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爹爹有时对我的野性颇为不满:“你应像个正常女子一般,而非野人。”
我觉得他是忘了,我长于匪窝,从未下过山。因此,山中野兽皆与我为友邻,女红温婉与我差之千里。
我这么辩解着,于是后来罗爹爹便让几位母亲教我烹茶栽花习字。
她们其中有人曾是大家闺秀,家道中落后,实在无力维持生计,这才上的山。
九岁那年,爹爹于我屋前栽了一棵梨树。
梨树躯干挺拔,我常将它比作瘦瘦高高的张爹爹,引得爹爹母亲们大笑不止。
闲暇时,我会于树荫下烧水烹茶。梨花开遍枝头,风拂过,花瓣簌簌落下,转眼便染了我一身素白。
而有星星点点,飘落至茶杯之间,衬着几抹碧绿的茶叶和泛黄的茶水,浮浮荡荡,如一叶扁舟,行在流水潺潺而又荡漾无数白莲荷叶的清河之中。
热雾弥漫间,余晖穿透枝叶,斑驳的光影悉数散开,点着衣襟,点着白石桌,点着地上的枝叶枯荣,和远处山林的花果清香。
那时真觉得:“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见……”
我看的书不多,字也不识多少,却偏偏觉得,眼前这一幕,就该如此形容。
可无论山中如何风景秀丽,仍是不及我对山下世间的向往。
爹爹们从不允许我下山。我无法言语,只能哇哇地乱叫着发泄不满。
然而一日,胡爹爹却忽然对我说,今晚便是逢元节,山下城中格外得热闹,他想带我一道前去长长世面,前提是不许告诉其他人。
能够下山去逛街游玩自然是好的,更何况那是一番从未见过的景象。
于是我使劲儿点头,满眼的欢喜。
我与胡爹爹是黄昏时分前往,到达城中时,已是月上梢头。
城里的确热闹非凡,大街小巷张灯结彩,宛如白昼。我兴奋得穿梭于各个摊位,摸摸这个,好奇那个。
最终胡爹爹给我买了一盏花灯,拉了我的手,边走边道:“山上终日吃些杂谷粗粮,今日正巧过节,走,爹爹带你去吃好吃的!”
我乖乖得跟在身后,紧紧牵着他宽厚的手掌,生怕一不小心便会被人流冲散,再也见不到他。
胡爹爹好好走着,却突然顿住了脚步,他高大的身躯竖立在我面前,如墙一般。
我不明所以,拽拽他的衣襟,打出手势问道——怎么不走了?
他头也不回,自然没看见我的问题,只自顾问我:“笙儿今年几岁了?”
我愣了片刻,不知他用意,只当他是日子过得久了,便忘了我的年龄。于是伸出一根手指,在他掌心缓缓写出——十六。
他点头,似是轻叹出一口气息,便继续牵着我朝前走去,走进灯火深处。
胡爹爹的情绪好像不太对。明明是在过节,他却像是打架输了的公鸡,有些沮丧的模样。
我仰头望着他的后脑。
明明已经十六年纪,还是只能刚刚触及到他肩膀。
拐过几个转角,再穿过一条街道,胡爹爹带着我停在了一幢华丽的楼宇前。
有匾额写着金晃晃的三个大字——怡红庄。
字迹看起来风流,一点也不正经。
我撇撇嘴——初次见到这个地方就不太喜欢。
几个衣着暴露的女子正在门口冲着街道人流招手呼唤。她们个个面色绯红,头上发饰繁杂,脸上似乎涂了细细的“白面”,唇瓣红如血。随着那一声声的呼唤,嘴巴一张一合的,活像生吃了野鸡的女鬼!
我愕然。
这些女子,怎如书上画的妖魔般狰狞不已。
“客官,进来看看啊。”
一位绿衣姑娘扭着腰肢,绕于我们身侧,白皙指尖轻抚过胡爹爹的面庞,回眸一笑时,风情万种。
然而胡爹爹不耐烦得摆开绿衣姑娘的手,径直拉着我入了怡红庄。
我边走边回头看向那女子,只瞧见她忿忿地跺了一下脚,转眼又去牵扯街上行人。
贰:
入了怡红庄内才知,里面的女子更多,也更妖娆。
峥峥琴音,大有高山流水之势,从一双纤长白皙的双手中倾泻而出。弹奏者坐于台上,是个看起来如我一般大的姑娘。
一抹一拨,一按一挑。姑娘弹得得心应手,面色平和,应不是第一次于此弹奏乐曲了。
我正好奇于那姑娘为何在这弹琴时,胡爹爹一路领着我上楼,入了一扇房门。
门内只有一位妇人,披着一袭褐色长袍,衣襟上花纹勾勒清晰。
她正在写着什么,左手拨算盘,右手执墨笔。
见有人到访,妇人抬起眼来,渐渐挤出笑容,露出眼角皱纹深深浅浅,活如一个老妖精。
外面群魔乱舞,内部竟还藏着一个老妖婆?
“来啦。”
她扯着沙哑的嗓子,放下手中的笔,站起身来。
明明上了年纪,步履却是极快,几步便走到我面前,细细打量着,然后做出一个高深莫测的表情。
那模样,像是要将我生吞活剥。
呆呆站立原地,我不敢乱动一下。只能闻到“老妖婆”的身上传来若隐若现的香味,似是高山雪水与春日初绽的雏菊相结合。
嗯,好香。
我忍不住细细闻了几道,鼻子轻轻抽动着,却不想引得“老妖婆”一阵大笑。
“嗯,虽然是个哑巴,但长得确实不赖。”她笑容渐渐放大,点了点头,应是对我颇为满意,便紧接着从袖中掏出一个黄色锦袋。
袋子看上去沉甸甸的,甚至发出细碎的碰撞声,像装满了石子。
或许是银子。
然而“老妖婆”最终将锦袋交给了胡爹爹。
我见过银子,也知道这是人与人交易的媒介。可为何妇人要给胡爹爹银子呢?
胡爹爹掂了掂重量,随之瞧我一眼,神情竟莫名有些熟悉,像我多年前在哪里见过一般,包含着不舍,无奈,还有越发的坚决。
他缓缓在我面前蹲下,抬起头定定地望着我,眼里没有丝毫光彩,对我轻声嘱咐着:“你先跟玉妈妈去吃饭好吗?爹爹去解个手,很快回来。”
紧接着他摸了摸我的头,力道不大,却还是揉散了母亲给我盘好的发髻。还未等我作出任何回应,他已经快速起了身,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
我仅瞥见他眼中隐隐发亮,将钱袋小心揣进怀里。
屋外天空忽地传出一声惊雷,淅淅沥沥的雨声隔墙入耳,玉妈妈兀自又笑了起来,嘴里念叨着:“好端端的下了雨,这回客人又要多起来了。”然后转身去关大敞着的窗子。
第6章廿二
叁:
不知为何,玉妈妈粗暴地夺走了我的花灯,只让我穿一件单衣,一袭湖蓝薄纱,便推我入了间屋子,嘱咐我陪着一个陌生男子饮酒。
退出门时,玉妈妈正笑脸盈盈地对男子说着什么:“虽然哑,但这姑娘尚还干净,大人还请慢慢享用。”
我不明白此话何意,只想随着她一道离开,于是一只手扒着门扇,另一只手打出手势问她——胡爹爹去哪了?
玉妈妈忽然变了脸色,没了先前对我的满意,只剩满眼嫌弃,使劲儿推了我一把,她口中咒骂道:“扒拉什么,滚去侍候大人”
“砰”得一声,屋门在我面前严严关上。
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这是何意?胡爹爹不要我了?
在我发愣之际,男子悄悄从我身后伸出一只手来,绕过我的腰肢,一把便将我揽入怀中,大大的脑袋拱了上来,热哄哄的气息喷洒在脖颈间。
这种感觉着实令人不适,于是我四处躲闪,慌慌张张地打出手势——你在干什么?
他只以为我在欲拒还迎,说了句:“没事,本大人不嫌弃你是哑巴。”接着露出一口黄牙,双手还不老实的四处游走我身。
我惊恐不已,同时感到身体的力气正在快速流失。
莫不是方才吃的那顿饭出了问题?
我拼命挣脱着,快速跑到门前,将门扇拍得砰砰响。
屋外应是有人,可权作没听到。
如果照他们心底的话来说,就是落在这怡红庄,便如同坠入地狱,有来无回。
身后男子早已没了耐性,阴着一张脸朝我走来,边走边褪去自己的衣裳,口中念道:“这年头,要在青楼找个干净的女子可不容易。”
这话像是说给我听,却又似他喃喃自语。
我虽随着爹爹习武数年,但不知玉妈妈之前给我吃了何物,脑袋昏昏涨涨的,竟是一点气力都无。
看来今日,贞节是要不保了。可惜我还没遇到命中良人,便要落了个不好的名声。
靠着门气喘吁吁,我只能眼睁睁看着男子越来越近,表情越来越放肆……忽然间,悦耳琴音戛然而止,屋外传来嘈杂的响动,杯盏摔落在地,脚步声杂乱无章。有人惊恐地大叫,也有人响亮而气足的呼喊:“将军!。”
玉妈妈的声音很快响起,她的语气带了些许的慌乱与颤抖,倒没了先前骂我的气势。
“将军,您……您怎么来了?就算是找姑娘……呵呵,也不用这么多人吧。”
回答她的许是个军官,嗓音洪亮,字字珠玑:“瞎了你的狗眼!将军岂会是那种不堪之人,今日我等是来捉拿奸臣乌克岚,再胡言乱语,小心你的狗头!”
玉妈妈连忙称是,再不敢言语。而屋内男子听闻士兵的话,朝我伸出的手顿时僵在了半空中,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来,变得紧张不已。
他从地上捡起衣物三两下穿好,再无了嬉戏的兴致,蹙着眉,忍不住于屋内来来回回转着圈子。
这副模样,像极了一个汤圆在地板上滚来滚去。
于是我忍不住勾唇嗤笑一声。
我真是佩服自己,在这种关头还能发笑。
看着男子不住念叨着:“怎么办?怎么办?”我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差点阖上的双眼猛得睁大。
……将军……奸臣乌克岚……
莫非他是……
见男子打算翻窗而逃,我强忍着困意,转过身子猛力拍打着门扇。
若我猜得不错,屋内这惊慌失措之人,大概便是士兵口中的奸臣乌克岚无疑了。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这乌克岚,还真是把什么都放在面上。
屋子里传出的响动引起了士兵的侧目警觉。
听闻有脚步声渐渐始近,乌克岚紧张地转头朝门的方向看来,见我动作,不由怒骂道:“贱人,你在干什么呢!”
他骂归骂,站在窗边朝外看去,却迟迟不敢跳下——这是二楼,窗外是湖泊。
我想,要么是他一直养尊处优不会泅水,要么就是他胆小如鼠贪生怕死。
也许二种原因,他全占了也未可知。
他还在犹豫跳不跳时,我扶着门,缓缓站起走到一旁墙隅,并不打算落入士兵眼中。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爹爹们天天在我耳边念叨的话,别的没怎么记住,这句倒是记得蛮牢。
“砰”得一声巨响,房门被粗暴地打开。身披戎装的士兵蜂拥而入,个个手执利剑,面色森严。
乌克岚吓得背部紧紧贴着窗沿,他的表情明明可以用面露死灰来形容,却莫名看上去有些诡异。
怎么说呢?这种表情。
可我还是觉得他不过是在强装镇静。
不动声色地整理了一下仪态,他最后将眼望向最后徐徐进门那人,脸上五官挤作一团,感觉油腻得不行:“呵呵,风花雪月乃人之常情。商将军……你,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大动干戈吧。”
被称作商将军的人,不仅没穿战袍,更没执武器。不过随意一身黑青绣袍,但见被他穿得气势凛凛,同时也是好看极了。
他神情中隐有怒意流动,看着面前狼狈不堪的乌克岚,眸光冰冷,冲一旁士兵淡淡吩咐着:“拿下!”
肆:
我是后来才知他姓名,这个叫商丘的人,原来不仅仅是我的宿命,更是我不得不为之牺牲一切的人。
也许我早该醒悟过来,一哑巴,怎能配得上一位立下过赫赫战功的将军。
那日我在茫茫大雨中颠簸了许久,昏昏涨涨的头脑也因这场大雨清醒了不少。我不顾街上行人异样的目光,低着头,一路循着来时的记忆找去。
还好,最终寻到了上山的路。
回想起乌克岚被抓时的朝我投来的怨恨一瞥,商丘的目光仅仅只是随之看来,略冷的眼神轻轻扫过我看起来疲惫不堪的脸庞。
我小心翼翼地贴着墙沿,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稀薄,打算快步离开这是非之地。
奈何乌克岚愤怒的喊叫早已传出:“贱女人,你给我等着!”
此话他分明是冲着我说的,一下子,所有目光纷纷投向了我。
我的动作有片刻的僵硬,顿在那里,不敢抬头看任何人,也不敢做出任何手势。
周围沉默了半晌,直到有人道:“待你能从牢狱出来,再来威胁他人吧。”
平缓的语气,带着惯有的气势。这是常年在沙场作战之人,才能说出的吧。
商丘的声音很好分辨,也自带威慑力,只一句,那乌克岚便不敢言语。
而我如得大赦,不再迟疑,飞快地冲出了屋子。
士兵中,有人大声询问:“将军,那个女子跑了。”
良久,我才听见他清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无妨。”
看来,这个将军,还是挺深明大义,正义凛然的。
我绞尽脑汁,方想出这两个成语来,也不知用得贴不贴切。
跑下楼时,余光瞥见那名弹琴的女子,正抱着琴,目光空洞,不知望向何处。
听闻声音,也只是左右转头,似乎在用耳朵辨认着方位。
原来,她竟是个盲女……
我想,自己终是从“地狱”逃脱了。然而怡红庄内余下之人,那些女子,或自愿,或被迫,都还得继续于其中忙忙碌碌,不见天日。
要是商丘将怡红庄封了该多好啊,以免再祸害别的无辜女子。
我在脑中想得甚是美好,然而回家的山路崎岖并不好走。
黑夜凄凄,枯老的树影盘综交错,形成瘆人的巨大影子,落在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