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该面对的结果总要去面对,她站起身来,因为阳光和久坐突然站起微微晕眩,身体晃了晃,随即站稳,朝着消化内科走过去。
……
……
李如洗梦游一般走出医院,站在停车场前,阳光如前一般刺目,她抬起头,遮住眼。
虽然那时候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情况比她最糟的预测还要糟,此时此刻,她的世界还在天旋地转。
完全记不起自己的车停在哪里。
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这里的……
耳边回响的是那女医生平静而带着怜悯遗憾的声音:“……很抱歉,你的情况已确诊:是……胃癌。”之前曾经冷冰冰不耐烦的声音,那一刻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甚至可谓温柔,温柔得刺耳……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麻木而机械:“晚期吗?要动手术吗?”
她看到对面的女医生吞咽了下口水,很容易就能看出,这代表对方很尴尬为难,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
本来以为已经沉到谷底的心再次下滑。
女医生沉默片刻后,才开口说:“抱歉,已经血行转移多处,手术价值不大。”
李如洗喉头被哽住,脑子里嗡嗡作响,很久才开口,声音艰难:“我还有多久?”
女医生迟疑了一下,道:“虽然你的情况动手术没有太大价值,但还有别的治疗手段,比如化疗和靶向药,如果你积极治疗,保持好的心态,相信把生命延续到一年以上并不难。”
一年……
呵。
李如洗想要惨然而笑,终究因为嘴角僵硬而弯不出弧度。
一年还要是积极治疗,保持心态……
还有极大的可能是医生在宽慰她。
她想起之前同学聚会上同学说起的胃癌死去的发小,活了多久来着?三个多月?
也就是说,她实则活不出一年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麻木地打开车门,如何行尸走肉般开回家……事实上,当她拿着钥匙的手哆嗦着试图打开家里大门时,才猛然醒悟自己已经到家了。
这样稀里糊涂全凭直觉地开车,竟然没出车祸,完好无损到家,简直是奇迹。
打开门,因为高密度的大量植物而形成的湿润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她才定了定,回了神。
满院的花儿在风中款款摇摆,仿佛在向她微笑问好,明暗深浅不同的绿色映入眼底,缓解了她身上紧绷的东西。
她低头走过她精心布置的庭院,无心去欣赏它们。
打开落地玻璃门,走过空无一人,寂静得可怕的客厅,她看到自己映在玻璃门上的倒影,苍白得惊人。
不敢多看第二眼,她匆匆走进了卧室,关上门。
密闭的熟悉的空间让她可以尽情地发抖,她扑倒在床上的蚕丝被中,同样是桑蚕丝材质的被套柔嫩光滑如婴儿的肌肤,抚慰着她的脸庞。
是真的,不是梦!
她的生命将要终结了!
她的父母将失去女儿,她的儿子将失去母亲!
而她,将告别这个世界……
这个喧嚣的,轰鸣着几十亿人类的欲望和诉求的世界,这个太阳和月亮东升西落,万物欣欣向荣又纷纷扰扰,充满美好又充满丑恶的世界!
几个月后,这里将没有她。
而一切依旧。
也就是她的父母,会余生沉浸在悲痛中,她的幼子,会一次次从梦里哭醒,她的好友,会留下一声声叹息……
陈琢理,他大概会为她流几次泪,然后放下。
而她已不复存在。
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活不到三十岁。
如果注定她活不过三十岁,那她那些走过的路,爱过的人,流过的泪和汗,做过的梦,喜欢过的书和音乐,欣赏过的美景美画,写过的文字,种过的花,经历过的成功失败又算什么?
她活到今天,是父母多少次精心照料,她多少次挑灯夜读,多少次日出日落,多少生灵的滋养,多少次蓦然心动,多少次细腻感悟,多少回黯然泪下,多少次喜笑颜开……学过多少种知识和技能,闯过多少次挑战,领悟过多少道理,积攒过多少经验……筑成了三十岁的她……
在能力范围内,她悉心营造出丰腴而精美的生活。
一切就是为了毁灭吗?
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冷却,僵硬,化为飞灰……
而最让她受不了的,是她只得抛下自己的父母和孩子。
曾经悉心呵护她的童年,无条件爱着她的父母,在垂垂老去之后,她将不能照料他们的晚年,无法在他们步履蹒跚时搀扶他们,一如她蹒跚学步时他们牵着她……他们不能自理时,谁能给他们细心地喂饭、清洁,照顾他们的生活一如他们在她幼时照顾她?
他们也许会浸泡在失去唯一爱女的痛苦中,余生无法挣脱,无法开颜!
而她的孩子……她将不能看着他一年比一年长大,学到更多的东西……无法每一年给他买更大一码的衣服和鞋,抱怨他长得太快……无法在他快乐时和他一起笑,成功时分享他的喜悦,沮丧时拍拍他的肩膀,在他无助时给他帮助和安慰,恐惧时握住他的手……无法去精心规划他的每一个兴趣班和夏令营,给他挑选心爱的读物和玩具,和他一起拼乐高一起看电影一起讨论一本书一首乐曲……无法在他第一次爱上一个姑娘时给他忠告,跟他一起商量高考志愿,筹办他的婚礼……
她唯一的孩子,他的噗噗,也许会在第一次写《我的妈妈》的作文时,泪水一滴滴打湿作业本,也许会在放学时悄悄地羡慕地看着同学的母亲,也许会在受了爸爸的委屈时自己站在窗口流着泪想“如果我妈妈还在……”……
第五章回家
一直没能够流出的泪一时如泉涌,濡湿了她的丝绸被子。
等到告一段落,半个小时已经过去了。
流泪往往有助于平静情绪,即使是李如洗这样极端的心境下,也渐渐和缓了一些。
她意识到再过半个小时,陈琢理就要接孩子回来了,她只有半个小时独处的时间了。
有些东西她必须梳理一下!
她的病情,现在肯定不能告诉孩子和父母,那么要不要告诉陈琢理呢?
她其实不是很信任自己的丈夫。
当年被他追求,也谈了两年纯纯的校园恋爱,他无论外表内在都还算优秀的,毕业求婚时她也没拒绝,婚后很快怀孕,父母公婆都劝她干脆早点生下来算了,生完再去拼事业,也没了后顾之忧,正好当时她的第一份工作在一家律所做助理,赚得和服务员差不多,累得跟狗一样,就干脆在家生孩子,生完孩子她没什么母乳,干脆三个月就重返职场了。
婆婆和妈妈轮流来帮她带孩子,请了个保姆打下手,勉强把噗噗拉扯到两岁,就送去幼儿园的小托班了。
这个时候,她已经跳槽在现在的公司,站稳了脚跟。工作时长和强度下降,有更多的时间照顾孩子。
陈琢理下班和上班都比她早一个小时,工作单位离这里只有十五分钟车程,而且路线不算很堵,她离得略远一些,回来需要四十分钟,所以一般早上她送孩子,晚上陈琢理接。
婚后生活虽然相对平淡,但李如洗本来就是一个很有好奇心,总是发掘新的东西,而且也擅长营造氛围,经营生活的女人,和她在一起生活绝不乏味……即使在她最忙的时候,她也会努力抽出时间安排惊喜,他们从不缺美好的假期,经常旅行,在她调教下,陈琢理也肯分担家务和育儿,他们本来可以过神仙眷侣般的生活,正如大家一直以为他们正过着的一样。
直到她看到他和一个年轻的女实习生的微信记录和qq聊天记录。
那个女孩曾经是他带的实习生,在她怀孕生孩子那会儿到他们单位的,一直到噗噗三岁,他们一直保持联系。
那姑娘和他们一样出身名校,硕士毕业,长得也算美貌,实习时对英俊内敛偏偏还有几分文艺的陈琢理一见钟情,就开始频频发微信给他,有时是开个玩笑,有时是无关紧要的琐事,有时是一时兴起的伤春悲秋,在她没有挑明之前,陈琢理都装作不知道她的心意,和她积极互动,而等那女孩子情发难抑,向他表白,他先是一本正经说自己有家有室,不能接受,那女孩再三哀求,卑微到尘土中,说什么“只求做你偶尔一顾的树叶”,绝不会破坏他的家庭,陈琢理才说,越雷池的事情他做不了,只能“彼此为挚友知音”。
这时候,那姑娘已经结束实习,另外找了工作,但依然在一个城市里,他们几乎每天都有微信和qq聊天,说一些暧昧的话,亲密度和情侣无异,每周她都求他见面,陈琢理每次都说自己太忙,不是要工作就是要陪老婆孩子,但是等那姑娘再三求他,他最终还是会同意的,然后便谎称加班,去陪那姑娘半天,或是逛街,或是去公园散步,或是去图书馆,或是听音乐会,有时在咖啡馆懒散地泡一下午,有时去深街小巷探寻一家发烧友的CD店……在李如洗最忙的那两年,有一点点时间都要贡献给孩子,而他却享受着这样若即若离的精神出轨,每周出去逃避一个下午的家庭责任。
他们确实没有肉体关系,这一点李如洗也佩服他的定力,那姑娘曾在发给他的信息里长篇累牍地描写她对他嘴唇的渴望,说它们线条和颜色多么美,说她多么希望能碰触和亲吻……但他没有回复。
可他也绝非什么君子,他有时也会主动去勾她,说他如何目送她的身影离开,说如果他无妻无子,就不会这样忍耐克己,说“还君明珠双泪垂”,说自己只是不能对不起爱过多年的妻子,所以唯有对不起后来的她,此生只能错过……
他们就这样在虚拟的空间里哭闹,挣扎,泪如雨下,享受着戏剧性的求之不得和欲迎还拒,自我陶醉了三年。
陈琢理还觉得自己是光明正大的君子,因为他没有肉体出轨,他的话也没有不可对人言之处,他也从不删除那些信息,甚至在李如洗发现了这一切,出离愤怒地质问他时,他还觉得自己没有一点错。
他说他自问对得起她。他还说他和那姑娘只是朋友,他只是在帮她走出来,又说男女之间也可以有纯粹的友情,就差说她质疑他们是她自己龌龊了。
李如洗恶心得想吐,当时她把那些最恶心的聊天记录都保存起来,打印出一份摔他脸上,冷笑说:“这是纯粹的友情?是纯粹的发情吧?”
陈琢理还很淡然说:“就算是发情,也不是我发情。”
是的,但是敏感如李如洗,何尝看不出来他在其中获取的快感?
她当时要求离婚。
她甚至不屑于去找这姑娘,更别说去他单位闹了,只是要求离婚,陈琢理不肯,为此惊动了双方父母,一起来京,这东西也一度放到了四位家长面前。
结果连她父母都觉得陈琢理不是不能原谅。
他们觉得他比起那些不顾家的出轨男好多了。
“从这些都能看出他很爱你,在乎你。”
她爸爸甚至夸他“发乎情止乎礼”。
公婆们请求她看在孩子面上,不要让噗噗做个没爸的孩子。
他当着她面给那女孩发了绝交的信息,删除了她的所有联系方式,发誓绝不再联系。
最终,这事就这么过去了,他们依然好好地生活,后来又买了这个小小四合院,看上去妻贤夫顺,神仙眷侣。
只是她觉得自己终究无法再爱他,也并不那么信任他了。
他们的关系变成了搭伙过日子养孩子。
而现在,她已经到了人生的末路,内心深处竟然不愿意让他知道……
可仔细想想,他不知道也不行,她想积极配合所有非创伤性的治疗,尽量争取能多些时间陪孩子,必然有不少地方需要他配合,还有,她必须筹划身后事了。
为了她的孩子和父母,她必须做一些准备和谋划。
想到这里,李如洗坐起身来,擦干了眼泪。
该怎么做?
首先是公司那边。
她入职四年,大概只有三个月的医疗期,合同还有一年多到期,她也不见得能活到那时候,公司在医疗期之后如果解聘她,大概需要赔偿她四个月的薪水,根据劳动法还会给她六个月的医疗补助金,她查了查规定,发现绝症是双倍,十二个月的工资。
但医疗期那三个月的工资,大约只会是当地最低工资,甚至最低工资的80%。
算一算,大致还能从公司得到将近六十万。
这已经是很不错了。
他们现在的积蓄大约还有三十多万,除了医保,她有高额的补充商业重疾险,大致不需要自己掏很多钱治病,此外还有三份保险,都是有身故赔偿的,最高的是一百二十万,还有一份二十万,一份三十万的,受益人有的是噗噗,有的是她妈妈。
如果把所有的钱加起来,是够还掉现在的房贷的。
但是这些钱都应该用作她父母的养老和噗噗的抚养和教育金,所以,那两百多万的房贷,她是无能为力了。
陈琢理的工资是支付不起这月供的,所以……
她万般不舍地看向外面的庭院,满院的花儿。
付出了多少心血,多么希望噗噗能在这样的院子里长大,然而,终究是做不到了吧?
跟陈琢理商量一下,过一阵子就找中介去挂上吧。
第六章晚餐
这时候,她听到大门被打开了,听到噗噗元气十足的声音:“妈妈……”
gu903();真好听啊,小男孩的声音好似清晨带着露珠的阳光,虽然虎头虎脑又横冲直撞,但是那么可爱,那么活力满满,让她想起小鹿在林间轻巧的跳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