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一个小男孩抱着一个小猪存钱罐,“我要捐钱。”
“好啊。”张屹应了一声,对陈落和赵子庆说,“我忙去了。”
“去吧。”陈落说,“我们在旁边看看。”
捐赠桌前人们排好队,一个一个登记,清点物品入库,井然有序。短短两个月,吴珊珊看上去成熟不少,她麻利地整理捐赠物品,报出种类和数量。
仿若这只是一个平常的日子,不是末日倒计时的某一天。
人们依旧满怀希望,互帮互助,共同期待春天的到来。
看着捐赠桌前的人们,陈落莫名的情绪上涌,是一种浩大的感动,即使是最后一程,也要保持尊严。
一个男人醉醺醺的走过来,他步履飘忽,打个酒嗝儿,大喊道:“末日来了!我们完了!”他拎着一个酒瓶,朝人群里闯,“你们捐什么捐!有什么好捐的!”
“爸!”吴珊珊恼怒地喊,“去别的地方疯。”
“小丫头懂个屁!”吴学易抬手将酒瓶砸在桌上,迸裂的玻璃碎片溅起,引发人群中一阵喧闹。
张屹一个箭步冲过去,挡在吴珊珊前面,对吴学易说:“你再往前一步试试?”
喝昏了的醉汉哪里有理智,他抬手握拳朝张屹打过去,围观的群众七手八脚的拦住吴学易,将他摁倒在地,用麻绳捆起来。空气中回荡着吴学易凄厉的喊叫:“你们捐什么捐!都是假的!我们完蛋了!”
寂静一片,没有人说话,稀稀落落的,隐约响起啜泣。低弱的哭泣像一柄尖锐的刀,捅破了之前积极祥和的假象,把残酷的现实暴露在每个人眼前。
人类完了。
第19章死亡
“爸爸,我们去哪?”小男孩问。
“拿好。”李胜利把水杯递给儿子,“热的,喝两口暖身子。我们去乌鲁木齐。”
李齐豪抱着热腾腾的水杯,脑袋缩进帽子,他哈出一口白气:“我想回家。”
李胜利坐在驾驶室里,向前看,长长的货车车队,一辆一辆排开,仿若火车的一节节车厢。车队缓慢地挪动,停靠救助站,装满物资,驶上高速路。
“我们……”李胜利笑起来,满腔自豪和热情,“要做一件伟大的事情。”
“伟大的事情?”李齐豪偏过头。
“爸爸要把前面那些棉被,送到乌鲁木齐去,这样住在南方的人们就有被子盖了。”李胜利说。
“他们自己没有棉被吗?”李齐豪问。
李胜利解释道:“他们有,可惜没有那么多,我们要帮他们过冬。”
货车启动,李胜利小心地把车停靠路边,摇下车窗向外面挥手:“你好。”
“你好。”警察抬起手敬礼,“感谢你的帮助。”
后视镜中倒映出志愿者装车的画面,李胜利说:“也谢谢你们坚守在岗位上。”
一个志愿者提着一个塑料袋跑过来:“师傅,这是水和饼干,路上吃。”
“谢谢。”李胜利收下食物,李齐豪好奇地探出头,李胜利对警察说,“这是我儿子。”
“带孩子上路?”警察问。
李胜利憨厚地笑:“孩儿他妈走得早。”
“好了。”车尾的志愿者挥手示意。
“我走啦,再见。”李胜利说,李齐豪摆摆手:“叔叔再见。”
“再见,一路平安。”警察朝远去的货车敬礼。
“出去啊赵哥?”陈落站在超市门口。
赵子庆拉下卷帘门:“嗯,出去办点事。”
“路滑,小心些。”陈落说,“小嘉呢?”
“楼上写作业呢,我做好饭放在冰箱里。”赵子庆说,“先走了,拜拜。”
“拜拜。”陈落挥手。
赵子庆走到马路边,招手拦一辆出租车,拉开车门坐进去,对司机说:“西山公园。”
货车驶上高速路,表盘显示时速一百,广播里主持人说:“乌昆高速路面冰冻,各位师傅注意低速缓行。”
一路上李齐豪吃吃喝喝睡睡,卡车驾驶室宽敞,任小男孩怎么扑腾都没事。他撕开饼干的包装袋,边吃边透过车窗看外面飞逝的雪景,纯白的旷野,星星点点的枯树,仿若一幅加长版印象派画作。
驾驶室前窗落了几片雪花,短短五分钟,狂风夹杂着暴雪呼啸而至。李胜利打开雾灯和双闪警示灯,狂风如厉鬼敲打车门,李齐豪害怕地缩在座椅上:“爸爸。”
“别怕。”李胜利稳住方向盘,轻点刹车放慢速度。
只见后视镜反射极亮的灯光,传来急促的喇叭声和尖锐的刹车声,李胜利心中咯噔一声,刹车换油门试图加速躲过后车的追尾。
然而太晚了。
后面的大货车猛烈撞击卡车,李胜利握不住方向盘,车轮打滑,斜着翻下高速路。李胜利解开安全带,伸手将李齐豪抱进怀里:“别怕,爸爸在。”
卡车翻面倒在一望无际的雪原中,高速路基挂着一辆摇摇欲坠的大客车。
许久,久到风停了,雪停了,一切安静下来。
李齐豪动了一下手指,徐徐苏醒,他被李胜利抱得很紧,紧到挣脱不开,他小声唤道:“爸爸?”
李胜利不回答。
李齐豪惊慌地抬头,血液打湿了他的发,低温结冰,硬邦邦的。他费力地伸出手摸李胜利的脖子,皮肤冷凉,早就没有了生机。
“爸爸,救救我爸爸。”李齐豪狼狈地爬出车窗,他个子小,缩着肩膀往外探出半个身子,玻璃渣和冰凌划伤了他的胳膊,鲜血滴落,他用尽全力喊,“有人吗——救救我爸爸——”
西山公园往西走一个路口,是一片墓园。
出租车停在路边,赵子庆下车,朝西山公园走去。走到门口,他对门口卖香的老婆婆说:“买十柱香。”
“给。”老婆婆递给他香火。
赵子庆拿着香进入公园。
因为挨着墓园,西山公园平日里没多少人,现在又是灾难期间,更没几个人有闲心散步。
冷清的公园不像外面马路扫得那样干净,草草清扫出一条弯弯的小路,赵子庆沿着小路走,小路通向山顶,路两边是光秃秃的树林,尽头是一座小庙。
小风徐徐,刮到脸上如刀割,赵子庆站在庙前,没有进去,他转身,正对着山脚下的一泓人工湖。
风渐渐大起来,卷起暴雪,吹得树枝扑扑簌簌。小庙门前有一棵被虫蛀的空心老榆树,它顶不住狂风,缓慢倾斜。站在树下注视着人工湖的赵子庆恍然不觉,“咔嚓”一声,榆树主干断裂,连着厚重的树冠一同砸在赵子庆背上。
赵子庆被砸倒在地,风吹着树干朝山脚滚去,余下男人躺在雪地里人事不知。
傍晚。
“陈叔叔。”赵嘉走进超市,脸上带着浓浓的忧虑,“我爸爸还没回来。”
“赵哥没回来?”陈落纳闷,“你知道他今天干什么去了吗?”
“他说他去庙里拜拜。”赵嘉说,“求个平安。”
“这样,哪个庙?”陈落问。
“西山公园。”赵嘉说。
“你打电话给他了吗?”陈落问。
赵嘉点头:“他不接电话。”
奇了怪了,陈落想,论赵子庆疼爱赵嘉的程度,不可能把小家伙丢在家里不闻不问,他对赵嘉说:“你在我这坐一会儿,我帮你问问。”
“好,谢谢陈叔叔。”赵嘉坐在凳子上,陈落递给他一本杂志打发时间。
陈初下楼,看到赵嘉,犹豫地停下脚步。陈落朝他招手:“过来。”
陈初磨磨蹭蹭走过来,凑到陈落耳边小声说:“我刚刚洗澡,遇到一个问题。”
“什么?”陈落问。
赵嘉好奇地抬头看陈初。
陈初说:“我想到你,然后我……”话到嘴边,他生生换了一个词,“难受。”
陈落脑袋上的雷达叮呤咣啷响起,急忙伸手捂住陈初的嘴巴,朝赵嘉尴尬地微笑:“你看杂志,我们出去说。”
“好。”赵嘉乖巧点头。
陈落拖着陈初走出超市,严肃地问:“你说清楚,哪里难受?”
“就……”陈初手往下,他眼瞳大而黑,无辜地看着陈落时显出几分稚气,手停在腹部,他本想继续往下,被陈落死死抓住手腕,他说,“这里。”
陈落脑袋里嗡嗡响,不知是气恼还是别的什么情绪,他整理了一下词汇:“说明你长大了。”
“长大了就是想到你就……”陈初问。
“不是想到我就,是自然冲动。”陈落纠正陈初的话,“这是正常的。”
“哦。”陈初老实地低头,“可是很难受。”
“忍着。”陈落松开陈初的手腕,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我打个电话,这个事你别跟其他人说。”
“好。”陈初应下。
陈落拨通110,说:“你好,我叫陈落,位于……”他把赵子庆的事简单描述一遍,电话那头甜美的女声说:“好的,民警马上到。”
陈初站在陈落身旁,试探地伸手去牵陈落,陈落专心打电话顾不上陈初的小动作:“谢谢您。”挂掉电话,他低头看着陈初的手,“又搞什么呢?”
“我想……”陈初说,他抿唇,“我忍不住。”
怎么又扯回刚刚那个话题了,陈落怕带坏小孩子,拽着陈初走到绿化带旁:“你想到我就,那个什么,因为我养大了你,这是一种雏鸟情结。”
“不是。”陈初拒绝接受这个听上去貌似很有道理的解释,他问,“什么是雏鸟情结?”
“就你现在这样的。”陈落说,“认为睁眼第一个看到的人就是你最亲近的人。”
“我第一眼看到的是个胖子。”陈初说。
陈落语塞,他抬起手:“你先松开我。”
“不。”陈初说,“我不想。”他本就是凭直觉行事的大妖,他有一种精准到离奇的直觉,带领他活过万年时光。这次,他一点儿也不想松开陈落的手。
陈落拿他没辙,他和陈初差不多高,但没有陈初壮。陈初的肌肉陈落见过的,实心的肌肉,一拳能把他打倒站不起来。
“你想怎么样?”陈落问。
“我……”陈初提出一个贪心的要求,“我能不能抱抱你,像你之前抱我一样?”
“我什么时候抱过……哦。”陈落想起灾难之前他可是天天抱着大狗看电视,他稍稍往后挪了一步,“可以,晚上看电视再……”他话没说完被陈初一把拽个踉跄,两个男人撞在一起,陈落的下巴磕在陈初肩膀,他穿着厚厚的棉服,缓冲了大部分力量。
陈初穿得少,仅仅一件单薄的衬衫,他抱紧陈落,像抱紧一块船锚,呼吸由急促转至平缓悠长,他喃喃道:“不是雏鸟。”
“好,不是。”陈落顺着他的话说,对待自己养大的祸斗,陈落有着无限纵容的耐心。
陈初问:“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变成人?”
“为什么这么说?”陈落挑眉,他推开陈初,双手握住对方的肩膀,“我十分高兴你变成人,同样十分荣幸你愿意陪在我身边。”他深吸一口气,第一次把真心话说给陈初听,不管陈初能不能听懂,他仍要说,“我会教你做一个真正的人,你就能走遍人间,赏尽繁花。”
“你不是灾难的代言人,你值得更好的生活。”陈落说,“我愿意带你领略世间美好。”
“好。”陈初说,他看着陈落,满心满眼都是对方的面容,“谢谢你。”
第20章冰点
“谁来救救我们……”
低弱的呼救声一遍又一遍,无力的漂浮于雪原上空,李齐豪喊累了,手臂伤痕泌出的血液悄然凝固。
寒风呼啸,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小男孩从车窗趴回驾驶室,抱着李胜利冰冷的手臂,闭上双眼,他的精力被惊恐和哭泣消耗殆尽。他想象着李胜利生前的模样,他听到李胜利在他耳边说,【我们要做一件伟大的事情】,浓浓的快要溢出的自豪情绪,他牵起唇角,弯出一个小小的弧度。
呼吸声微弱,弱不可察。
李胜利的手指动了一下,又动一下,整条手臂向前划动,把李齐豪晃醒。
“爸爸?”李齐豪揉揉眼睛,迷蒙地看着李胜利。
李胜利眼神木讷,没有聚焦,他本就没有系安全带,挥动胳膊一下一下砸着车窗玻璃,恍若感受不到疼痛,“嘭,嘭,嘭,嘭……”
“爸爸你醒啦。”李齐豪高兴地说,“吓死我了。”他的声音带着未消解下去的哭腔,“我好害怕。”
李胜利的动作微微一顿,接着更加用力击打车窗,“嘭!嘭!嘭!”
玻璃被砸出一条条裂纹,锐利的边缘划破李胜利的手指,却没有血液滴落。
“哗啦”一声,玻璃碎了,李胜利动作僵硬地爬出驾驶室,沉默的站在原地。
李齐豪身量小,钻出车窗,跑到李胜利身旁,欢欢喜喜地握住李胜利的手:“爸爸。”
深夜,西山公园。
寺庙门口的尸体缓慢地站起来,踉跄着朝山下走去。中间被枯枝绊倒,又爬起来,跌跌撞撞朝人工湖走去。
他面色青白,脸上被树枝擦出一道道血痕,走到人工湖边,停住脚步,矗立于此,像一块墓碑。
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