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元平十四年,正是战和一事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再拖得久了,谢杳清楚,元平十五年镇国公出事,绝不仅仅是因着沈辞心急出了纰漏,更是因着皇上想以和止战。当年沈征诈死逃过一劫,可也落了满身的病,这才在登基后没几年便崩了。
前线之事自始至终谢杳是半点消息也无,即便是重来一回,也摸不准到底是个什么情形。但凡牵连到沈辞的,她是万万不敢拿来赌的,这样一来她只能选那条更稳妥的路,即便曲折些。
她见沈辞不说话,又接着道:“我不是不明白你的意思,我也知道,倘若朝廷不插手,沈家军把突厥打回去不过是早晚的事儿。到那个时候,大兴子民的日子也好过。”
谢杳深吸了一口气,“可是阿辞,比起天下苍生黎民百姓,我更在意的是你的安危。更何况战争造成的民生凋敝,几乎是一瞬间的,议和虽是耗些钱财,却也不至困顿。两害相较取其轻,也不算相悖。”
沈辞抬眼看她,唇角似有似无挂着一抹笑,瞧不出喜怒来,问道:“照你这么说,往后又是何打算?总不会是,就委屈求和一世罢?”
谢杳以为他是松口了,眼神倏地一亮,“韬光养晦,以待来日。”
“何为来日?”
“扶太子登基。”谢杳神色极认真,“太子与皇上的行事风格大相径庭,未必会走和议的路。于政务上,太子是个可靠的。且如今局势,他与宁王隐隐有分庭抗礼的意思,若是辅佐于他,日后便是从龙之功。新帝羽翼未丰,不敢妄动边关,一时半会更不能对肱股之臣下手凉了群臣的心。这便是我们的来日。”
这边谢杳侃侃而谈,一看便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思衬过许久的,那边沈辞仍是不置可否,静静听她讲完,轻叹了一口气。
沈辞眼中最后一丝笑意也退了个干净,整个人蓦然生出些寒意,“果然是他。”
谢杳皱着眉摇了摇头,一时拿不准他的注意力到底在哪儿,抬手按着隐隐作痛的额头,说了句“不是……”又不知从何解释起,索性不再开口。
“你觉得这是为了我好,为了沈家好?”沈辞双手撑在案几上,看着谢杳,“杳杳,有些话我没问你,不代表我不知道。我是在等你,等你哪天愿意亲口同我说。”
“你要我同你说什么?我现在就说。但凡你想知道的,我必毫无保留。”谢杳抬眼正对上他视线,眼神端的是清澈坦荡,手却在袖中不自觉地紧握成拳——重生这事,还不能说。
沈辞定定与她对视了许久,终还是直起身来,“罢了。”
他转身往外走,“今日我要出去一趟,兴许明日才回得来。你好自为之。”
谢杳闻言也站起身来,抬起的步子在空中一顿,还是收了回来。只不过起身的时候太急,衣袖带到了案边一只碟子,碟子摔到地上,“哗啦”一声。
沈辞走了出去,脚步未停。
沈辞前脚出门,雁归后脚便进来,先是见着了一地狼藉,叫了丫鬟进来收拾,而后斟了一杯热茶送到谢杳手上,怕她第一回见沈辞动气,被他吓着了,温言宽慰道:“世子殿下向来是这个脾气,当年有一回在边疆他动了怒……”雁归本想举个例子,却又怕这例子举出来,谢杳更得怕他,及时收住声,“过两日殿下气消了便好了。”
谢杳接过茶,却只放在一边,“气消了又有什么用。这不是偶然,我们之间,总跨不过这个问题的。”
这还是重生后他们第一回争执,沈辞这火气比之前世那当真是小巫见大巫了。谢杳知道提这个问题他必然是要动怒的,不过此事也并非迫在眉睫,再缓上一缓也当得。
至于太子一事……她委实没寻思过来他那句果然究竟是果然在哪儿。倘若是私情云云,倒也好解释——只要他肯听。
沈辞这一趟耗时颇久,所以是从明面儿上离得知州府。带了一小队人,说是谢杳不宜奔波,是以他带人轻装上阵,先提前去滇北看看情形,谢杳和赈灾的物资暂且留在知州府上。
他要去滇北,霍淳自然是巴不得,热络地送出府,送瘟神一样。还另派了一队人跟着,熟悉地形也好有个照应。
一路上风沙大,是以沈辞用面纱覆面,不只是他,这一队人皆是如此。沈辞确是往滇北的方向行进了二十里,进了一片小林子,停下来稍作休整。
待得一行人继续行进走远,却从林子里又踱出两匹马。
为首一个将面纱扯下,拉了拉缰绳——正是沈辞。迟舟跟着他,请示道:“主子,我们可是去借兵?”
沈辞微微颔首,马鞭甩下,两人一前一后打马跑远。
霍淳给的这一队人怕是也有监视的意思,沈辞不欲打草惊蛇,早料到他会遣人跟着,便在林中先备下了两个人并两匹马,来了一出偷梁换柱。
霍淳身为一府知州,手下也有些兵力。沈辞担心既是这人德不配位,被揭发时狗急跳墙了不好收场。不如借着钦差大臣之便,先去临近的州府调拨些人来,权当是握着张底牌。
滇北并非上策——霍淳敢开口叫他们去滇北,怎么也要留心些。这般就只能另寻他处,好在另一处州府也不算远,来回动作快些,明日晚些时候也便回去了。
此番行动他本是想同谢杳说明的,不过正遇上两人争执,也便没告与她。
不过他行动隐秘,即便是还未探明霍淳的心思,想来霍淳也不会轻举妄动。
作者有话要说:
谢杳:先吃点,空腹生气,对碗不好。
谢杳:我错了。下次还敢。
谢杳:你怎么能这么想,我和他之间一点干系都没有。不过你想的是不是这个?如果你没想这个,我突然说这个,是不是有点做贼心虚的意思?所以我该不该主动跟你解释这个?
谢杳:你别……算了,你要走就走吧。
沈辞:你看看我想理你?
第36章生变
沈辞走的时候谢杳并未去送他,而是自个儿在檐廊下赏着园子里的假山,一不小心还揪秃了手边一盆叫不出名来的花。
雁归守在她身边,默默把檐廊两边摆的花花草草都挪远了些。
谢杳忽的开口问道:“知州府这些盆景山石耗费几何?”
雁归还未来得及回话,就见谢杳指了指前面正中那块一人高的石头,“那块是太湖石,且不论这一路运输的人力,单是这石头本身,也价值不菲。”
她一面沿着檐廊走,手扶着乌木雕花栏杆,一面讲给雁归听这园子里的一样样是什么来历,语气轻快。
直走到檐廊尽头,四处都不见人,谢杳才敲了敲栏杆道:“霍淳这园子里哪一样拿出去,都够养活一村寨的人。”
雁归本对这些陈设没什么概念,听了谢杳一一介绍过去,方愕然道:“区区一个知州,何以有此财力?”
“这就是转运司的事儿了。”谢杳转身往回走,“地方监察,尤其是南方诸州郡,向来是朝廷的一块心病。”前世最后朱氏谋反那一茬她可还记着呢。
谢杳回了房里,先是起笔写了一道折子,将这儿的情况大抵描述了一番,又奏请御史台遣人来彻查——这事儿牵连甚广,她便将这烫手山芋扔了出去。
照理说这一路的问题都合该是由她和沈辞处置,权限也放得开些,可沈辞身份敏感不宜招风,她亦留了个心不想因此出头,思来想去,还是扔回到朝廷得好。
折子写好,谢杳想了想,还是决定收起来暂留,等到沈辞回来同他知会一声,再送进京。
晚间谢杳用膳用得早,天还亮着,便同雁归一道去遛了一圈消食。
走着走着,雁归脚步忽的一顿,迅速往一个方向看去。谢杳见状亦停下步子,屏息凝神。
过了片刻,雁归低声道:“方才那边儿的瓦片响了一声。”
只这一句,谢杳脸色便凝重起来,问道:“可看清了?”
雁归摇摇头,“声音很轻,动作也快,是个高手。”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好在那人也瞧不见我们,从上面看,这儿是被树遮挡起来的。”
谢杳抿了抿嘴,这里是知州府,何人敢在此地撒野?怕是只有霍淳自己人了。
此事可大可小,然这时候沈辞不在,只她一个主心骨,还是小心为上。
沈辞说是去了滇北,谢杳用脚指头想都不可能——可霍淳不一定有这份疑心。
她在心里理了理,于霍淳而言,若是不出意外,过两日他们这行人就要离开此地——这是件皆大欢喜的事儿。霍淳不必再担心他们发现滇南的实情,而他们也能顺顺利利换个地儿赈灾回朝。
可若是如此,霍淳只消好好等着给他们送行就是了,何必还多些动作?
再者,霍淳到底打的什么主意,缘何一门心思将人往滇北推,当真是怕被查出此地实情而粉饰太平,还是怕灾银咬人不成?
“不对。”
雁归闻言回头望过去,却见谢杳一双凤眸亮得惊人。
谢杳轻叹了一口气,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他怕是就冲着这灾银而来。”转头吩咐了雁归几句,两人便回了谢杳房里。
天刚刚擦黑,谢杳甫一回房,便称甚是乏累要早些歇息,伺候的下人吹了灯烛便依着她往日的习惯,纷纷退了出去。
过了一炷香的时候,雁归抱着一个被敲晕过去的婢女翻进来。谢杳亦从榻上起身,两人将那婢女身上的衣裳扒下来,只着寝衣,脸向里侧转放到榻上,假作是谢杳仍在这儿歇息。
寻不到合适的夜行衣,谢杳另穿了一身玄色劲服,衣裳是雁归的,她穿着勉强也还合身。
两人从窗翻出去,潜入夜色里。
这些是谢杳方才就吩咐了的,此时她从京城带来的人,尤其是隶属于沈家却未被沈辞带走的那些,都在厢房候着了。
厢房是用来放赈灾物资的厢房,统共三间相连,真金白银统统是在最里头那间。
雁归敲开厢房的门,先护着谢杳走进去,而后张望了一眼跟进去,将门掩好。
谢杳甫一踏进来,屋中乌泱泱一群人便单膝跪下,为首一个沉声道:“但听居士吩咐,下官万死不辞。”
入夜时分被陡然秘密召集,还恰恰是在这放着灾银的厢房里,往后这几个时辰要发生些什么,他们心里也有数得很。
“诸位请起。”谢杳亲扶起为首那人,朗声道:“今有硕鼠,搜刮民脂,以养私欲,固不可容也。灾银不可为贪官所劫,诸位今至此,便是要给天下万民一个交代。”
“我等誓与之共存亡!”
“好。”谢杳扭头问雁归道:“出府的那两批人,可都安排妥了?”
“妥。一队拿了书信去临郡请兵,一队拿了奏折去寻世子殿下,至今我都未收到信号,也便是说都成功出了去。”
谢杳微微颔首,仔细打量了一遍厢房内,留了大部分人在最里一间,其余人等分散埋伏开。
为首那个犹豫了犹豫,低声问道:“霍淳此番打算窃取灾银,却未必敢伤及朝廷钦差的大人,倘若我们先动了手,岂不是授人把柄?”
谢杳轻笑了一声,“灾银都敢劫下来,再借他个胆子,他敢把我们放回京城么?不如杀人灭口,再嫁祸于暴动的灾民,出兵去剿,可不就一石二鸟。”
这话一出,倘若说方才屋中还有人抱有侥幸之心,这时候也该明白这破釜沉舟般的处境。
一应安排妥当,谢杳退到最里一间,等待黑夜真正降临。
吹熄了灯,厢房里格外昏暗,外头的月色照不进来。众人的呼吸都放得很轻,一片压抑的寂静中时间过得分外慢些,是以当火把的光骤然亮起来时,都叫人疑心是不是天要亮了。
脚步声响起,外头有嘈杂的人声,只是隔得远,又乱,听不真切。过了一阵儿,外头的声音止住,有人推开最外一间厢房的门。
谢杳紧了紧拳,这时候该有一小部分人打头,先进来验过外头的箱子。
确也如她所料,在她默默数过叁之时,随着“咔哒”一声箱锁被破开的声音,早先埋伏在横梁之上的人跳下,外头兵戈相接乱成一团。谢杳的人只求一击,且战且退,退回到第三间厢房中。
埋伏的都是沈家的人,本就身手利索,这一下正是打了霍淳一个措手不及。谢杳这边不过伤了两人,而霍淳前头进来的十数人此时却都躺倒在了地上。
霍淳的人退了出去,再度进来时,却只站在了第一间厢房里,朝内喊话道:“清潭居士,我家主子有话与你相商。”
谢杳皱了皱眉,雁归按住她手,目光坚定地摇了摇头。
外面又喊了许久,见里头迟迟无人应答,便退出去。
不过片刻,声音再度响起,不过这回却是谢杳这几日相熟的声音——霍淳自己亲进了来。
“为表诚意,霍某人已令人都退了出去。居士这般死守下去不是办法,何不出来一见,寻一条于你我都有利的路?”
“居士是聪明人,聪明人合该识时务些。守得了一时,如何守得了一世?”
他话音未落,谢杳推门而出,虽是孤身一人,可那抬步间的气势,像是身后跟了千军。
霍淳朗声而笑,“好胆量。”
她推门那一下动静极大,是以霍淳并未注意到几乎在同一瞬间,有人自她身后上了房梁——正是雁归。
雁归合着她步子走,房梁之上本就隐没于黑暗,屋中又没什么旁的人,霍淳的注意力全然系在谢杳身上,自然对雁归毫无所觉。
谢杳在第二间厢房正中驻足,与霍淳之间隔了整一道大开着的房门,两人遥遥相对。雁归潜行到房门处,也不敢再往前。
“霍知州是有何事相商?”
gu903();“自然是大事。”霍淳拂袖,“居士此番护送灾银而来,何不就此留下,与我共谋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