猩红斗篷下,小姑娘戴着兜帽,半侧过头来,侧颜掩在纷纷扬扬的雪里。
沈辞无声一笑,这几年过去,他的小姑娘已然不声不响地长大了。
如今她身量拔高了不少,眉眼间是人间难得的好颜色,凤眸一挑,眼瞳里像是藏了两泓深潭,让人溺于其中。
如今她也有了自己的心思,自己的打算,眸光一转,千回百折。就连最初话少的毛病,也好了个七七八八。
沈辞一时分不清心中究竟是欣慰,还是怅然若失,只在这无边的夜色里,一字一句同她道:“护好你自己。”
谢杳仓促点点头,钻了回去。
在墙的这头,她倚着墙,又站了一会儿,方一步步回了房。
出了正月,谢府上下正忙着乔迁新府。尚书府的规格比之原先的谢府要高许多,原本府里伺候的下人自然是不够用了的,谢夫人便新选了一批,除却粗使的,能得近身伺候的自然是要先训上一训。
谢杳去寻自家母亲时,正巧是她在训话的时候——这活计本不必当家主母来做,只是谢夫人这几日被琐事缠得浮躁得很,一刻也闲不下来,索性亲自来了。
新进的下人皆规规矩矩跪在堂下,谢杳一一打量过去,从谢盈手中接过茶盏,奉到谢夫人手边,“娘亲,喝口茶,降火去燥的。”
谢夫人随手接过喝了一口润过嗓子,笑着嗔她,“无事献殷勤。说罢,又想怎么?”
谢杳状似不经意地又扫了一眼堂下跪着的下人,“也无甚大事,就是女儿房里杂物有些多,又舍不得扔,想着搬去新府里,可人手不够。”
谢夫人将茶盏一搁,“我还寻思是什么事儿了,”说着瞥了堂下一眼,“这里头你挑几个。”
谢杳欢快应了,绕着走了一圈,仔仔细细看过去。
谢夫人见她这样不由得又一笑,“先前你说喜静,伺候的人本就少,如今看你那毛病也近好了,你父亲一早便嘱咐我好生挑几个人给你。”
“但凭母亲安排。”嘴上这么说着,谢杳却是已然点了几个人出来——这里头有张面孔与她记忆里头的,是对得上的。
有些事儿是她上一世当了太子妃后才知晓的,譬如说,如今朝堂之上,凡三品以上官员,府里多多少少皆有穆家安插的人——她本以为当时情形特殊,只谢家和沈家皇上放心不下,才有此举,实则皇上这心,分明是搁哪儿都放不下。
当年她染指政务后,头一件便是将谢府里有异心的筛了出去,其中便有她方才点中的一个。
谢杳领了这几个人回房,便扔给了谢盈。谢盈吩咐下去,他们便前前后后忙起来,将物件儿分类归拢在大木箱里。
谢杳靠坐在案前,闲闲翻书,目光却一直在屋中搜寻。
过了两炷香的时间,多数物什儿都收拾妥当,才终于有人将手搭上了她刻意遮挡起来的匣子上。
谢杳急急起身,袖子不经意间带翻了案上的茶盏果盘,点心滚落一地,碎瓷声炸响,屋中登时安静下来。
一屋的下人不明就里跪在原地,谢杳三步并作两步去到那人面前,劈手夺过那只匣子,神色极紧张,将匣子前前后后检查了一遍,刚要打开瞧,又极警惕地扫了一圈屋中,手上一顿,并未打开。
至此她才发觉自己失态似的,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缓了缓,紧握着那只匣子,叫众人起身,而后冷冷吩咐道:“一应经你们手的物什儿,怎么拿过去的,就怎么送到尚书府上,可明白?”
下人齐声应了是,谢杳这才松下一口气来,信步走到一只木箱旁。
刚刚正收拾这木箱的下人忙迎过来,替谢杳将盖子打开——那人正是谢杳刻意挑中的,穆家安插的人。
谢杳不动声色地看了那人一眼,将匣子放进去,木箱不过半满,谢杳挥了挥手,“就这些罢,你把这些送过去。”而后略迟疑地又看那人一眼,扭头叫过谢盈来,“待会儿你跟着走一趟。”
谢盈仍在状况外,不过见谢杳像是极重视那只匣子,也明白两分,点点头应下了。
人手多,动作也利落,统共不过小半日,便收拾了个差不离。谢杳亲盯着木箱被一一抬上马车,收拾的下人亦跟上去,这才真真儿放下心来——她最里的衣裳,已然被汗打湿了。
第二日,谢家便搬去了尚书府。又隔了一日,正是谢府摆乔迁宴的日子。
这日一大早,谢杳便被叫醒,仔细梳妆打扮过。早膳她用了不少,谢盈生怕她积食,刚要劝她少用些,便见她又吩咐了几样平日爱吃的点心,扭头对谢盈道:“无妨,我多吃一点,往后这段日子也就不想了。”
谢盈没听明白她这话,“你若是想吃,随时吩咐就好,何必偏赶在这时候?”话虽是这么说,可她也再没拦着。
过了辰时,还未等到宾客,却先等来了围府的禁卫军。
来人气势汹汹,先封了府,而后一声令下,叫人去搜。不过谢家人此时都在前厅之中,虽是不得擅离,却也未有人来惊扰。
谢永面色铁青,上前一步,“谢某有失远迎,只是不知郑统领此来所为何事?”
郑统领上下打量他一眼,一拱手,“谢尚书。郑某此来,乃是奉天子令,至于所为何事……谢尚书莫急,待将证物搜出,自见分晓。”
谢寻年纪小,何曾见过这等架势,在乳母怀里哭个不停,被谢夫人接过来,轻声哄着。
谢杳低垂着眉眼,手藏在袖中紧握成拳,许是用力过猛,还略有些打颤。谢夫人只当她也是吓着了,温言宽慰道:“不打紧的。定然是有什么误会,既是来搜,自叫他们搜去。”
谢杳看着自家母亲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歪的模样,颇心虚地吞了口唾沫。
来人似是一早就有方向,多数官兵是冲着谢杳的住处去的——未出阁的女儿家房里,哪能允去搜,谢永去拦,却被郑统领陡然出鞘的剑锋挡住了去路。
郑统领皮笑肉不笑地抬眼,“谢尚书,得罪了。”
不过是这一拦一挡间,有人捧着什么快步上前,半跪下,双手奉上——正是先前谢杳在意的那只匣子:“禀统领,属下搜着了。”
郑统领收剑入鞘,朝谢永一摊手,“来跟谢尚书说说,看看是在哪儿搜着的?”
那人迟疑片刻,终还是低下头道:“谢小姐房中。”
郑统领将匣子打开。里头实则只一张折好的上等宣纸,摊开在谢永面前,“谢尚书,令爱这随手一写,罪名可不小。”
谢永凝神看过去,确是谢杳的字迹,寥寥几言,言及春旱蝗灾云云,宣纸的一角,还用丹砂绘着符咒。只是那符着实有些诡异。
谢杳低下头,不去看自家父母亲震惊的神色,任由士兵上前来一左一右押住她,竟是一句话也未分辩。
郑统领含笑一拱手,“谢尚书,郑某这就回去复命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杳:本还生怕演技不佳,没成想,这眼线的眼神儿更不佳。
穆朝:???不良商家,一物二卖,举报了。
谢杳:我能怎么办,我也……演得挺快乐
沈辞:......就你这演技...算了,你开心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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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入狱
“且慢!”谢永一步跨上前生生拦住去路。这罪名委实大了些,谢永怎么肯就这么把女儿交出去,只是事发突然,来不及想出周旋之法。
谢永这一动,不知何时围在厅前的官兵齐齐拔刀,郑统领步子一顿,故作讶异地回头,“谢尚书这是要抗旨不遵?”
谢杳这时候方抬起头来,略一挣扎,像是有话要说。制住她的两人得了郑统领的眼色,将她松开。
谢杳朝父母亲一拜到底,“女儿自有打算,万望父母亲宽心。女儿不孝。”这句说完,她利落起身,不再看父母亲的神色,只往前走去。行至郑统领面前才停下,一挑眉,“郑统领?”
郑统领本以为姑娘家这时候该是要抱着母亲哭上一阵子,死活不肯跟着走的,念在她年纪还算小,也打算睁只眼闭只眼容她好好告个别。没成想遇上了个果决的,一时间竟未回过神来。
此时被她一叫,不免有两分刮目相看,也并未再叫人押着拖下去,允她自个儿体面地走出了府。
大理寺狱。
谢杳换了囚服,脱簪散发,因着还是官家小姐,并未上手脚铐,被单独关在一间牢房里。
过了两柱香的时候,才有人奉令来提她,为首那个瞧着穿着打扮,像是个小官。谢杳留了个心,特意问了一句是何人主审。
那人见她年纪尚小,且犯的这罪往小了说兴许只是一时胡言——可惜兴朝重道,最听不得这些胡言乱语,怕祸了气运——心有不忍,压低了声道:“宁王。”
谢杳步子一顿,她这案子何德何能,让当朝王爷来审?且她对宁王所知不多,印象倒是极差,案子落在他手上,已然脱离了她所料。
那人瞧出了她的惊异不安,只道是小姑娘被吓着了,又多解释了一句:“你这案子本不算大,只是太子殿下上奏要主审,宁王殿下也便跟着上奏了。”
话至此,谢杳明白过来。太子约莫是打算借主审的方便保下她来,却半道被宁王截了胡——至于宁王为何要跟着掺和一脚,想来只是见太子对这么桩小案子上心而起了疑。
谢杳登时有些无力,甚至怀疑太子是故意给她来这么一出,好试她一试。
谢杳被带到堂下,还未瞧清上头坐的人,便被一把按下,跪在地上。
“你可知罪?”
“民女何罪之有?”
大理寺卿听得她声音朗朗,竟是一丝惧意也没有,不由一拍惊堂木,大喝一声:“大胆!证据凿凿,你还有什么可分辩的?”
谢杳伏在地上,“民女只是记下了些该记下的。”
大理寺卿刚要发作,被上座的宁王一拦。“抬起头来,”宁王打量她一眼,目光中满是探寻,“你可识得太子殿下?”
谢杳神色如常,“承蒙皇恩,民女有幸与太子殿下见过两面。”
宁王意兴索然,他这一趟本是想探探太子的虚实,如今看来这案子倒真没什么值得深究的,也不欲再同谢杳耗着,吩咐大理寺卿道:“尽快结了罢。这小姑娘瞧着没句实话,父皇倒也没吩咐不准用刑。”
宁王转了转手上扳指,意有所指道:“太子殿下对此案颇有些上心。审讯的时候可别下了重手,怕只怕是狗急乱咬人,这若是诬告上了太子殿下,便不好看了。”
大理寺卿何等聪明,一点便明白过来,“殿下放心,臣定当审出让殿下满意的供词来。”
这便是要屈打成招的意思了。
宁王一走,大理寺卿便扔下一纸供词来,“本官见你年纪尚小,奉劝一句,你早些签字画押了,也少讨些苦头。”
谢杳拾起供词细细看过去一遍,与她方才所料不差,不过是承认妖言惑众,外加上一条受太子指使。大理寺卿拟出来的这供词前后还是连得起来的,可惜经不起推敲——太子指使她散出谣言,而后再以祭天为由,求得风调雨顺,借以给百姓留下个受天命得天恩的印象。
谢杳在心里叹了口气,去岁除夕那场雪下得好,都道是瑞雪兆丰年,这马上要来的春旱,自然是没人信。
大理寺卿见她并未动作,惊堂木又是一拍,“来人!”
“且慢!”谢杳将供词展在地上,“要我画押倒也不难。只是这供词里有一处,必然是要错的。若是并不得风调雨顺,那太子殿下这番算计岂不是有些说不过去?”
大理寺卿拍案而起,“大胆!死到临头,竟还不知悔改,妖言惑众!”
谢杳将供词往外一推,“是不是妖言,日后自有分辨。”她看着大理寺卿有些松动的神色,微微一笑,“烦请去通传我师父一声,他老人家自有解释。”
大理寺卿狐疑地看她一眼,思索了一阵儿,想到人在他这大理寺里押着,一时半刻也出不了什么岔子,便顺着问道:“你师从何人?”
谢杳一拜,“松山观,净虚真人。”
兴朝重道教,且松山观这些年已隐隐有了天下第一观的名号。而松山观一半的名声,是因着净虚真人。
是以谢杳这话一出,大理寺卿只得将她暂且押下去,待到请示了主审的宁王,再做定夺。
谢杳回了牢房里,看着牢门被锁上,狱卒腰间钥匙在行动间响作一团,声音渐远,登时像脱了力,顺着冰冷发霉的墙滑坐在稻草上。好歹也是待过东宫地牢的人,一回生二回熟,她于牢房倒是没多少抵触。只是此番她兵行险着,委实祸福难料。
还未缓过神来,又听得有脚步声近了,且听这动静,来人排场不小。
谢杳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闭了闭眼,再度睁开双眼时,先前的颓态一扫而空。
“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免了她礼,眼一抬,狱卒当即上前打开了牢门。
“谢小姐唱得这又是哪出?莫要跟孤说,你是一时不察,叫人抓了把柄。”
见她四处看了一圈,太子一挥手,“都是自己人,不必顾忌。”
谢杳一笑,“民间都道,富贵险中求。”
她话音刚落,便被太子一声“鲁莽!”打断。
谢杳叹了一口气,“殿下可带了纸笔?”
她这话问完,便有人着手去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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