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杳一宿没睡,这时候打起瞌睡来,索性一觉踏实睡到了午后。
房里多少有些干燥,她睡眼惺忪地从榻上起身,倒了一杯水,嘴唇刚刚沾上杯沿,便见雁归推门走了进来。
谢杳眼皮都未掀,像是早就料定了结果,听雁归回禀着郑华钧刚传过来的消息,安静喝了几口水润过嗓子。只在听到太子请了御医看过法纯的伤势,怕她挂念,将人刚刚送到了府上时,握着杯盏的手才不觉攥紧,指尖都泛着青冷的白。
雁归知她心切,取了件厚重压风的大氅围在她身上,“世子妃宽心,御医说未伤及筋骨,只是看着唬人。法纯年纪小,恢复得也会快一些。”
谢杳抬步往外走,“是啊,他年纪小。疼得也会分外重一些。”
法纯被安置在一间客房里,甫一进门便闻得见极浓郁的草药膏味儿。谢杳进去的时候,他还昏沉着,额头上一片冷汗。
谢杳抿着嘴,拿帕子蘸了温水,轻轻擦过他的脸。法纯眼睫动了动,而后勉强睁开眼睛来,看清是她,苍白着小脸儿笑了笑,双唇嗫嚅。
谢杳低头凑近去听,只听见他声若蚊蝇道:“师姐,我成了。”
许是因着刚喝下去的药开始奏效,他说完这一句,便又昏昏睡了过去。怕捂着伤口,他身上是刚刚换过的一件单薄里衫,此时也被仍在缓缓往外渗出的血迹染红。
谢杳动作一滞,轻轻将他粘在脸颊上被汗打湿的头发别回去,“好。剩下的,交给师姐。”
午后皇上的精神似是也好些,太子犹豫了半晌,终还是将毒草之事捅到了皇上面前。皇上脸色铁青,太子慌忙连叫了两回御医,却被皇上挥退出去,只父子俩留在寝殿。
两柱香的时辰后,太子走出来,传了皇上口谕,彻查此事,在此期间责令宁王禁足府中,事情查清前无诏不得出。
皇上就此事实则是没对太子多说什么的,许是察觉自己大限将至,便分外容易怀缅故人一些,开头前两句,不知不觉便说到了太子生母身上去。皇上说这东宫的位子,早在他还未出世时,便再未考量过旁人。可他还说穆远是他第一个孩子,从小就事事要争出头。
他说到这儿,太子便明了他的意思——他是对这个大儿子还有着些微希冀,只当他是一时鬼迷心窍。在他心里,他把这江山都给了自己,自己就当容得下底下那些龌龊心思。
可太子明白,宁王却不见得明白。
饶是宁王和太子两边各自腥风血雨着,面上却是皆死死压着的不动声色,像数九隆冬的冰层下裹着的火,可火势过盛,迟早要烧化了上头平整的冰面。
依郑华钧不断递过来的消息,宁王诚然如谢杳所料,将原本集结奔赴边疆的大军回调,绕道几处宁王心腹所辖的郡县,以水路为主,直扑京城而来——他确也只有这一条路走得。
依他所念,此番一应行动皆是绝密,胜负皆在此一举,只消大军抵达京郊,与郑华钧手中禁军里应外合。到时太子必然措手不及,京中禁军已然失控,京外大营深陷敌营,再远些他能调动的州郡驰援已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一连两日,京中死寂一片,却在这一片死寂中隐隐能觉察出有什么在深处酝酿成形。
谢杳估摸着沈辞也该收到她传的书信了,可却迟迟未能收到回信。宁王这围虽是解了,可突厥那边仍是个变数,她心里始终总悬着一线。
这日入夜又开始飘起雪来,凛冽的北风划过窗棂,吱呀作响。
谢杳听着略显喧嚣的风声雪声,心里却出奇得静,静到要寻不着自己的心跳声。她连钗环都未卸,小泥炉上温上了一壶桃花酿,准备自己喝上两盅。
雁归裹挟着风雪进来,整个房内似是都冷了一些,“世子妃,太子在外头,说是请世子妃移步一见。”
谢杳一挑眉,“他亲自来的?”
得了雁归肯定的答复,谢杳笑了笑,另找了两只空酒盏出来,“叫他进来罢。”
原本摆得紧凑的屏风被一扇扇全然展开,将屋子最里头的一应挡得严严实实,只留了块饮酒谈话的地儿。
太子进来时,她正在斟酒,刚要起身行礼,便被免了。
谢杳将一盏酒推到太子面前,“殿下请用。”而后又取了另一盏酒,倾倒于地,正是祭奠的意思。
太子默默饮过一盏,又自个儿斟满,低声开口,将第二日的一应安排细细同她说了一遍。
“明日?”
“京郊已有异动,穆远真要行动,该是会选在明日。他等不起,也拖不得。”
谢杳笑了笑,只是语气有些古怪,“殿下这手请君入瓮,用得还是一如既往地精湛。”
太子自然没明白过她话里的意思来,只是迟疑地看了她一眼,又喝了一盏,“明日京中总归还是要见血光。孤一早会遣人带你入宫,毕竟这瓮是在宫中。”他顿了顿,“孤思来想去,你还是该亲眼看着这一切的。不然如何心安。”
谢杳举杯与他一碰,而后一仰而尽。她这一宿只喝了这一盏酒,神情之庄重,倒像是在补全曾欠下的什么一样。
外头的雪落了一夜,三更天时窗边一树梅花枝干没能受得住落雪,被压垮下来,雪簌簌而下,梅枝重又挺立了一些。
谢杳一宿未眠。炉上温着未饮尽的桃花酿,没人照看着火候,火便烧起来。不知煮了有多久,满屋子皆是桃花酿的香气,可炉上的酒却煮干了。
天还未亮,雁归陪同她上了一辆停在镇国公门前的马车。她走出去时似是看见了沈夫人,可后者像是朝她笑了一笑——隔得太远,谢杳看不真切——便回了房内。
往后的一切都像是不真切。宫墙巍巍,四处皆伏着森然的冷光。谢杳一路被引到高处一座阁子上,底下像是搭好了一个血肉铺就的戏台子,戏正唱至最后一折。
太子这地选得倒也讲究,眼前不远处便是元明殿,元明殿正中那把龙椅,古往今来多少成王败寇生于其上,死于其上。
宁王领兵一路杀至此处时已近穷途末路,身上的血早已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旁人的——原是人血也分不出个高低贵贱来。
在他领兵杀入宫门时,京郊的大军骤然遇伏。郑华钧原本是该带人亲去城门接应,此时却领兵将整个皇宫围成了铁桶。
他身边的禁军倒戈相向,好在他近身的都是些亲卫,人数也不算少,杀出了重围,一步步逼近元明殿——缘何是元明殿,穆远自己怕是也说不明白。
就像某种刻入骨髓的执念,哪怕知道胜算尽失,可总忍不住,想走得近些,再近些。
圣旨就是这时候下的。起兵谋反,这是板上钉钉的死罪。无论成与不成,这是帝王藏在最深处的一块人尽皆知的逆鳞,是足以耗尽他叫一声“父皇”的那人对他仅剩的所有侥幸的希冀的。
可这不够。身为皇子,即便是死,也会死得体面,不过是一杯鸩酒三尺白绫,牢房的门一关,便是一世的体面。
谢杳看着太子宣了圣旨,看着穆远身形一晃,撑着剑稳住,血红的双眼近乎癫狂地望向元明殿。
她拿起案上一把弩,搭上箭。□□是她一早就吩咐雁归备下的,这种弩机关制作得精巧,比之弓箭来说更易掌控一些,也不费什么气力,正适合她。
谢杳本以为自己此刻该多少有些高兴的,亦或是有些翻涌不息的恨意。可她都没有,她心原上也像是覆了一层厚厚的雪。
她面无表情地将□□抬高了一些,正对准宁王。
雁归上前半步,欲言又止终是又退了回去。
谢杳的手指扣了上去。
就在这时,她身后忽然有一连串匆忙的脚步声,紧接着她便自后被收入怀中。
沈辞一身轻甲未除,身上还有杀进来时染上的血迹。他低低叹了一声,手把着她的手,将□□向下压了压,却轻轻将她的手撤了下来,紧接着按了下去。
箭离弦而出,正中宁王胸膛,整根没了进去。
沈辞松手,□□掉落在地。他轻声道:“你既是不喜欢这些,就不要碰。手上一朝染过血,就一辈子也洗不掉了。我不是说过么,凡事有我,你不喜欢的,我替你做就是了。”
谢杳一声不吭,只回转过身来,紧紧抱住了他。
同日,皇上驾崩。
国不可一日无君,尤其是在对外同突厥冲突不断的时候,新帝的登基仪式迅速定了下来。
当夜里,还未登基的新帝为松山观一案平反,罗列了已死的穆远的诸多罪状,将其废为庶人,尸身不入皇陵。
京中这才知晓,辛摇并非是辛摇,而正是当年的谢杳。
新帝又一连修书数封,快马加鞭送至边疆镇国公沈征手中,允战。
嘉宁元年,继位大典。
继位大典上诸项繁琐而隆重,好容易才结束,谢杳这几日都未曾好好歇息,观完礼当即便有些撑不住。
马车的车轮碾过积雪,谢杳抱着只热得有些烫手的汤婆子,身前披了狐裘,倚在沈辞怀里,强撑着眼皮道:“阿辞,我累了,我想睡一会儿。”
“睡罢,到了我叫醒你。”
这句话谢杳并未听完全便意识一沉,昏睡了过去。
算不得长的一路,她恍恍惚惚像是梦见了好多东西,前世的今生的活着的死去的,故人和旧事历历在目。
她梦见青草地几度枯荣,梦见桃花几度开落,最后眼前却只余下白茫茫一片。
又是那片莽莽雪原,天地间皆是落寞的白,回身望过去,唯有她一行足迹深深浅浅蔓延至远方。她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又驻足。
可是这回却没了引她醒来的铜铃声声。
谢杳只觉得好累,无法言喻的疲乏感蔓延至四肢百骸,累到不想睁开眼睛,就这么顺势躺倒在白雪之上。
可下一刻她却听见了什么人在说话,茫茫然坐起身来。
这一句清晰得多。她听见有极为熟悉的声音,熟悉到像是刻在了魂灵深处。
“杳杳,醒醒,到家了。”
谢杳皱了皱眉,慢慢睁开眼。
镇国公府府门前大红的灯笼照亮夜色,在寒风下摇摇晃晃,暖色的光晕瞧着就让人觉得暖和。
她还有些迷迷瞪瞪的,没从梦境中回过神来,抓着沈辞的衣襟看了他一眼,分毫没有要动的意思。
沈辞低声笑起来,先下了马车,而后回过身,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往府里走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到这里就完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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