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当然是缘迦被九渊一脚踢飞。
须弥细想了一下,才悲哀地发现九渊的话似乎很有道理,遂是忍不住扯了扯嘴角,却是苦笑。
好不容易才将堕天寻了回来,熬了千年万年,才终于盼到了二人重逢,可如今一切,竟像是要将他们生生拆开。
他忽然有了一个很自私的想法——任人间大乱冥界不复,反正无论如何都不会干预到神界,他只要和他的堕天一起安安稳稳地呆在神界就好,可以像以前一样,一人倾诉一人聆听,坐在百花烂漫的地上,过着漫长而宁静的日子。
然而他很快又将这种念头从脑海里驱逐出去,无奈地望着堕天。
一旁的九渊一挥衣袖,拿起了石桌上的典籍,便欲离开,留下一句:“想清楚了再来寻本座吧。”走了几步,又顿住,侧过半个身子道:“就算重塑了你的灵魂,他也不会马上死去,顶多……”说着,人影已经隐没在了穹宇中,徒留后半句话从虚空中传来:“只是老死罢了。”
就算九渊这么说,留下的二人也依旧高兴不起来。
老死,也是死。
再说,没有哪个神是老死的。老是一种什么感觉,至少须弥与堕天都不知道。
“或许本座该将九渊打一顿。”堕天十分平静地说出此话,可越是平静,则越是不正常。
须弥一直宛如石像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他从袖中掏出一串舍利,交给堕天。
“这是我在人间最喜爱的东西,如今就交给你了。”
说着,亲自将其戴在了堕天的手腕上。
舍利也是他的法器,一直佩戴在身边,多少沾了点灵性,被交予堕天时,像是察觉到了主人略为哀伤的心情,遂是光芒彻底黯淡下去,如同染了一层拭不掉的灰。
点点星光游浮在两人之间,因而衬得他们的面庞时明时暗,神色也模糊看不真切。
堕天垂眸用指腹轻轻摩挲着舍利时,又听到须弥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放心吧,就算变老,我也会陪在你身边的。”
直到身死人亡的那一刻。
他知道堕天最怕孤身一人了,所以才将舍利赠予,作为慰籍。可一串死物,就算染了灵性,也还是敌不过活生生的爱人啊。
闻言,堕天便已知道他要如何选择了:“我们好像……还未好好地聊过一次。”
她终于抬起头,仰视着须弥,眸中始终光泽泛泛。
从她回来到现在,好像确实没有。
于是他附和地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九渊这大概不是让他们想清楚,而是让他做遗言的吧。
“若你还有下一世的话,本座会去寻你的。”
既将灵魂献祭,又怎么可能还会有下一世。堕天这么说,无非是在心里给自己留下一个宽慰罢了。然而须弥倒也十分配合,将右手的小拇指曲起,凑到堕天的眼前。
“那就说好了,你要来找我。”
“这是……”
堕天不懂这手指伸的意义何在,须弥便解释道:“凡人互做约定承诺时,便会各自伸出小拇指,勾在一起,然后大拇指‘盖章’,这就称为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不想堕天听后却“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凡人真是奇怪,拉勾完之后便要上吊。”说是这么说着,她还是将小拇指伸了出来,同须弥完成了这个看似玩笑的约定。
“那么,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不变,才不会变呢。不止是一百年,往后便是千年万年,他都不会后悔成为她的灵魂,伴她永生永世。
而直至拉勾完之后,堕天才注意到须弥的衣裳。自与伪神一战后,他的衣物早已变得又脏又破,因忙着来寻九渊,以至于没有更换,便略显狼狈地来了。
“仔细一瞧,你这好像是僧衣。”
对凡间极其热爱的缘迦曾于下界带过一件僧衣回来,但套在他的身上,却显得不伦不类,丝毫没有佛灯古香的气息。
堕天这才发现须弥就算是在如此褴褛僧衣的衬托下,面容竟也是无比清俊。只是他若常笑笑,应会更加好看吧。
须弥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脑袋,似乎是第一次不好意思道:“谁让我是石头不长头发呢,也只能冒充当个云游和尚了。”
“要长也是长草了。”
一想到须弥头顶长草的画面,堕天就有些忍俊不禁。
望着笑得那般开朗的堕天,须弥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同她一道笑了起来,却被堕天说有点憨。
憨就憨吧,再憨也不给外人看。
才笑了一会儿,堕天就稍敛了笑容,嘴角却仍是微微上扬着,看向须弥的眸中宛如盛了一汪的清泉,但她的眸子是赤色,因而说像黄昏时假寐的山林也不为过。
“谢谢。”她轻声开口道,嗓音响起的同时,只见一滴清泪从她眼眶中缓缓滑落,又砸在地上。
谢谢他在她最孤独的时候无言相伴,在她不知去向时独寻千年,如今又将献祭生命塑造她的灵魂……
然而在须弥看来,任何千言万语,奇珍异宝,都不及堕天这一句谢谢,一滴清泪来得珍重。
原来她不过也是个女子,纵使是杀戮无数的戮神,眼泪也是透明的,到底同天底下的女子无异,渴望一人。
大抵世间从未有人见过石头会流泪吧。
那么如今从须弥眼中缓缓流出的液体又是何物?
第68章廿八
捌:
我好像掉入了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洞,周围没有声音,也感受不到空气的流动,就连我自己都无法出声,一切开口的呼喊全被吞没在了黑暗中。
但我还记得一些事情,记得燕勒轩的阳光与清风,记得陪伴了我多年的月牙她们,还有夜阑之。
已经不在了的夜阑之。
我感受不到眼泪从眼眶中流出,但总觉得十分悲伤,心中像是被人生生剜去了一块,疼得厉害。
忽然虚空中终于有了声音,如此熟悉的,是堕天。
“弗栖与影都死了。”她的话似乎是从这个空间外头传来的,大概她是想告诉我——我大仇得报了。
可我仍是觉得不够欣喜,却猛然发现自己已经能够出声了,遂是连忙道:“你可能救夜阑之?”
良久都没有回应,我以为是她听不见我的呼唤,正着急时,才终于听到了外头传来的声音。
“你想救他?”
“是!”我从未像现在这般迫切过,如此期待着一件事,一个回答。
怕堕天否决,我又忙补充了一句:“只要你能救他,这具身躯,我可以给你,我可以自此消失,只要……只要你能救他……”
我已经弄丢了言绪,这次,无论如何都不能弄丢夜阑之!哪怕要我消失,哪怕要我万劫不复!
是他陪我渡过了最难熬的百年,帮我从误杀言绪的歉疚中走了出来。月宫冷清,黄泉寂寥,可因为有这个狐狸仙在,无数个寂静的日子也能变得热热闹闹。
我明明是感受不到身体任何触感的,然而此刻却清晰地感受到热泪滚落与鼻尖酸楚。忽然眼前绽放出一缕强盛的光,从此世界天光大亮,而我也顺其自然地脱离了黑暗,终于能够看清眼前的景物。
这是……我的身体?
感觉身体的重量,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躯体,又上下其手地摸了摸,直到指尖掌下纷纷传来真实的触感,还觉身处于梦中般。
是堕天将我的身体还给我了?那是为何?而这里,又是哪?
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脚下是璀璨的星河,甚至有流星从我身旁划过,长长的尾巴摩擦出一道绚烂的花火,残留于我身侧,只要伸出手便可触到。
“这里是神界的灵殿,夜阑之的灵魂就在此处。”
从身体内传出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我权当堕天是答应了我的请求,故将身体暂交予我,遂是喜笑颜开地出声感谢,就差没跪下来磕三个响头。
“你不必谢本座,因为能不能复活夜阑之,还是要看你自己。”
“我?”
堕天的声音很轻,很微弱,仿佛马上就会消失一样,所以我只能认真地屏息聆听,确保不放过任何一个消息。
“灵殿中的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个仙家的生命,当星陨落时,即意味着死亡。然而死后的他们,灵魂便成了那些毫无意识的浮灵,终日飘荡于灵殿,等待着千年的又一次轮回……九渊允诺本座,可以复活夜阑之,前提是你要在这亿万游光浮灵中找到他。”
找夜阑之的事先放一放,我听着她的声音断断续续,莫名有些担心:“你没事吧?”
难道是我出来占据身体导致她虚弱了吗?
“没事,只不过是本座要暂时离开一阵子罢了。”
“你要离开?!”我觉得无比的震惊,几乎有一瞬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然而堕天并没有回应我的话,而是自顾自地喊我:“淮望……”
这次声音却是从我的身后传来,同时感到有人正靠着我的背脊说话:“本座见到月牙她们了,那群孩子很好,也很喜欢你,如今她们正在等你回去。”
“……她们当然很好。”
一群混世魔王,既顽劣又大手大脚,这么些年下来,都不知打坏我多少个宝贝了。
可是啊,如果没有这些小混蛋,待在燕勒轩的日子一定会十分无聊的吧,也许我还会被自己煮的饭菜给毒死。
最近似乎变得更容易哭了,堕天不过三言两语,竟使我想起了一些过往的画面,禁不住潸然泪下。
我不知道此刻身后之人是什么表情,也不想转过头去看。
良久,才感到背后一空,紧接着响起了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却是在离我渐渐远去。
“从今以后,本座是堕天,而你还是淮望……”
话声已经隔着很远遥遥传来,我最终还是没忍住回过头,只看到堕天孤身一人的背影愈来愈小,最终消失在浩瀚的星海中不见。
随着堕天的离开,我心中猛得一空,下意识地在胸口处摸了摸,恍然发现赤鸢竟已不在我体内。
可我丝毫不觉得失落与悲伤,反而一阵激动与兴奋。赤鸢是堕天的武器,自然会跟随着她,所以才会从我体内消失。
我本最期待的事发生了!
尽管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事实是我已不再是堕天的灵魂,不再是她的一部分。
我成了我自己,是淮望!
地末:
可我并没有高兴多久,因为想起了还有一个人等着我去找他。
傻瓜夜阑之在哪呢?
我平复了心情,举目望去,眼前四周除了星星就是浮灵。堕天的意思是,夜阑之成了这亿万浮灵中的一个,如此说来,要寻到他可不容易。
该怎么找人,倒是成了现在的难题。
如果换作平时,那么只需要拿出一壶酒,那条“馋虫”肯定自己就屁颠屁颠地跑出来了。可是成了浮尘的夜阑之丝毫没有自己的意识,纵是我将酒窖搬来,估计也没人理我。
我在灵殿中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累了,就停住,深吸了一口气,叫着夜阑之的名字。
一时间,周围的浮灵全被我偌大的嗓门吓得跑散。
我自觉是做错了事,忙捂住唇,又开始小声地呼唤。
“喂,夜阑之?”
“你是夜阑之吗?”
“哎……别跑啊。”
在不知是第几个浮灵从我身旁逃开后,我直接气馁地往地上一坐,俨然没有任何的女子形象。
“夜阑之!你给我滚出来!”
我撒泼似的大喊,不知为何,竟是越喊越有玄然欲泣的意思了,声音渐渐微弱下去,到了最后,便直接将头埋进臂弯里呜咽了起来,一边哭还一边絮絮叨叨着。
“夜阑之你就是一个狐狸精……天天勾引我……”
“可谁让你长得好看呢……”
“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去勾引炎仙了……”
“你就在天上看着我和炎仙恩恩爱爱子孙满堂吧……”
“大儿子就叫炎淮,二儿子叫炎望……”
正当我独自一人滔滔不绝时,忽然好像有什么东西轻轻啄了我一下,又一下,不疼,仅是能引起注意的力道罢了。
我缓缓抬起头来,泪眼朦胧间,只见一个浮灵像发了疯一般拼命啄着我。
是真的不疼,但它也并非想要活生生地啄死我。
见到这个浮灵的瞬间,我立马破涕为笑,一把拭去脸上的泪痕,轻声唤道:“夜阑之?”
浮灵终于停了下来,但它好像十分茫然的样子,在我面前飘来飘去的。
还未等我伸出手抓住它,它便化作了一束光,消失在我眼前。
等等,我还没干嘛呢,它就先跑了?
猛得站起身子,我正打算去找一找方才那个顽劣不已的浮灵时,刚回头,就撞上了什么硬梆梆的东西,几乎让我的脑袋在一瞬间开花。
待捂着额头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我撞上的竟是一个人。
一个活生生的人。
话说哪个正常人的胸膛会跟石头一样硬的。不过若是像须弥那样的,就另当别论了。
我下意识地维护起自身形象,马上将捂着额头的手放了下来,又拍了拍衣裳,端好架势,这才装作若无其事地看着来人。
“想必阁下就是灵殿灵君吧。”
能待在神界的灵殿的,不是鬼就是神,除了灵君九渊,他还会是谁。我还真是问了一个白痴问题。
九渊一脸的漠然,轻飘飘的一眼从我面上扫过,他背过身去,边走边留下淡淡一句:“你吵到本座看书了。”
咳咳。
我迅速跟上他的步伐,问道:“方才……”
不想九渊直接打断我的话,又自然接过:“方才那个浮灵确实是夜阑之。”
我大喜过望,又忙问道:“那他去哪了?”
九渊停住,低头望了望脚下没有尽头的虚空,半晌才答:“他在你最喜爱的地方。”
我最喜爱的地方?那不就是……燕勒轩!
“多谢灵君!”我是真的感到欢喜与感激,遂是朝九渊正儿八经地福福身子。
九渊也不瞧我,而是自顾自道:“你该谢的,应该是堕天。”
我知道是堕天替我向九渊请的愿,自然也很是感谢她,但想起之前她说完一席话后,便自此离开我的身体,这般怪异的行为,现在想起倒是叫我有些在意。
“她和我说她要暂时离开了,是……发生什么了吗?”
九渊并未回应我的话,只是默默地长袖一挥,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形的镜像出来。
镜中似乎是映照着凡间的景色,有着连绵起伏的山峦,还有朝着天末渐渐飞去的大雁,袅袅炊烟从深山中冉冉升起,待近了些才发现,原来竟是一个小女孩在火上烤着兔子,而离小女孩不远的地方,坐着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正在打着瞌睡。
“这是……”我走近了看,蓦然觉得老者十分的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