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药是沈家独有的,虽是效果好过其他伤药不知几何,可也比旁的伤药刺激性更大一些,且须得不断按摩着吸收进去,稍微晾一会儿再撒药粉便可用纱布缠起来。
沈辞打着圈儿将药膏推匀,低声道:“是我不好,叫你受苦了。”见谢杳实在疼得厉害,便将胳膊放在她嘴边,任谢杳毫不客气地张口咬上去。
好容易上好了药,谢杳松开嘴,十分歉意地将沈辞衣袖拉上去一块儿。她方才虽是尽力收着力了,可也还是在他手腕留下了一圈深紫的牙印。
谢杳替他吹了吹,自个儿还疼得龇牙咧嘴,却哄小孩儿似地给他吹了吹。
沈辞低笑了一声,“你疼我陪你一起疼,日后我也长个记性。”
谢杳知他是仍在怨他自己当日将她留在这儿,可依她所见这分明怨不得他,想劝一时又不知从何劝起,索性换了个话题,“我寻思着雁归也该是会上这药的,何必你事事亲力亲为。”
沈辞挑眉看她,“从前倒是没见你这么小女儿情态过。”
谢杳咳了两声,“总归是……”她琢磨了许久方才底气不足道:“授受不亲。”
沈辞颇有些好笑道:“怎么,你亲都亲过了,还想抵赖不成?”
这要论起来,先前他若是说丝毫不介怀谢杳同太子走得近,是万万不可能的。也就是隔着道教居士这层身份,坊间才没什么风言风语,顶多是认定谢尚书站了太子的队。
大兴重道,虽说开国来还未有后宫妃嫔出身道观的先例,但也并非是全然断了可能,毕竟道教中人并不忌婚配。
于情之一字上,大多数人是看不清的,饶是沈辞也不例外。他对谢杳心中所想是约莫有个底的,可谢杳同太子来往过密,言语中又总隐隐有维护之意,时间一长次数一多,他便拿不准起来。
他怕小姑娘与他亲近是依着小时候的惯性,他怕小姑娘心底仍是拿他作兄长的。一旦有了这念头,便见风就长,面上虽不显,心里头却是听得她与太子如何如何就要泛酸的。
直到那日她仰头一吻,封缄了他所有的猜度。沈辞这才发现,原一直囿于其中看不穿的人,是他自己。
此时他眉眼俱是温柔,仿佛春风吹开了江南的柳,两两相望间看得谢杳心跳一滞,本就有些红的脸更是升腾起一片火烧云。
谢杳把头偏到里头那侧,“啊好生奇怪我怎么头也痛了呢?看来是得再睡一会儿。”
她年纪还小,沈辞不想逼得太紧,倘若再吓着了就不好了,便也不再提起,顺手给她掖了掖被子。
谢杳本是装睡,谁成想闭了一会儿眼睛竟当真睡了过去。
五日的时间确也不难熬。待到谢杳被恩准能下榻走动时,已经像根大雨淋过奄奄一息被太阳一照又生机勃□□来的小草。沈辞抱着胳膊倚在门边,看她欢天喜地在院子里转圈儿的模样,带笑道:“你这大病初愈倒真像重活过一回,高兴成这个样子。”
谢杳脚步一滞,眼中闪过一霎的警觉,又迅速消逝。
沈辞见她不对劲,还当是她玩疯了忘记了身上还有伤,一不小心又牵扯到了伤口,皱着眉到她身边来检查她肩头,确认过伤口没裂开才长出了一口气。
沈辞低头看她,刚想说她两句,却撞进小姑娘澄澈清润的眼瞳里,下一刻小姑娘单手抱着他腰,贴进了他怀里。
他到嘴边的话就这么生生咽了回去,反手抱住她,又不敢用力,只松松环着,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手指梳理她的头发。
阳光很好,大片铺陈下来。时已初夏,隐约有几声蝉鸣响起。这不是个好年岁,在他们驻足的这处府邸外,还有着干渴的田地,逐渐有些苗头的蝗虫振着翅,在更远一些的京城,错综的势力蠢蠢欲动,棋局永无尽头,黑白子交错,至死不休。
可谢杳这一刻贴在沈辞胸口,听得他有力的心跳声,一声一声连带着她的心房也在震颤,忽的就想从这些做不完的事情里抽身出来,就一小会儿就好,让她有机会心无杂念地拥抱他。
两人静默着相拥了许久,谢杳抬起头来。
沈辞将她鬓边一缕碎发收回到耳后,“你身子底还虚,不宜受舟车劳顿之苦,还得在此处住上一阵儿。”
谢杳知道他这话里的意思是她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左右有个现成的由头。她垂眸想了想道:“再过十日罢,再过十日我们就回京。”
沈辞将她头上一支发簪扶正,“这么急?”
谢杳一挑眉,既是他说急,那就是不用急,当即又加了五日,“半月。不能再耽搁了。”朝堂之上风起云涌瞬息万变,时间拖得久,她怕会误事。
两人这话说得讨价还价一般,沈辞笑了一声,应道:“好。”
不过自这日起,谢杳既然已好转,沈辞再夜夜守在她房里就说不过去了,兼之谢杳心疼他在自个儿房里夜夜不得好眠,只能在椅子上将就过去,便将他轰回了他房里。
沈辞往回走,步子比往常慢了许多,终于在他到房门前一尺远的地方之时,谢杳开口道:“等等。”
沈辞回身,还未来得及开口,谢杳努努嘴示意了旁边叠起的被子道:“把你那床锦被一并带回去。”那被子沈辞没怎么盖过,全是谢杳前些日子惧冷,他顺手拿过来给她加了一床。
如今谢杳不怕冷了,倒是过河拆桥得彻底。
沈辞叹了一口气,拿上被子往回走,端的是一身落寞。
谢杳望着他背影,忍不住笑出声来。
诸项事务回到原该有的轨道,沈辞手头的事儿又多起来,不过再怎么多,也好过在京城的时候。他自有一套处理这些事务的方法,很是高效,往往这些个事儿半日就做得完。
谢杳睡到日上三竿,起床磨蹭一阵儿,而后去陪他用午膳。午膳用完他会将事务分门别类说给她听,包括远在千里的上京的最新动向。
结果这日两人用完午膳,沈辞却仍未处理完,谢杳百无聊赖地左看看右碰碰,又从架子上随便拿了一本书翻过几页,因着她只能动一只胳膊,能做的事儿也有限,实在是等不住,开口问道:“你还没好?”
沈辞抬眼看她一眼,复又低下头去批注些什么,“清闲是你的,我什么也没有。”
他这话说得诚然不错,霍淳一伙人被处置后,整个滇南被大洗牌,事事都须得交接,须得多少留意一些,琐事堆在一起能埋了人去。
谢杳还在将养着,他自然不舍得让她操这份心,两个人的事儿都交付在他这儿——虽说他也趁此机会在滇南明里暗里安插了不少自己的人,弥补了先前在南地的空缺就是了。
圣旨前几日便送到了府邸,谢杳这回虽是损失得惨重,但也给了朝廷重整南地监察机构的正当由头,可谓正中皇帝下怀。兼之平反有功,谢杳直升两级,官居正五品,赏赐无数。
至于沈辞,两相比较就惨淡些,皇上忌惮沈家,自然是不打算让镇国公这位作质子的世子入朝的,且左右他是要承袭父爵,着实也没什么升头,只赏赐了些有的没的。
谢杳的身子一日好过一日,不知觉便近了归京的日子。
启程那一日,沈辞亲扶着她进马车里,她顿了顿,回身打起帘子,探出半个身子望出去。
马车在平整开阔的官道上,因着是朝廷钦差启程的日子,早早便封锁起来,道路上一个寻常百姓都没有,只有滇南新提拔上来的官员,乌泱泱一群。
谢杳先是往知州府她住了许多日子的那处望了一眼,而后望向更远处。饶是马车上视线高而开阔些,也不至能望得见她想望见的那些。
沈辞素来与她心意相通,在她耳边道:“放心,这些官员都是我仔细挑过的,不出三年,滇南之地定是河清海晏,百姓安居乐业。”
谢杳弯了弯眉眼,轻轻“嗯”了一声,回到马车里坐好。
随着底下官员高呼恭送,马夫一鞭子甩下,马车的轮子轱辘转起来。
谢杳掀开帘子的一个角,静静望着外头,口中含着方才沈辞喂进她嘴里的梅子。
回京后又是勾心斗角纠葛不休,在知州府里清净平淡的半月日子,怕是再难回。
作者有话要说:
已经逐渐被众人遗忘的太子:这么说孤还有机会?
沈辞:你品品你前面那个定语,品完了再说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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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回京
因着谢杳多少还有些虚弱,回去这一路颠沛所耗费的时间比来时多了足一倍。
谢杳在船上时便得了消息——谢永被钦定主管日渐泛滥的蝗灾一事。她那时候半死不活地躺在榻上,沈辞将信上的内容念给她听,她仰着脖子听完,“唔”了一声,又躺平回去。
沈辞将信纸顺手用旁边的烛火点着,问道:“你好像不怎么意外?”
“意外,”谢杳违心道,“不过毕竟姜还是老的辣,父亲的事儿还不至我来操心。”
那火苗眼见着就要烧到沈辞手上,他不紧不慢往谢杳面前一晃,这才松开手,信纸在落地前便被火焰吞噬殆尽。沈辞意有所指道:“倘若撒手得迟了,会烫着的。”
谢杳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是怕井绳了,不欲她在朝堂那滩浑水里头纠葛太久,身陷险地,要她及时脱身。
她又何尝不知道,这回重伤是个极好的借口,若是她想,她是能趁机甩开这一身泥泞的。
谢杳喘匀了一口气,“可若是撒手得早了,那纸片落地前还未烧完,火光触地灭了,又何必在开始点燃它?”
沈辞默了一会儿,等地上的灰烬都失去了余温,才蓦然开口:“为何要点燃它?”
谢杳本就虚着的声音因为骤然温和下去而更显得轻柔,“映一映这河山。”她后半句却是未能说出口——“火光虽弱,也当是映一映你。”
长夜无灯,她想做他的那盏灯。
谢杳支起半个身子来朝着沈辞笑,是那种瞧着便软和的笑法,小时候她若是做错了什么事儿或是央他去做什么事儿,就这般笑法,简直百试不爽:“先前是我莽撞,一意孤行。吃了这么个亏,我也合该长记性了。阿辞,往后我会事事小心的。”
沈辞掀起眼皮瞥她一眼,仍未说话。
谢杳往外挪了挪,拉住他手,将他手掌牵过来,又用自个儿的小拇指扣住他的小指,晃了晃,“不信我们就拉钩。”
沈辞那双挽过弓握过剑的手上早便生了茧,这些年在京城还消下去了不少,只有薄薄一层,与谢杳打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一双手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谢杳用指尖蹭了蹭他掌心。
沈辞颇有些无奈地看她,终还是配合着她拉过钩。
“那我便当阿辞是默许了!好了拉过钩了不兴反悔的了。”谢杳一口气说完,仰头又躺回到榻上。
晕车晕舟算不得什么病,因着也没什么好法子,只能她回回生捱过去。
沈辞见她难受,也不多计较,叫人去取了姜片来,贴在她额角,又用手轻轻揉着她太阳穴,慢慢同她道:“谢尚书这回若是做事得力,定然会被擢升,你前两日也刚刚晋升两级,虽说是女官,可总归也是不同了。谢家这一朝势大,怕会生变。”
谢杳闭着眼,大爷一样拍拍他手,“我心里有底,会多加注意的。”
沈辞见她这模样,好气又好笑,磨了磨后槽牙,柔声道:“贴姜片这法子见效太慢,其实还有个立竿见影的法子。”
谢杳惊喜睁开眼,一霎眼瞳都亮晶晶的,“是什么?”
“我帮你晕过去。”
“不必不必,我最近乏得很,不劳动尊驾,一会儿就睡了的。”谢杳往里侧挪了挪,尽量离他远一点儿。明日一早就能下船了,左不过也就这一阵儿难受了。
沈辞一笑,忽的弯下身来,在她眉间轻轻落下一吻。浮光掠影间,仿佛一只蝶振翅掠过水面。
他低头看着小姑娘睁大的一双凤眸,心情极为愉悦,替她拉了拉被子,“好好歇息。”
谢杳一行人回京后头一样要紧事儿自然是至御前叙职,皇上将她和沈辞分开召见——依着谢杳所想,实则皇上是压根不想见沈辞的。
她先进了殿,皇上问的也无非是些细枝末节,毕竟前因后果早早便在奏折里写清了。
皇上又略表关怀地问过几句她的身子——在皇上心里,她还担着个半个“神仙”的名头,若是这么轻易就死了,怕才是真正的祸事。
末了谢杳谢过恩,也便从殿里出了来。
她这边儿往外走,沈辞那边儿便被公公引着进去。两人擦肩而过,谢杳略有些担忧地递过一个眼神去,沈辞一笑,两人被宽袖挡着的手极快地相碰了一下。
谢杳自然是不能堂而皇之地等着他出来的,便先往宫门那边走着,半道被一个嬷嬷拦住。她的记性向来还算不错,当即便认出来这嬷嬷是东宫的人。
果然,嬷嬷上前行了一礼,恭谨道:“谢尚仪,太子有请。”
太子不先来找她,她也要寻个时间去趟东宫的,正好省了她的麻烦,谢杳当即应下来,“还请嬷嬷带路。”
嬷嬷一路将她引至东宫书房,又行了一礼退下。有内侍进到里头通传了一声,再出来时,显然是书房伺候的全然退了出来。
宫娥将门打开,谢杳举步走进去,甫一进门便闻得一股浓重的龙涎香气。
“谢尚仪可真是邀天之幸,逢凶化吉啊。”太子这话头起得不善,语气怎么听都有些古怪。
谢杳面色如常,仍是先见过礼请了安,才回话道:“大业未成,谢杳总不好食言。”
太子冷笑了两声,手中书册摔在案上,“你还知道便好。孤还以为谢尚仪向来不知天高地厚。”
谢杳暗暗腹诽,滇南这一趟分明就是他暗里也授意了的,此时倒说得像她违了他意一般,这火气来得莫名其妙。常言道伴君如伴虎,皇家的人果真是难伺候。
饶是这么想,她面上却也只不卑不亢道:“不敢。这运气,总会用完的。在殿下手底下做事儿,还是稳妥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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