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妩忙跪伏在地,连声告罪:“奴婢僭越!奴婢僭越……奴婢……奴婢只是想说,二公子平日言止,不似作伪。”
她忐忑垂首跪地许久,听世子殿下声气转和,又淡淡问道:“我那弟妹如何?”
眉妩小心回道:“夫人看起来是性情极好的人,但不知是真是假,若说是真的,哪有这样性情的人,真的也太假了,可若说是假的,好像天底下,又没有人能装得这么真……”
因心中纠结,回话也有些含糊不清,担心世子殿下因此怪罪的眉妩,说罢悄眼看去,却见世子殿下好像听懂了她言中之意,玉斫般的面容,在灯火下辉映下俊美无俦,静思良久,问她道:“她喜欢什么呢?”
有人知投其所好,有人知反其道而行之,暮春三月百花齐放,雍王府内各式名花香葩争奇斗艳,好一片万紫千红的蔚然春景,独长乐苑因苑内主人常年糟蹋,一片似狗啃过的光秃秃,只苑中亭外夫人所种的那伽花,在这花香满府的春日里,在这黄土坡般的庭园中,爆出了些零星点点的青绿苗苗,被围圈在栅栏之内,成日受着栏外白鹅成群结队的窥馋,在风中可怜兮兮地摇曳颤|抖。
沉璧因想夫人曾亲自种花,应是爱花之人,遂问夫人可想改造庭园,若夫人有意,便请夫人亲自定下花木布局之类,她去找府中所用匠人来进行种植修整。
萧观音觉这提议有趣,便亲自画了庭中布局图,饶有兴致地对图思考,何处种何花、何处架小桥、何处铺流水等等。
苑内侍女大都是妙龄少女,谁不爱香花娇艳,早受够了苑内的满目黄土,听闻夫人要改造庭园,都忙不迭地跑了过来,聚在夫人身边围看,又在夫人包容的温和询问下,你一言我一语地出谋划策,如莺莺燕燕清啼,这个说当种牡丹芙蓉,那个说可多设花架,连成花廊云云。
正莺歌燕语、十分热闹时,宇文二公子抱着只大肥鹅,孤孤零零从旁走过,萧观音看向他这长乐苑主人问道:“夫君想种什么花?”
“不想种花”,宇文二公子直接道,“我想种菜,种菜好,能吃。”
一句下来,侍女们的欢快笑意都僵在了脸上,宇文泓在萧观音对面盘腿坐下,手指着那张庭院布局图,毫无风雅道:“这里种茄子,这里种香瓜,这里种辣椒,这里种苋菜……”
他陆续说了一堆,又补充道:“还有这里这里,这里像阿秀他们家,搭一个长长的菜架子,上面种黄瓜、丝瓜、豇豆,人站在下面,一摘一个,一摘一个,多好玩啊!”
……哪里好玩……侍女们默默腹诽,听得唇角直往下耷拉,而对萧观音来说,种菜同种花一样有趣,甚至因后者她在家常做,而前者从未尝试过,还更新鲜一些,笑对宇文泓道:“听起来很有意思。”
宇文泓兴致勃勃的神色微僵,又指着院子当中道:“这里,这里挖口井!”
“若要种蔬果,配挖井是应当的,这样夏日灌溉才方便些”,萧观音认同他的想法道,“井水沁凉,到了炎炎夏日可直接汲了湃瓜果,不用取冰。”
“………………”,宇文泓无言片刻,又指着庭角那一池清水道,“这池子太小了,不够我的鹅撒开来玩,得再扩大些。”
萧观音颔首,“扩大些,可在池内多种些荷菱,这样夏日可结菱,秋日可挖藕”,她将卧在身边的小黑狗抱起来道,“扩大些好,等小狗伤好了,应是会想游水玩的,若是池子不够大,到时候要同你的鹅抢水打架的。”
一通故意自贬形象、败人兴致的言辞,全似打在了棉花般的云朵上,宇文泓原想噎人,结果噎了自己,僵坐在那里,望着对面女子,无言以对,而原趴在萧观音身边睡觉的小黑狗,见主人有空理它,立窝在她怀里撒起娇来,亲昵粘糊得不行。
自从公子的疹病好了,夫人从乡下带了只小狗回来,长乐苑上下肉眼可见,夫人从前对公子的关心照顾,全转移到了身上有伤的小狗身上,平日里不再是常常提醒公子莫要挠脸、为公子擦拭脸庞,而是一日数次检查小狗伤势,为它亲自上药,并陪它玩闹等等,一人一犬,十分亲密。
宇文泓望着那狗在萧观音怀里玩了会儿后,低下头去舔涂药的伤处,萧观音见状,忙托住它的下颌拦道:“不能舔不能舔,舔就好的慢了!”
宇文泓觉得这话听来甚是耳熟,想了想忆起他之前脸上有疹时,萧观音就常捉住他的手道:“不能挠不能挠,挠就好的慢了!”
也不知心中是何滋味,宇文二公子忍不住唇角一抽,与此同时,一名侍从,匆匆走近行礼道:“王妃让夫人去萱华堂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二狗:原来她之前是把我当狗…………
今天早点发,明天还是下午四五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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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抢手
因为雍王与雍王妃,一个系身整个北雍朝廷的军国大事,一个系身堪比帝宫的王府内宅管理,皆是忙人,在一些牵绊时间的日常之事上能简则简,平日里免了一众子媳的晨昏定省之礼,故而成为宇文妇的萧观音,这日再次踏足萱华堂,还是自成婚敬茶以来的第一次。
这也是她的婆母——雍王妃,第一次派人传她说话。
门边侍女为她掀起金丝软帘,萧观音如仪垂首入内,向王妃恭肃行礼,雍王妃命身边侍女扶她起身,赐坐一旁,笑问她几句可还适应王府生活后,抿了一口茶,又问她道:“泓儿待你好吗?”
萧观音恭声回道:“夫君待我很好。”
“真的吗?”雍王妃含笑望着她道,“我这儿子,我还是了解的,他是个小孩心性,日常说话做事,有时无意间会有点伤人,你若是哪里受委屈了,不要自己忍着受着,过来告诉我听,让我这婆婆为你做主。”
“或者……告诉你公公听也是一样”,雍王妃嗓音微一顿,望着身前姿容清滟无双的年轻女子,如一位最是慈爱的婆母,含笑同她分享孩子趣事道,“泓儿虽在家排行老二,但因是孩子心性,家里上上,都把他当孩子宠的,惯的他是天不怕地不怕,唯一还有点畏怯的,就是他的父王了,不管再怎么耍孩子脾气,只要他父王一瞪眼,他立就乖了。”
萧观音想起上次在长乐苑时,宇文泓被他父王训得头都要埋进鹅毛里的样子,唇际浮起淡淡的笑意。
雍王妃亦笑,笑音里蕴满了无奈,“好在泓儿他还有点怕他父王,不然这家里,真没人能镇得了他了”,她如是一位最最宠溺孩子的母亲,无可奈何而又语含溺爱道,“反正我这做娘的,是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只要冲我一撒娇,我什么都得依了他的。”
萧观音本人自有记事起,从没有做过“撒娇”之事,但因婆母雍王妃的话,想起妹妹妙莲是“撒娇”好手,在母亲面前常如扭股糖般,牵着母亲的手,娇嗔软语,哄得母亲开心,事事都依了她的样子,唇际笑意更浓,暗想着何日回家看看妹妹,或接妹妹来此小聚半日时,双手又被雍王妃轻柔握住。
雍王妃柔握着她的手,深深望着她道:“我知道,我视泓儿为心头宝,他在我这里,有千般好万般好,可在别人那里,未必如此,叫你这样的好姑娘,嫁给泓儿,你心里多少是委屈的,但放心,我既做主让泓儿娶你,断不会叫你只担着委屈,都道‘婆媳’似母女,泓儿又是我最爱的孩子,你既嫁给了泓儿,我往后,也就拿你当女儿看了,府里上上下下,都会待你好的。”
若这桩婚事放在别的女子身上,定会为夫君是个心智残缺、脸上又带伤的男子,而感到委屈难过,但萧观音本就无意情爱,眼里遂也看不到那些,不会因为夫君相貌心智等,生什么委屈心思,面对雍王妃的话,端和回道:“儿媳定纯孝事亲,不负母妃慈情。”
雍王妃似看儿媳越看越满意,轻拍了拍她的手,又道:“往后无事时,常来这里陪我说说话,我通共就一个亲生女儿,还嫁进宫中去了,平日里,也很是寂寞。”
萧观音知道雍王妃口中说的,是雍王爷的嫡长女——当朝皇后娘娘,点头道“是”,又见雍王妃微微自嘲地笑着道:“瞧我,说了这半天,这会儿才想起喊你来的正事,过几日,就是今年的亲蚕礼了,你作为长乐公夫人,当随皇后陪祀此礼,好好准备一下,斋戒两日,这不仅是你以宇文家的儿媳身份,参与的第一件北雍大事,也是第一次去见你的皇后姐姐呢。”
萧观音柔声应下,“是。”
因古往今来,例来是男耕女织,又因帝为国父,后为国母,故历朝历代,为奖励农织,年年春日,当朝皇帝都会亲自主持先农礼,祈佑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当朝皇后,亦会亲自主持亲蚕礼,拜祭蚕神嫘祖,鼓励纺织。
原本,随当朝皇后陪祀的女子,当有后宫妃嫔以及年轻命妇、宗亲女子等,但因当朝皇帝,只皇后一位妻子,后宫无人,遂陪祀皇后的,唯有年轻命妇和皇室宗亲女子,萧观音在择定的亲蚕礼吉日当天,作为年轻命妇中的一员,依时抵达先蚕坛,在拜见皇后娘娘后,与娘娘一同向蚕神行六肃、三跪、三拜之礼,再行躬桑之礼,同皇后娘娘等,一道采桑喂蚕,最后再回宫中厚德殿祈天,直近午时,方才礼成。
陪祀亲蚕礼的其余年轻命妇与宗亲女子,另有丰盛宴席享用,萧观音作为宇文家的儿媳、长乐公的夫人,在宇文皇后眼中是自家人,又是第一次相见,将被带回椒房殿共用家宴时,升平公主走上前来笑道:“皇后姐姐携弟妹吃家宴,也不带我一起,可是不把我当一家人?”
近午的耀眼春阳下,端坐凤辇的宇文皇后,微眯着眼,俯看着她这小姑子兼大弟妹道:“公主这是说的什么话?本宫是以为你入宫一趟,定要寻你那皇兄用膳说话,故未相邀而已,公主既有心同宴,来就是了。”
说罢,她抬手向萧观音,要引她上辇,却又被升平公主给截住,阳光下,一袭洒金红衣的升平公主艳若桃李,笑容亦是艳光逼人,“皇后姐姐刚主持完大礼,怎在礼仪上就糊涂了,凤辇岂是人人能坐得的,弟妹还是与我同辇为好。”
凤辇上,身着金红鞠衣的宇文皇后,对升平公主这提议,不置可否,只是含笑望着她,阳光再暖,也似化不开笑眸之后,明显的冰意,而升平公主面对雍容威严的皇后娘娘,也毫不露怯,日光下,朗朗直视着她,颈背笔直。
于宇文皇后而言,萧观音与升平公主,虽都是她的弟妹,但升平公主乃皇家人,皇家人有多憎恨宇文氏,天底下没人再比她清楚,从来与升平公主,都不过是表面家人而已,而萧观音不同,这才是她的真自家弟妹,当多亲近;
而于升平公主而言,她自己是身不由己地嫁了宇文清,弟妹也是身不由己地嫁了傻二弟,她二人皆受宇文氏祸害,同病相怜,理应同仇敌忾才是,岂可与狼为伍!
这厢两人谁也不肯相让,一旁的萧观音,虽与这二人皆不相熟,一个初见,一个再见而已,但此刻,还是能明显感觉出皇后娘娘与升平公主之不和,在旁默了默道:“我……可以用走的。”
☆、幽会
最后到底也没走成,宇文皇后命宫侍另抬了一张步辇来,供萧观音乘坐,于是日光下,皇后凤辇在前,公主鸾辇在后,萧观音乘辇又在其后,三张步辇在宫侍前后簇拥下,浩荡如龙,同至椒房殿。
殿中,宫侍早听皇后娘娘说今日要与长乐公夫人用膳,一早备好午宴。宴菜丰富,虽实际情况是忽然多了一人,也不致不够一说,椒房殿宫女们见凤驾回宫,有条不紊地添筷上菜,没一会儿,就将丰盛宴席陈设完毕。
满殿珠翠辉丽、焚香袅袅,宇文皇后在宴席上首坐了,萧观音与升平公主,如仪分坐两侧,宴中,宇文皇后边用佳肴,边时不时问萧观音一些二弟宇文泓日常之事,萧观音平日大都身在长乐苑中,对宇文泓日常行事也较熟悉了,在皇后娘娘的询问下,一一如实作答。
宇文皇后边饮酒边听萧观音流畅回答完后,又唇勾淡笑地望向她的大弟妹升平公主道:“本宫那世子弟弟,近来如何呢?”
不待升平公主回答,宇文皇后即笑道:“本宫忘了,公主‘另有天地’,怎会知驸马日常之事呢?!”
面对皇后言中明显的轻讥,升平公主并不着恼,只抬首笑望着宇文皇后,不答反问道:“我听说皇兄自出宫主持先农礼后,感染风寒已有段时日了,不知这几日好了没有?”
有关天子龙体是否痊愈,与天子同居一屋檐下的宇文皇后,因与天子素来关系淡漠、互不关心,并不知情,她静默须臾,即叫升平公主抓住了先机,眼望着她,笑叹着道:“驸马的风流性情,皇后姐姐也是知道的,我另居公主府,其实算是方便他了,倒是我皇兄,为皇后姐姐空置后宫,一片真心,病中却似无人探望,听来叫人伤心。”
……是对皇后娘娘一片真心、主动不纳妃嫔、空置后宫,还是因为摄于宇文氏的威势,当朝天子,不得不空置后宫……萧观音虽是个不涉时事之人,但对此,多少还是有所耳闻的……
她默默用着一道“玉露团”,耳听着皇后娘娘与公主殿下这般你来我往地笑语藏锋,悄看周围侍女,看她们个个垂手侍立、神情平静、面上没有丝毫忐忑惶恐之色,好像皇后与公主这般,是极为寻常之事,她们从前,都已听惯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