗,每个菜都盛了一点。
端着碗漫天找座位的时候,几人都听到旁边有人提起蜚蜚的名字。
视线看过去,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江小花和几个男孩子坐在一块儿,得意洋洋地说:“坐在门口的那个江颜蜚,同我是邻居。你们不知道罢,她小时候是个傻子,差一点就让人给卖了!”
“竟有此事?”其中一个问他,“卖去哪儿?”
“那谁知道。”江小花说道,“怕不是要给人当童养媳。”
一群人哄笑起来。
江小花也要笑,却突然让人锁着脖子,直接从座位上拖了出来!
桌子被拉扯得歪歪扭扭,饭菜撒了一地,孩子们惊恐地跑开,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砰——”
江小花被人狠狠打了一拳,晃动的乳牙都给打掉了,霎时间,血流如注。
他那颗牙本来就快掉了,是以,并不算很疼,疼的是鼻子。
方才,在拳头落下来的时候,他下意识闭紧了双眼,感官更加清晰,绵密的疼痛让他觉得自己面部都让这一拳给打得陷下去了!
不由惊惧大哭,边嚎边挣扎,也没看清打他的人是谁。
蜚蜚也傻眼了,端着碗,愣愣地看着骑在江小花身上、闷不作声打人的阿瑾,怎么都没有想到,他竟然有如此火爆的一面。
众人也是颇感意外,尤其是阿柔。
平日见阿瑾走路、说话、玩耍,都慢条斯理的,毕竟身体不好。看起来跟个软柿子似的,谁知道,竟是心有猛虎!
“好多血啊!”有人在旁惊呼,“杀人啦!”
蜚蜚率先反应过来,动作敏捷地把碗一扔,就要上去拉架。
她那小身板儿,哥哥姐姐哪敢让她过去?忙将她拦住,由三兄弟走上前去,那架势,乍一看,跟要围殴江小花一样。
刚刚和他说话的几个小孩儿都吓死了,僵在那儿不敢乱动,有人手里还拿着筷子,讷讷地瞅着他们,碗在地上摔碎了都不知道。
“夫子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
阿木原本是想过去帮忙的,听见这声喊,连忙将阿瑾拽了起来。
阿瑾还没消气,粗喘着要踹江小花。
夫子却已经看到了他们,当即吹胡子瞪眼的,大步走向几人。
阿木怕他怪罪阿瑾,忙把他推给弟弟们,自己将脚搭在江小花肚子上,豪迈地道:“江小花!你竟然败坏我妹妹名声,看我今日不打得你满地找牙!”
说着,竟然真的在江小花肿起的脸边看到了一颗白白的乳牙。
心里颇为震动——阿瑾下手也太狠了。
牙都给打掉了!
“啪——”
夫子一个巴掌拍在阿木后脑勺:“入学第一天,就寻衅滋事、打架斗殴!我岳临书院教不了你这等凶徒,叫你家里人过来领你回去!”
阿瑾愣了愣,随即满脸怒容,要去和夫子说明真相。阿林和阿森却拦着他,没有让他过去。
江小花在那儿大哭,鼻血和牙龈的血流了一脸,看起来颇为恐怖。
书院的仆从连忙赶到,将他抱走了。
“你们几个,都给我过来!”夫子怒吼着,声音在膳堂久久回荡,说完,又拍了阿木一记,让他走在前面。
他们饭还没吃呢!
蜚蜚后知后觉地心疼起被浪费的饭菜,空空的肚子适时发出“咕咕”的声响,像是在抗议。
阿柔听见了,偷偷塞给妹妹一个馒头,示意她赶紧吃。
蜚蜚连忙掰了半个还回去,大口咬着另外一半。阿柔也用宽大的袖口掩着,咬了一口,正要吃,夫子一回头,警告地看向她们。
两人连忙停住嘴巴,等夫子转过去,才继续吃。
做贼似的,姐妹俩渐渐有些想笑,在夫子看不见的地方,偷偷咧了咧嘴巴。
阿瑾在前面走着,手背上红了一大片,嘴角和颧骨也微微肿起,在苍白的脸上显得十分突兀。
蜚蜚被触动,偷偷将剩下的馒头塞到了他手里。
宽大的袖口掩着,从远处看像是在手牵手,但很快就分开了,两人装作若无其事。
一阵风吹来,阿瑾咳嗽了两声。
却借着抵唇的动作,一口一口,将蜚蜚给他的馒头吃掉。
馒头还热着,面粉特有的香甜味充满口腔,阿瑾顿时觉得这架没白打。
第二天一大早,江敬武就来了书院。
阿木和阿瑾举着一本《弟子规》,在院子里的圣人像前跪着,江小花满脸的青紫,站在夫子房内,等家里人过来。
“你怎么刚来就给我惹事儿?”江敬武以为是阿木带的头,四下无人,不由训他,“自己打架就算了,还拉上弟弟,我看你真是欠揍。”
阿木:“???”
莫非他长着一张穷凶极恶的脸?明明做了件大好事儿,怎么所有人都默认是他把人给打了?
“江二叔,你别骂他了。”阿瑾咳嗽着,有气无力的,“人是我打的,阿木没有动手。”
岂料,江敬武更加不高兴了。
反而问阿木:“弟弟跟人打架,你就在旁边看着?平时我是这么教你的吗?还有没有点男子气概了?”
阿木:“……”
这世道,寒冷如斯!
“我去跟夫子说说。”江敬武捏捏阿瑾的肩膀,察觉到他身上的寒意,面上凝起化不开的担忧,“天凉,这样跪下去还得了?”
走之前,却铁面无私地对阿木说,“你给我好好反省。”
如此差别对待,让阿木幼小的心中流出两行比花江还宽的泪水——太难了,他到底是不是亲生的?
阿瑾实在愧疚,不住咳嗽:“对不起,是我连累你了。”
“没事儿。”阿木皮实,根本不在乎这些小惩罚,甚至觉得在这儿吹风,比在教室摇头晃脑地念书要轻快许多。
当然,如果风不那么凉,就完美了。
听见阿瑾咳嗽,反而有些担心:“你也真是倔,就说人是我打的不就行了?风这么凉,吹病了可不得了。”
他讲义气是一回事,阿瑾却不能理所当然地享受他的大方,遂摇了摇头:“若装作不知,让你帮我承担罪责,那我也不配让你这样对待。”
阿木笑了笑,虽然被罚了,还被误会,但心里是高兴的。
“怎么不配?”他说,“你为了我妹妹才和江小花打架,也算是替我受难——你不动手,我也是要教训他的,这叫,殊途同归。”
“成语不是这样用的。”阿瑾咳嗽着,纠正。
“无所谓。”阿木潇洒道,“意思到了就行。”
两人搭着话闲聊,在萧瑟的寒风中,达成了深厚的革;、命友谊。
又过了一会儿,江雨兰也哭天抹泪的赶了过来,见他俩在圣人像前跪着,狠狠瞪了他们一眼,转而扑到房间里去。
江小花见了亲娘,“哇”的一声哭嚎起来,开闸般一发不可收拾。
“行了。”夫子看不下去男孩子哭成这样,遂说他,“男子汉大丈夫,如此娇气,像什么样子!”
江小花被打得像个猪头一样,本就委屈,听见这话其实更想哭的,却不敢,只能硬生生忍着哭意。
一忍,就憋了个鼻涕泡。
夫子:“!!!”
他教书育人几十年,还没哪个学生敢在他面前如此不修边幅。
一时只觉得浑身刺痒,如芒在背。
江雨兰忙给他擦干净,期期艾艾道:“夫子,你可以给我们做主啊!孩子才刚来一天,就被打成这样,算怎么回事嘛!”
“打人的江锋、江怀瑾还在外面跪着。”夫子也想要劝和,“我已经训斥过了。”
江雨兰悄悄看了江敬武一眼,见他没什么表示,只眼观鼻鼻观心,更是委屈,不甘心道:“他们因何打架?”
先前阿木就总是欺负她儿子,但都是小打小闹,许多时候甚至没有动手。她早就想找个机会整治一下那几个熊孩子,现在机会来了,她不想放过。
夫子看向江敬武。
江敬武忙说:“我也刚来,还没问呢,不如让他们进来,各自说明。”
事情经过如何,夫子已经打听清楚了,但他为人师长,拉不下脸叙述孩子们之间打架的过程,也觉得让他们自己说比较好,便让仆从将两人喊进来。
两人在门外吹了半天的冷风,欢天喜地的就来了。
一见江小花那个猪头脸,两个人都有点想笑,但知道这么个场合,笑肯定不合适,只得低头忍着,十分辛苦。
江雨兰不知道因为儿子的事情找过他们多少次,看见阿木就来火,沉声说道:“阿木,这都多少次了?好歹是邻居,你就这么看不上宗义,成天拿他消遣?”
“你消遣也罢了,孩子小,打不过你,他认了,可你不能把人往死里打啊。”将江小花扯到跟前,戳戳他脸上的伤,“你看给打的。”
江小花连忙捂着脸,泪眼汪汪地喊疼,差点儿又哭了。
阿瑾正要解释,阿木就拦着他,说:“他当着我的面儿说些污言秽语,败坏我妹妹名声。女孩子名声何其重要?那么多同窗都在,若传了出去,我妹妹将来怎么做人?”
“你……”江雨兰说道,“小孩子会说什么假话,定是你断章取义,成心污蔑!”
阿木就说道:“正所谓‘君子不避人之美,不言人之恶’,学堂是何等高贵的所在?他跟个妇人似的乱嚼舌根,我就不能饶他!管他说的是什么?”
他一向凶蛮,江雨兰只当他粗野,没想到,竟然说不过他。
“好了。”夫子训斥他,“你也知道学堂是高贵的所在,容不得你撒野?”
阿木低下头,一副虚心的模样。
夫子的语气软了些:“你若还想在此处学习,须断了逞凶斗狠的心思,否则,眼下便随你父亲,回家去罢。”
“是。”阿木忙说,“多谢夫子教诲,我日后定潜心向学。”
江雨兰自然不服气,还想说什么,夫子却看向江小花,点了他的名字,说教道:
“江宗义,你是个男孩子,当顶天立地、坦坦荡荡,恶言不出口,恶声不入耳才是。怎可终日碌碌,闲言碎语?”
江小花吸着鼻涕,气鼓鼓的。
江雨兰听了,胳膊肘撞撞自家儿子,江小花却不解其意,冤屈地看了她一眼。
“夫子同你说话,还不谢过?”有些恼怒地按着江小花的脑袋,让他道谢。江小花都要难受死了,却只得照做。
已经向两位家长说明了前因后果,夫子又说:“治疗的费用,江锋须负责到底。”
“自当如此。”江敬武连忙应下。
这事儿便算调解好了:江敬武赔医药费,阿木和阿瑾向江小花作揖道歉,言明日后再不动手打架,江小花回礼。
江雨兰憋了一肚子的火气,想撒泼,又怕毁了儿子在夫子面前的印象,况且,医药费他们赔了,歉也道了,若再抓着不放,倒显得她得理不饶人。
可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明明就是江小花受了委屈,夫子竟然还帮阿木他们说话。
也不知道江敬武给了他们什么好处。
正怨愤难平地要走,夫子却又喊住了他们:“等等。”
两边都停住,看着夫子。
他似乎是考虑了一下,才不太自然地说道:“江宗义这个头发,是不是得打理一下?如此不修边幅,像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