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房门,似天堑隔绝,门外的宇文泓,惊惧忧惶至极,门内的萧观音,也被今日这一连串的事情,打击得心之欲碎,就像是一场噩梦一样,今日之事,就像是一场接连不断的噩梦,家中之事,世子殿下的转变,还有……宇文泓……
这噩梦,像是永也醒不过来,翌日天色将明之时,一夜未睡的萧观音,欲动身回家,打开房门,却见昨夜立在门前的人,一直没有离开,一夜的风雪摧残,令他面白如纸、唇皮干裂,他望着她,在望见她开门的一瞬间,幽沉无光的双眸,如星子掠过深潭水面,漾起些许光亮,无声轻闪的,小心翼翼的,紧紧注视着她,轻轻颤唇许久,最后嗫嚅轻道出四个字:“观音,我冷……”
……恍惚间,眼前之景,好似是今年生辰夏夜,室外电闪雷鸣,大雨瓢泼,她打开门,见门外站着的人,竟是宇文泓,她看他衣裳头发都被雨水淋湿,心中担忧他因此着凉生病,急问他冷不冷,并不顾礼仪,携他入室避寒……
……但,如今,已不是那时了,那时心中有着的,都只是些轻巧的心事,似雨后夏夜飞起的萤火,轻飘飘的,不仅压不垮她的双肩,有时,还会让她莫名弯起唇角,也不知具体在笑什么,只是一想到宇文泓,总忍不住唇浮笑意,心里也是轻轻漾漾的,好像有萤火,飘到了她的心里,飞来飞去,将心房四处点亮……
……萤火飘飞的雨后夏夜,是清凉的,令人舒适的,而如今,天气凛寒,风雪冽如刀剑,世事亦如刀剑,严加相逼……
心境低沉至极的萧观音,望着门外受冻一夜的人,就像雷雨那夜,看着令人不忍,心想,是假的吗?……眼前是假的吗?……那夜是假的吗?……与他过去的所有一切,都是假的吗……?
她已无力深思,宇文泓昨夜沉默的回答,已予了她重重一击,兼之家族秘事、世子威逼,混乱的思绪,因原就沉重的心事,愈发如乱麻纠缠,勒得人无法抽丝剥茧,去细思诸事,细想她与宇文泓过去所有,细细探究她心底对宇文泓,究竟抱有怎样的期待与感情,只是知道,眼下,她看到他,便心中难受,只是想到,眼下,她必得与他疏离,宇文清的话,一字字地响在她耳边,满门家人的性命,俱沉甸甸地,压在了她的肩头。
“长乐公”,在他小心翼翼注视她的目光中,萧观音如此疏离地称呼他,并客气道,“客房那边,有侍从服侍,长乐公若觉体冷腹饥,去那里会有人侍奉吃穿,此处是我的居室,论礼,长乐公不该在这里。”
她微一顿,继续道:“论礼,长乐公不该来这善庄,我与长乐公之间,早非夫妻,早无牵连。”
这样斩断一切过往与未来的话,无异于一柄尖刀,冰冷地戳进宇文泓的胸|膛,一夜的恐慌惧怕,真成事实,他望着神色清冷的萧观音,心中战栗,而她,在嗓音无温地说下这一句后,掠过他的身边,径直向外走去。
宇文泓在寒风中站了大半夜的两条腿,都冻僵直了,乍然随她转身,差点趔趄欲倒,他也顾不得腿上疼痛,甫一站稳,即焦急地跟走在萧观音身后,有满心的话要对她说,可却不知该说什么,说什么才能挽回,唇齿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最后觑看着她,颤声问道:“观音,你都知道了什么?”
她默然前行的步伐,因此微顿须臾,又继续向前,“我什么也不知道”,她并不看他,只是淡声轻道,“因你,什么也没有告诉我。”
“观音……我……”
唇齿如有胶粘,什么也说不得,说了,她会恨他,会彻底远离他,而不说,也许她已经知道了,正因此离他越来越远,纠结无解,进退维谷,如此一路心中难受地跟走至大门前,见她吩咐侍从牵来车马,将回萧家,宇文泓张口道:“……观音,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她却直接拒绝,再一次强调,与他之间,应无牵连,一日之前,她看他,还总是温柔浅笑,只不过一日,天翻地覆,她眉目如凝霜雪,整个人似结了一层冰盔甲,冷淡地拒他于千里之外。
“……观音”,眼前事实令人心如刀绞,不肯接受的宇文泓,再一次颤声问道:“就当是朋友送你回去不行吗……我们……连友人都不是了吗?”
庄中的侍从,将车马牵至善庄大门前,萧观音望着周围侍从或眼熟或陌生的面庞,实不知这一张张脸庞下,谁人另有异心,会将此处之事报与宇文清听,被沉重心事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她,再忆想与宇文泓过去种种,一颗心更是难受,在沉默片刻后,微一咬唇,声平无波道:“……我与长乐公之间,无这缘分……我与长乐公,什么缘分,也不该有……”
一句话,如判定了最终的死刑,寒冽的冬日清晨,宇文泓望着萧观音再不看他一眼,无声地登上马车,放下垂帘,清影掩失,车马碾着冰雪,独自辘辘远去,徒留他一人站在这冰天雪地里,骨寒血冷,悔不当初。
从郊外善庄,回到家中,萧观音原是要找父亲说有关迦叶的事,但今日虽是官员休沐,她回家时,父亲却有事外出,不在家中,只能暗暗等待父亲回来,并在等待的过程中,极力掩藏住满腹心事,努力如平日归家时那般,与母亲、妹妹随说些闲话,又陪着嫂嫂逗逗小侄儿。
尽管极力想表现得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但满腹的心事,重重积压着,萧观音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做到半点破绽也没有,回到家中没多久,母亲便发现她似是有些不对,关心地问她道:“怎么了?像有心事……脸色也不太好的样子……”
“没什么,只是昨夜没睡好,最近……善庄那边,事情也有些多……”
萧观音这样掩饰着,听母亲慈爱地对她道:“昨夜既没歇息好,现回青莲居歇着吧,善庄那边,虽是你想做的事,但量力而为即可,别太操劳了……”
不想让母亲为她担心的萧观音,一一应下,往在家时住的青莲居去了,她人回到居中,在房中坐想心事没一会儿,便见侍女打帘,哥哥走了进来。
哥哥人一进来,便让莺儿等侍女,皆退了出去,萧观音看哥哥这样,像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单独对她说,本就牵系家中秘事的心,一下子揪得更紧,怔怔站起问道:“家里……有什么事吗?”
走进室内的萧罗什,看妹妹一副如临大敌的紧张模样,自己也怔了一下,他轻笑着摇了摇头,携莫名紧张的妹妹再度坐下,笑对她道:“家中无事,我只是有事想问你,是关于你的事。”
妹妹观音一人常在善庄,萧罗什这做大哥的,自然不能放心,除了吩咐在庄中陪侍的管事侍从等,平日里要照顾好小姐外,还吩咐过,小姐那边并有何异常,都要报与他知的,昨日,妹妹被世子殿下的车马接走,后又被长乐公骑马送回的事情,被今晨随妹妹回来的侍从,禀与他听,因想着妹妹虽然已非人妇,但到底是女儿身,这样白天黑夜地,与不同的男子,有所牵扯,在礼仪上,甚是不妥,萧罗什遂将这事,瞒了下来,命侍从对此守口如瓶,莫将此事,禀呈父亲母亲,而后,见妹妹离了母亲等人,独自回到青莲居,才特地找来,想单独问问她昨日之事。
其实,也不仅仅是昨日之事,妹妹人在善庄,世子殿下偶至、长乐公常去的事情,他一直是知道的,对于前者,他心中欣见,但对后者,他听着,心里滋味,就不大好了,他先前,有就此事问过妹妹,妹妹却与他所想相反,道她与世子殿下身份有别,应保持距离,而与长乐公是相识友人,平日交游,则无不可的。
可昨日之事,似同妹妹先前说的,不一样了,心有疑虑的萧罗什,望着妹妹问道:“你与世子殿下还有长乐公,到底是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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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激
眼看妹妹观音闻问唇角微微一颤,而后一直微垂着眉眼,似在思量如何作答,却许久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萧罗什轻叹一声,握了下妹妹的手道:“不管是以大哥的身份,还是萧家未来当家人的身份,我都希望,你离世子殿下近些,离长乐公远些。”
这话说罢,妹妹观音眸光幽闪一瞬,似有什么话要说,但微动了动唇,还是没有言语,复将双眸寂然垂下,萧罗什不知妹妹心中压着怎样沉重的心事、难解的心绪,只是作为她的哥哥、萧家长子,将其中利害未来,一一剖与她听。
“我对世子殿下,一直十分敬仰,这你是知道的,在这敬仰的同时,对世子殿下,我心中亦有许多感激,不仅仅是因为世子殿下,曾多次救你于危难之中,还因为我们萧家,我为我们萧家,深深感激世子殿下。
在我得世子殿下提拔重用前,我们萧家这些年,一直处处平平,虽曾是名门望族,可没落之象难掩,莫说与卫家相较,就连那些朝堂新贵,也比不上,父亲年轻时,其实声名享誉神都,与母亲可说是珠联璧合,为官后,也能力出众、超越同僚,可却不知为何,一直不得选贤任能的雍王殿下赏识,这些年来,始终位居低闲之职,于朝堂上不得半点进益,若非世子殿下肯提拔重用我,扶了萧家一把,等宇文氏真正上位为北雍之主,我们萧家,恐将更为没落……
这天下,早晚是宇文家的,世子殿下,早晚是北雍之主,我们萧家,当与世子殿下,牢牢站在同一战车上,才可乘龙而飞,借此振兴家族、福荫后人,断不可弃了这唯一振兴的机会,招了世子殿下的摒弃,等世子殿下,成为北雍的君主,他与升平公主的那桩婚姻,将因时局之故,不再需要,不应保留,而被立即斩断,届时,北雍真正的皇后娘娘,该是谁呢?”
被轻握着的手,猛地被扣紧,萧观音见哥哥眸光幽亮、难掩激动地望着她道:“该是你啊,观音!”
“世子殿下对你有意这事,我早已猜知,原先,我也有想,依殿下从前风流不羁的性情,是否对你也只是一时兴起,可,这一两年,我旁看下来,世子殿下待你,确是不同的,且不说先前多次救你之事,这一两年,殿下在风月上,确实淡了,除了有时会去你善庄那里坐坐,再未亲近过其他女子,而且,殿下他,素来注重名声,一点瑕疵也不肯沾染的,可为你也不顾了,并不顾及你曾经的弟媳身份,将会使他声名有染,我想,殿下他待你,是真心的……
观音,你应与殿下一起,将来与他一起,并肩共看北雍江山,你这样品貌无双的好女子,当与好男子嫡结良缘,天下间,难道还有比未来君主更好的男子吗?!长乐公是无用之人,对你无用,对萧家无用,他配不上|你,你若执意与他亲近,恐会惹恼世子殿下,何必为一无用之人如此,白白糟践了自己的未来?!”
一通激动心声说下,萧罗什略镇定了下澎湃心神,缓和了下语调,再对萧观音道:“从前你在家中,是藏珠于匣,但经了与长乐公的那场婚事,现今是声名远播,不少子弟,都想娶你为妻,只是,一则这些人,哪里比得上世子殿下,二则,我看世子殿下对你,实在与众不同,若你贸然亲近甚至再嫁他人,世子殿下因此不悦,对你,对萧家,都不是好事,所以我的意思,且先安安静静独身等着,依我看这天下大势,宇文家离正式上位,用不了几年了,雍王殿下自今春旧疾复发,身体时好时坏,始终未能彻底病愈,这大权与帝位,早晚都要交到世子殿下手上,等上几载,北雍定当易姓,妹妹你的好未来,也将跟着到来!”
为妹妹与萧家,展望未来的萧罗什,是踌躇满志,心境欢昂,而萧观音本人心境,则与哥哥,完全相反,哪里要什么好未来,又哪里有什么好未来,原先在家做女儿时,未来一眼看得到头,便是终生与家人相亲相爱地守一处,清清静静礼佛一生,可世事相逼,身份一变再变,几年下来,她的心越来越乱,到如今,是半点清静也没有了,只身陷入极其艰险难堪的境地里,半点法子也看不到,像是一世都将被囚笼中,余生不得脱身分毫。
萧罗什道北雍不出几年,将为宇文家,为世子殿下所有,是为鼓舞妹妹,但实则这句话,却让他的妹妹,更觉前方暗无天日,心事更是沉重、齿涩难言,他不知内情,只是看他自己说了许久,妹妹却一直微低着头不说话,于心中轻叹一声,最后再一次强调道:“总之,哥哥希望,你离长乐公远些,观音,他不值得。”
因为妹妹态度模糊,一直没有给他一个准话,萧罗什原以为妹妹观音会不听他的,仍如从前那般,远离世子殿下,亲近长乐公,但,出乎他意料的是,事情竟自那日与妹妹剖心长谈后,真有了变化,对待长乐公,妹妹竟真像是疏远了,而对世子殿下,回回有车马到善庄去接,妹妹总不推辞,会赴世子殿下之约。
这些事,萧罗什听在耳中,自是欢喜的,从前妹妹与长乐公和离后,他原以为妹妹自此可摆脱宇文泓这痴人庸人,却不想宇文泓还总往善庄跑、妹妹也总是以礼相待,他之前就此事言语暗示过妹妹几次,妹妹反觉他想得太多,说友人交游只是寻常之事,弄得他也无法,总不能在善庄门前插块牌子,道“长乐公不得入内”,如今,妹妹终于听进去他的话,真是再好不过了。
原为此事心忧的萧罗什,终于在这年冬天,放宽了心,这心,一直宽到来年,他耳听侍从回报妹妹观音与世子殿下的私下交游之事,并帮着将这事,在父母亲那里瞒了下来,眼望着这时节里春暖花开,心情也是十分轻徐,仿佛已可见萧家未来鲜花着锦之象,为此,更是勤于政事,为世子殿下分忧,夙兴夜寐,不辞辛劳。
但,这春暖花开的时景,半点,也落不进萧观音眸中,她的身心,一直留在去岁凛冽的寒冬里,一时半刻,不得轻徐。如世子殿下要求,她与宇文泓彻底疏离了,他来善庄,她总是闭门不见,而世子殿下相邀,她必得赴约,有时,是在山中梅园,世子殿下请她用宴,弹琴与她听,有时,是在风景佳丽处,世子殿下携她泛舟,赏春|光丽景,也有时,世子殿下带她去的,便是些她本该无法踏足之地,她在那里会看到宇文泓,在屏风后、垂帘后,听到看到一个,与她从前所认识的、极为不同的宇文泓。
纵是在一次次地看听后,记忆中对宇文泓的原有印象,已经渐渐裂痕遍生,但今日所见,还是深深地震着了萧观音,在被世子殿下带回马车上后,好像犹然身处在那幽暗的地牢里,耳边是囚徒受刑的惨叫声,眼中所见,是神色阴冷的宇文泓,看他不耐地拔出手边长剑,白光一闪,即断了那惨叫,砍下了那人的头颅,眼也不眨,阴沉的眸光,未因此有丝毫改变,好似对杀戮之事,习以为常,天生对这样的嗜血之事,不但没有半丝抗拒,反还顺之从之。
gu903();明明已经离了那地牢,浓重的血腥味,似还混绕在鼻下,双手冰凉的萧观音,正因不久前的惊震,心神不宁时,又有一股淡淡清香袭来,是车上的世子殿下,执了一方帕子,拭向她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