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爱他。”叶姝捧起河水喝了两口,再用衣袖轻轻拭去嘴角的水渍。她面无表情地回答着鱼,话里也听不出任何的情绪。
“为何爱他?”鱼吐了个泡泡,似是不解。
“……”这回,叶姝没有回答了。
为何爱,应是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大抵是那个人啊,笑起来时如沐春风,认真时亦耀眼如阳。
从她主动对楚元生搭话那刻开始,便已经注定了自己是要为他所获。
叶姝缓缓一笑,拨乱了水纹,冲鱼朗声道:“别跟着我了,你回去吧,接下来的路,得我自己一个人来才行。”
“那我先走了,你一定要找到他哦!”
鱼说着,甩出一尾水花,顺着水流朝下游而去,很快,便没入了半明半暗的天色,再看不见了。
“会的,会找到他的……”
到达恒州时,已经是晌午过后了。整座城,宛如地狱的模样,积血成洼,横尸遍野。
叶姝一路走来,一路是尸体。有黑甲敌军,亦有白甲楚兵,甚至有的是百姓,或老或少,无一不将躯体和生命永远留在了此地。
她进了城门,一眼就望到了街道上一群黑甲兵中那抹白色的身影,尤为显眼。
奋不顾身地冲了上去,敌军一时没反应过来,便任叶姝冲进了包围圈内,冲到了楚元生身边。
他武功不高,能撑到此刻已是不易,纵然身体上遍布了刀枪剑戟之伤,仍是不愿倒下。
见到叶姝,楚元生微微一愣,随即眉头一锁,沉声道:“你怎么回来了?快回去!”
楚一剑刺中叶姝身边的敌军,他空出的手推了叶姝一把,又急急道:“快走!”
“我不走!”叶姝顺势紧紧抓着楚元生的胳膊,愣是不放开,目光里流露出异常的坚决来,喊道:“楚国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了,你会死的!”
“那又如何!国若灭了,还要王有何用?!”
他的白银铠甲上满是鲜血,猝不及防被身后人一枪挑飞了头部的盔甲,露出藏在盔甲内的一头墨色长发来,飞舞在身后,映衬着那张清秀的面庞,竟比女子还俏上三分。
回身一脚将那人踢倒,楚元生似是累极,轰然半跪着,仅以一柄长剑撑着身体。
而叶姝依旧抱着他的胳膊,见此模样,瞬间泪眼汪汪,抽泣道:“若你执意留在这里,那我也不走,因为我是你未娶过门的妃子,是楚国的人……”
忽地勾唇一笑,她双手抚上楚元生的脸,缓缓凑近,在他那喋喋不休要赶自己走的唇上,留下淡淡一吻。
这个吻,她想了很久,却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自己主动献出,且是在这战火纷飞的沙场之上,伴着周围的刀光剑影。
只一下,她便离开了他的唇。而楚元生感到有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自己脸上,怔愣了良久,旋即目光直直落在叶姝涨满笑意的脸上,看起来痴痴的,却是泪眼婆娑。
“我知你不喜欢我,但那又何妨?我爱你,纵使千万人横在我们之间,纵使山高路远,我也还是爱你。不辞万里,来找你……”
风路过,吹起她凌乱不堪的青丝和满是污秽的白裙,那双眸,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宛如一朵盛开在风雨中的青莲。
“叶姝……”
他蹙眉不止,想要开口说话,却被她一指噤了声。
“你做的已经够好了,是时候该休息一会儿了……”
余音未消,面前的楚元生忽然身子猛得一怔,双瞳放大了数倍,稍一低头看去,那黑甲士兵不知何时纷纷用剑刺穿了他的身体,然后害怕似的一点点向后退去。
可楚元生一点也不觉怒,反而似是松了口气,嘴角噙了一抹极淡的笑容,便渐渐阖上了眼睛,头耷拉在叶姝的肩上,另一只膝盖也落了地。
“我自是不会弃你而去的……”她上前,紧紧拥着他,剑入己身,甚至毫无知觉。
嘴角淌下了殷红血迹,叶姝只闭了眼睛,可眼前看到的仿佛不是黑暗,而是一个少年,笑如阳光的少年,缓缓朝自己走来,边走边道:“阿姝。”
“元生哥哥,若有来生,愿我们都不再生于王室……愿我还爱你,愿你还……唔……能爱我……”
原来那算命的说的不错,她确实会不得好死。只是那人有一点算错了,并非楚元生害死的叶姝,而是叶姝自己将自己的活路生生断了。
世间啊,除了两情相悦,两不相悦,最可悲的,便剩下一厢情愿。
将楚元生抱得更紧了些,她笑笑,表情便凝结在了这一瞬。
拾贰:
感觉到了灵魂抽出这副躯壳,那些熟悉的记忆接踵而来,将整个脑袋涨得生疼。
待葵姝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正立云端之上,依旧是一副泪眼朦胧的样子。
而云下人间,她看见另一个自己正将楚元生抱得很紧,泪痕还未干却,宛如同被冻结了时间,仅他们二人被风吹起的发丝在身后狂舞着,打破了这场静止的画面。
她看着黑甲士兵缓缓上前,然后将拥着的两人分开,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淌下。
这次人间历劫的感觉太过真实了。几乎让她以为自己还是叶姝,还抱着楚元生。
楚元生?
葵姝转头四下看了看,除了满目的浮云,便什么都没有了。
怎么会?人死后自当有灵魂,按理来说,楚元生也不会例外。
她正欲寻到冥界去,却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遥遥传来,路过耳畔,使葵姝震惊不已。
“原来是龙族之人。”
她循着声源看去,只见原本一团绵云转瞬化作了一位男子,以云为榻,懒懒靠着,正笑吟吟地瞧着她,红衣墨靴,浑身散发着淡淡的光华。
男子自是容颜清隽,一双凤眼深邃异常,嘴角挂起一抹不羁的笑容,恰似高山积雪缓缓融化。
他的样貌与楚元生如出一辙,此刻笑起来,便似曾经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
葵姝怔愣半晌,察觉自己气息早已紊乱不堪,脱口便问:“你是何人?”
“我?”男子伸了个懒腰,似是疲倦,敛了笑,半眯着眼答道:“本座专司姻缘情际,乃为月神。”
“神?!”她儿时听爷爷说过,虽然世人大多说着神仙神仙,其实神是神,仙是仙。
四神自天地初开便在了,他们居住在遥不可及的神界,并非余者能够企及。
葵姝向前几步,颤着声又问:“那你怎会……”
“噢,楚元生吗?”月神一脸顿悟的表情,解释道:“神界的日子太过无聊了,本座便想着下凡当个凡人玩玩儿。”他话锋一转,直直看向葵姝,“不曾想你竟是龙族中人历劫来的,而能有此深情,委实不易。我虽司掌姻缘,却天生不长情腺,你的这番情谊,许是得负了。”
天生便不长情腺?
难怪。难怪人间相处数十载,他从未动过半分情。
不过……
葵姝深深吸了一口冷气,瓮声瓮气道:“那我是否可以……再去寻你?”
无论是楚元生还是月神,说到底,他们都是同一人。尽管她深知这一切不过是人间的一场镜花水月,她心中亦对这二人之间发生过的的种种缱绻难解。
尚来缘浅,奈何情深。
早来她不懂此话何意,现在是完全懂了。
“不行。”
月神毫不犹豫且坚决的回答让葵姝微微一怔。
“为何?!”
“神界有禁制,就算是仙也不得擅入,包括龙族。”他话里毫无恶意,亦没有瞧不起葵姝的意思,只不过是在阐述一个事实罢了。
垂了眸,她不甘心,却还是挤出一丝笑容来,冲月神道:“如此,我便不多做纠缠了。”
“这样甚好。”
这句话听得她心绞起般的酸疼。
“那么,后悔有期了。”
淡淡丢下几字,他瞬间化作一道红光,顺着天际的更高处飞去,半分停顿都无。
葵姝看着那道光离自己越来越远,远到自己无论怎样都是触不到的地步,她撇撇嘴,目光中闪过一丝坚定。
“当然,后会有期。”
朝人间望去,那原本拥在一起的一男一女被强行分了开来,放置在血水横流的泥地,触目惊心,却又异常悲憾……
“我想要的,不论代价,都一定要得到……”
葵姝深知这是葵禹惯出来的,却改不掉。
上至九重天,下至冥界,幼时只要是自己想要的,若葵禹能够,他便会为自己取来。
说到底,她葵姝终究是与叶姝不太像。
叶姝虽贵为一国公主,却在背地里被人另眼相看,最可悲的,便是连她的父王都对她失望。
所以到了后来,遇上楚元生的叶姝,才会宁与楚国共生死,亦不愿回到叶国度安日。
人呐,永远都是这么神奇的生物。
还好我不是人,是龙。
第33章廿七
拾参:
“三公主来我燕勒轩,怎么也不提早知会一声?”
没想到,来者竟然是葵海的三公主葵姝。
“刚才接月牙一掌时,便觉那欲魇身上的气息熟悉。细细想来,倒是龙族的气息……”我微微眯起眼睛,看着眼前人一身的锋芒凌厉。
龙族龙身仙根,亦能修出欲魇。如此想来,葵姝便是那个修成欲魇之人,更是一切的罪魁祸首!
我一脸的淡漠,但见葵姝冷笑一声,随即上前站定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我,一脸的傲然,直言道:“知会就不必了,我今日来此,无非是想问一句,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冥王你不好好呆在你的燕勒轩,老是来干扰我做甚?”
我干扰她?到底是谁分裂出来的欲魇附身于月牙身上搞得我们狼狈不堪啊。
“三公主这话,怎么我就听不明白了呢?”
毫不示弱地上前一步,我凝视着她那双澄澈如海的双眼,却见其瞳孔外缘一圈隐隐泛了黑,实为堕落的表现。
葵姝欲起,因而修出了欲魇为祸人间,害死的生灵越多,她便堕落得越厉害。
而堕落之人,一般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我不知道到了最后,她会算是自作自受,还是心甘情愿义无反顾。
“淮望。”
葵姝看着我没有出声,倒是夜阑之走到我身边来,轻声唤我。
我侧眸看他,望见狐狸脸的夜阑之依稀能瞧出凝重的表情,严肃道:“你要小心,她便是将我打伤至此之人。”
“嗯?!”
我惊得目瞪口呆。
夜阑之虽说常年把玩着一团团一根根的红线,嗜酒又懒散,但他法力并不低俗,反而能称得起是上乘。如此,又怎会被葵姝轻易打回原形?
“你确定是她?”
夜阑之点头。
这种事情,他定是不会拿来玩笑的。
我正待开口说些什么,他又出了声,视线却是落在葵姝身上,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
“百年前,我发现人间红线出了乱子,却并非没有规律,于是找到了一点线索,便独自追查。”
所以,这就是他悄悄离开又让我等的原因了?
“我循着一些蛛丝马迹,发现了欲魇,又顺着欲魇,找到了她!”夜阑之难得如此动怒,一双细细长长的眸子里透出无比森冷的目光来。
可经他这么一说,我倒是更加糊涂了。
“到底怎么回事?”
我望向葵姝,然而后者只是轻轻抚着手里的鞭子,一眼也不瞧我,连句话都无,看似是在等夜阑之先把话说完。
“淮望,你可还记得五年前到你燕勒轩时背了一具男尸的女子?”
夜阑之忽然问我,我一愣,随即回想起过去来。
背了一具男尸的女子?
好像是有。那次交易,还是我亏了呢。
见我点头,夜阑之继续道:“他们本可以相伴终老,却因为欲魇附身于那个佞臣身上致使男子死亡,以至于两人之间的红线断开,这一世,便不得白头偕老。那次我终于追到了欲魇,并出手伤了它,可人死线断,不可续起,只得再予了那女子一根新的红线,让她去燕勒轩寻你帮忙。”
原来如此,当初罗笙口中萦绕于乌克岚周身的那团黑气,就是欲魇。而罗笙与商丘之间的悲剧不是偶然,而是处心积虑的结果。
我仍处于半知未解的状态,尚不清晰一切的来龙去脉,以及葵姝这么做的缘由及目的。
“不止那两人,还有一对凡人夫妻。”看到夜阑之似乎是气得牙齿痒痒,我都怕他会咬着自己,“他们之间的姻缘本就是分离数年,最终相见才得以修成正果。奈何欲魇附身于一妖之上,妒恨使然,使其杀了妻子及一双女儿,逼得丈夫自杀。”
这个故事……怎么这么耳熟?
听起来,像是雪稚给我讲述的故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