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里净虚真人本就该亲送一批新制的丹药入宫,皇上这一病,更是觉出年岁不饶人,身子不如往昔康健来,便遣人去松山观催了一催,请净虚真人即日便入宫。
这些日子来谢杳同沈辞的书信从未断过,得知他那边儿虽是没什么得力的人手,又要同地方州府周旋,推进的也便艰难一些,可一应也都在向正轨上靠,想来不出半月,他便能归京交差,谢杳心下也稍稍安定了些。
从前於春雪同她道女孩子的直觉向来准得惊人时,她还嗤笑不以为意,可如今看来,这话最起码是能对一半的——那些好的预感时灵时不灵,那些令人坐卧不安的,却往往都能成了真。
四月初六,有百姓在京郊的麦子地里发现了一块儿样式古朴的写着字的令牌——传闻那块地先前是座土地庙,后来附近修起来一座更漂亮的土地庙,原本的那处也便荒废闲置,最终被开垦了出来。
要说去岁冬里那块龟甲的纹样,普通人还看不明白,那这块令牌上的字迹当真是平易近人得很。令牌被送进大殿上之前,坊间便已然传开了上头的话,自京郊始迅速蔓延开来,就连京中的小孩儿都能随口说来。
那令牌上写着:“妖女祸世,天灾人害,战乱不休,大兴亡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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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丹药
这消息传进谢杳耳朵里时,她面上没什么波动,将手中的茶盏搁回了案上,可抽手回来时,那盏只啜饮了一口的茶却倾洒出大半来。
雁归忙不迭拿帕子给她擦干了手,低声安慰道:“这些无稽之谈小姐也不必太忧心,传上两天慢慢儿也就烟消云散了。”
谢杳摇了摇头,“这伏笔埋得够深,显然是有备而来,怕是不能善罢甘休。自打去岁腊月里那块莫名其妙的龟甲,就已然扰乱了皇上心绪,皇上又惯来信这些,如今哪怕是一丁点儿火星子,也能烧起来。”
莫说是皇上,整个大兴对这些玄乎其玄的东西,即便是不信,也是心怀敬畏的。除却她和沈辞——真论起来,两人都是被这些东西耽误过的,实在难有什么信服之心。谢杳被关在旧府中的那十二载,还曾对净虚真人有不少怨言。
至于沈辞,她至今还记得,他们第一回说到这事儿上的时候,桃花树下那个少年骤然冷了眉眼,轻笑了一声,问她道:“你仔细想想,这诸天神佛,何曾睁眼看过人间?”
“小姐心下可明白这事儿是谁做下的?”
谢杳微微颔首,“宁王。”肯煞费这番苦心来针对她的,放眼整个朝堂,也只有宁王了。
谢杳愈想心下愈是不安,去岁里宁王设宴那回估摸着已察觉出她和沈辞间有些不一般,这回沈辞出京剿匪亦是宁王奏请的,怕是有意将沈辞调了出去,好对她下手。
他这般布置,决计不是只想给她安个妖女的名头,该是还有后手备着。
谢杳深吸了一口气,原是想着先去趟东宫,不成想太子脚步比她快一些,已然进到了尚书府中。
听了下人通传,谢杳去到书房里,太子已然候在里头,来来回回踱着步子,见她进来,才停下步子,一抬手免了她的礼,开门见山道:“情形不太好,你这几日先消停些,不要有什么动作,孤替你想法子。”
谢杳心里咯噔一下,能轮到太子说情形不太好,那何止是不太好?
“皇上已然信了?”
“巧合得太多,”太子抬眼深深看了她一眼,“先前一样样是分开的,倒不觉着有什么不对劲,如今被这么句传言骤然合作了一处,委实令人存疑。”
天灾人害,战乱不休。自打她以清潭居士的身份出现在人前始,先是旱灾蝗灾,紧接着又遇上滇南造反,如今和谈一事迟迟定不下来,也是她的手笔。是以单单看这两句,倒是没什么错处。
谢杳皱了皱眉,颇觉得有几分好笑,“难不成殿下也信了?”
“孤不信,可这不代表孤心里就没有半分疑虑。”从最初谢杳在揽月阁上对他说的那些话开始,他便觉着这小姑娘不简单。初时对她是存了几分一探究竟的心思,后来……太子在心里头轻叹了一声,后来他便不晓得自己是怎么了。
“孤本想等你一个解释,可孤怕是穷极一生,也等不到了。”
谢杳抬眼看他,“以后若是有机会,我会给殿下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可不是现在。”
“罢了,你想给的解释,必然不是孤想听的那一种。”太子摆摆手,“言归正传。你且先安生两日,若是必要,孤会差人给你递消息,你先去京外避开风头。”
“都到了要出京暂避的境地?”
“父皇这两年着实有些阴晴不定,无论先前对你多么高看一眼,若是一时心念一转,你便得成了路边一具枯骨。与其如此,不如避开锋芒,孤在京中周旋些时日,时机成熟再将你接回来。”
谢杳略一迟疑,“我走是容易,可我父亲母亲……”
太子打断道:“本就是坐不实的事儿,牵连不到他们身上。更何况今时今日谢尚书在和谈一事上举足轻重,父皇还拎得清。”
谢杳刚放下半颗心去,便又听得太子道:“净虚真人今日回了松山观。”
他这回走得倒快,按往常的惯例来说,皇上都是要留他在宫中小住几日的。谢杳猜到怕是与她这事儿断不开联系,问道:“我师父可是为我求过情?”
“为你求情?净虚真人做得可不止。”太子似笑非笑,“再说你若是真出点什么事儿,他也不能全身而退。反之亦然,师徒一体本就是一损俱损。”
他这话意有所指,谢杳想起在松山观时撞见沈辞那事儿来,心里也明白几分。
“总而言之,听宫人说,净虚真人走时,父皇的面色并不算好看。”
谢杳思索了片刻,抬头道:“殿下能否帮我一个忙?”
太子挑眉看她,“准。”
“盯着宁王那边儿,切莫叫他将京城里的消息抖落到沈辞面前。他那边儿这时候容不得有差错。”
太子懒散瞥她一眼,“下不为例。孤早先便说过,与他相干的孤不会伸手。”
谢杳行过礼颇为真心实意地道了谢,时辰也不早,太子回了东宫,她便又吩咐了雁归,叫她将沈辞京中留的耳目皆好生安排一番。
历来只要是她出事,沈辞便乱得不成章法,往日还好说,可这时候正是无数双眼睛紧盯着他的时候,实在冒不得这个风险。
雁归也明白此事轻重,没再多说什么,领命退下了。
宁王这一招着实有些防不胜防,谢杳叹了口气,命人取了纸笔来,一口气写出五封信,按时间一一叠好,收到匣子里。
雁归将谢杳交代的事儿都布置妥当回到尚书府时,天已然黑沉沉的。这几日天气便闷得慌,今日入了夜反而刮起风来,初夏的热气被一扫而空,穿着太单薄甚至还有些冷。
谢杳坐在案边,看着下人将门窗皆掩好,庭院中的东西也一样一样收回去,早先压下去的那股慌乱劲儿翻了倍地反压回来。
有仔细的婢女取了件轻薄的披风来搭在她身上,月白色的织锦,上头绣得是风荷,虽是素淡了一些,却也有些韵味。
谢杳一手握着披风领口,一手推开了一扇窗子。风争先恐后地涌进来,案上没收拾起来的宣纸被吹起一角来,幸得有方镇纸压着,才没吹落满屋。
“山雨欲来风满楼,今夜得有场大雨。”谢杳的披肩被风鼓起,更衬得整个人细瘦如笔锋里藏着的墨钩,伸出一只手去关那窗户,袖口顺着小臂落下去一些,露出一截皓腕。
风太大,谢杳一只手未能关上,索性松开握着未系的披风襟子的手,窗户合上那一瞬扬起的风吹落了她身上那件披风,她也恰在这时候半转过身来。
本上前抢着要合上窗子的丫鬟看得怔了一怔,不禁觉着坊间传的那句话不实得很。她家小姐这哪是什么妖女,分明是神女再世。
雁归甫一推门进来,谢杳先是给她倒了一盏热茶叫她先暖暖身子,而后便将那只放了信的匣子递到她手上,淡道:“这里头有五封信,若是我不得已只能出京暂避,亦或是干脆进了大理寺大牢,你便每隔两日给沈辞送一封。我同他书信通得太勤,乍然没了音信,他必然要生疑的。”
雁归抿了抿嘴,倒是一听便听出了重点,“小姐的意思,是不叫雁归跟着了?”
谢杳含笑看她一眼,“你跟着我本就是屈才了,我若是按太子所说出京,他必然安排好了人接应,我若是入狱你便更不必跟着了。我如何都好说,可沈辞那边儿,倘若连你都不在,如何瞒得住他?况且他留在京城的这些,我身边儿可不就你是熟得了,留旁人我如何放得下心?”
两害相较取其轻,雁归不得已只能应下来。
谢杳本以为已然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却没料到宁王这回沉寂这么久再度出手,分毫喘息的机会都未给她留。
同日夜里,皇宫,太清殿。
皇上近些年来,一有了烦心事儿,首先想到的去处不是各宫娘娘那儿,反而是太清殿。
皇上身边儿的大公公也是跟了皇上一辈子的老人了,平日里皇上动一根手指头,他都猜得准皇上下一步的举动,如今见着皇上面色不虞,如何还想不到缘由。
太清殿中的道士皆被清退了下去,偌大一个殿里,除却远远站着那些留着伺候的,只有皇上和大公公两人。
皇上坐在丹炉边儿的玉阶上闭目养神,身边儿恭谨立着的大公公正在出言宽慰,话虽委婉,可一句句皆说进了皇上心里,听得皇上眉头都舒展开不少。
“奴才天资愚钝,饶是跟在皇上身边儿受了这么些年教诲,这些事儿也都瞧不太明白。不过依着奴才看,说句不敬的,什么道啊佛啊,那也得是皇上信才有不是?若是皇上不信,那不就净是些虚谈?”
他这话明贬暗褒,不过是早先承了太子的恩情,这时候替谢杳说两句话——都不过是些传言罢了,只要皇上不信,便翻不起什么风浪来。
这话说在皇上心坎上,皇上龙颜大悦,面上的阴霾散开了不少,站起身来。不过是今日同净虚真人说的那几句话不欢而散,仍多多少少有些迁怒。
这一起身间,正巧瞧见了旁边架子上搁着的丹药——正是净虚真人这一回送进宫来的,他还未来得及用,登时有些气不打一处来,随手便赏给了大公公。
夜色浓重时,一场大雨才姗姗来迟。瓢泼般的雨幕下,宫城里的灯渐次点起来。
大公公死了,死状之凄厉吓得他那两个跟着的小太监都快掉了魂——面色发紫,七窍流血,连指甲盖下皆是乌青一片,看着像是误食了什么毒死的。
巧也便巧在,他死前除了皇上刚刚赏赐的那盒丹药外,并未用什么旁的吃食。
作者有话要说:沈辞:又是只存在于作话的一天。
谢杳:你竟然还没习惯?
第56章杀机
太子早早得了消息,冒雨入宫,又遣人去给谢杳递了消息,叫她立刻出京。
太子进到殿中时,御医已查验过那盒丹药,里头用的东西单独看是没什么不妥,可比之以往多加了一味引子,使得其中几样相抵相克,原本延年益寿的灵丹妙药,便成了催命符。
皇上轻按着心口,挥手叫御医退下去。御医刚行了一揖,却被太子叫住,“且慢。”
太子抬头对皇上道:“父皇还是叫御医切脉看看得好,再不济开个安神的方子,儿臣也好心安。”言辞中尽是关切之意。
皇上没接他这一茬,只抬眼看了他一眼,目光犀利,问道:“朝儿,此事你如何看?”
御医没得皇上的令,自然便退了下去,殿中宫人亦跟着回避。
皇上站起身,太子上前去扶了一把,低声回道:“依儿臣所见,此事必有蹊跷。那净虚真人素来为父皇炼制丹药,何故这时候突然起了这等不忠不义的心思?诸事巧合得过了,难免叫人心生疑虑。许是被人陷害也未可知。”
皇上顿住步子,太子便恭谨放下扶着他的手,退了两步站在一旁。
“陷害?那引子加在丹药的原料中,丹炉又是他一直守着的,旁人想陷害,又该从何做起?即便是,你倒是说说,是谁这般煞费苦心,想要朕这条命?”
太子跪下行了一礼,“父皇千秋永存。”
皇上叫了他起,深深看他一眼,负手行至窗前。窗外雨声正急,敲打在琉璃瓦上,又飞崩开,汇聚在一处的雨水顺着屋檐线般倾注下来。
“朝儿,朕记得你小的时候,同寻常孩子一般,贪嘴得很。你母后不许你吃,你还委屈,后来闹到了朕这儿,你可还记得,当年朕同你说了些什么?”
“儿臣记得。父皇告诫儿臣,既为一国储君,便须得断了私欲。”
“不错。为帝君者,所作所为皆是天下表率,若是偏好点什么,稍有不慎,便要动摇根基。”
太子眉头紧锁,想起前几日在宫中的线报来报,说是净虚真人近些日子插手了朝政,且正是皇上一向心心念念的和谈一事,被皇上察觉。
龙之逆鳞,触之即死。怕是他父皇本也怀了对净虚真人动手的心思,又碰上下毒一事,如此一来即便是知道里头有玄机,也要装作不知的了。更何况这事儿做得无甚破绽,在他父皇眼中,里头究竟有没有玄机,亦或是说这玄机究竟指向谁,皆非定数。
思及此,太子当即便又跪下,他父皇是个什么样的性子他自是再熟悉不过,既是心意已决,他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保下谢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