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张品殊忙不迭磕头道谢,“谢大人!”
“只是——”屏风后话锋一转,“希望张大人已安然返回隗都的事情,勿要有第三者知晓才好。”
“那我的亲眷……”张品殊颤声道。
“就委屈张大人和亲眷一些时日了。”屏风后的声音依旧随和儒雅,却容不得半点质疑,“别院内连端茶递水的丫头都是张大人最喜欢的胡姬,想必,不会让你失望的。”
“大人。”待张品殊去后,刚才守在屏风边的男子退到了屏风里侧,“张品殊虽然是个废物,但他刚才有一句话说得不错——‘阻挠大人伟业的废物岂能留得!’”
“除掉一个张品殊,比碾死一只蚂蚁也难不了多少。可你再想想他刚才说的话。”
屏风后的神秘男声沉了片刻才道:“北夷人还是带走了粮仓不到两成的毒米。齐钺早就看到了裴城的惨状,凭他的性子,你说他可会置之不理?”
“还有当年齐重北兵败的真相,我不知道他已经查证了多少,但也隐藏在着一仓子毒米里。他若是疯起来,凭他的本事,还抢不回那点粮食?到时候东窗事发,总要有一个像样的替罪羔羊,才能不寒了忠臣良将的心,封得住天下万民的悠悠之口。”
“属下明白了。”屏风旁的侍卫恭敬道:“是属下思虑不周。”
“你若什么都能想到,还要我做什么?”屏风后的神秘男声此刻总算透露出一抹冷淡的笑意,“你只需要找人守好别院,一只苍蝇都不能飞出去。”
又是一夜月白如霜,又是一夜挑灯难寐。
将军府邸,后院偏厢。
荆望捧着那封书信读了一遍又一遍,掌中的信纸沾了手心的薄汗,已经起了潮湿的褶皱。
康柏小心翼翼地在一旁瞧着荆望已经许久了。
此刻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倒了一杯凉茶自己却也喝不下,想着给荆望端去,走了两步又还是回身作罢。
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经习惯了荆望是个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的人,虽然有时候带着点傻气,闹腾又啰嗦,但他还不能适应此刻这般安静沉思的荆望。
“荆大哥……”
“康柏……”
康柏思虑了半晌,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开口,没曾想竟还能和荆望撞上。
他等了半晌不见荆望再开口,才试探道:“你先说吧。”
荆望折起信纸塞进袖袋里,“我要走了。”
“你要回北境去了?”康柏似乎并不意外,“可侯夫人在信上说,侯爷无恙。”
“侯爷吩咐我在隗都办的事儿已经了了。”荆望走到案前,刚准备提起茶壶直接对嘴灌,却看见茶杯里早已经满上了,他端起茶盏一饮而尽,“我总是要回去的。”
侯爷若是无恙,为何会连一封书信都需要人代笔?
荆望生得憨直,却不蠢笨。
送信人不是齐钺的亲卫,显然齐钺信得过的人都抽不开身。
而林诗懿在信中虽是简单提及了北境人袭营的始末,却几番顾左右而言他,想是怕这纸书信落在了有心人的手里。
北境大营,定然变故已生。
“好男儿志在四方,荆大哥一身好武艺,不该困在侯府这尺寸间的四方天地!”
康柏伸出手吃力的够着拍了拍荆望的肩,在高大的荆望面前越发显得他瘦弱单薄,这本该豪迈的动作在他这番费劲地演绎下竟也有些滑稽。
“荆大哥几时上路?”
荆望扭头看向窗外的月色,“今晚。”
康柏也向窗外望去,“那我送送你。”
“不成!”荆望厉声道:“上次的事儿显是没这么简单,没准和北境的变故都脱不了干系,你现在出去,便是羊入虎口!”
“我有重要的东西要去取来。”康柏冲荆望点了点头,“在我城外租住的破院儿里。”
现下亥时已过,城门早已落了锁,康柏根本就出不去。
“那我带你一道出城。”荆望托肘思虑了片刻,“一群人上路未免打眼,我派人远远跟着你,你找齐东西,待明日一早城门放行,便早些回到将军府里。”
康柏闻言未在多言,只又冲荆望坚定地点了点头。
隗都城外一长亭,杨柳依依道别情。
荆望已经跨上了城外备下的快马,康柏站在一旁并没有说话。
荆望一拉手中缰绳,骏马发出一声嘶鸣,“我走了。”
康柏颔首,“替我多看一眼北境的山川。”
“你也是北境人?”荆望低头瞧着康柏。
康柏未再答话,他一把拍向荆望胯/下的马匹,骏马再一声嘶鸣,便头也不会的循着驿道冲了出去。
也未再驻足停留,他只低头瞧了眼道旁繁茂柳枝在月色下的影子,便利落地转身走上了相反的方向。
灞桥别君重折柳,西出阳关无故人。
为那一纸战报惊乱的不止是凤鸣阁内的天字零号房和将军府邸的后院偏厢,朝堂之上亦是人仰马翻,连着两日都争论不休。
林怀济因为挂记独女,今日早朝一直是神思不属,幸而隗文帝被朝上众人吵得头疼,也顾不上多做追究。
“那可是一仓子的白米!定北候好大的手笔,说烧便烧了,连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
说话的是户部侍郎,说罢他一拂袖,愤而转过身去。
“也没全烧不是,这不还拱手给北夷人奉上了两成吗?”
这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不用看也是来自兵部。
兵部尚书几次下文书催促齐钺开战都石沉大海、杳无音讯,他自觉面上挂不住,已经在兵部里发了好几次的脾气。
现下兵部的人提起齐钺,哪个不是恨得牙痒痒,得了今日这样的机会,怎会不好生挤兑。
“你们户部财大气粗,怎么还心疼起那区区的一仓白米?”
现在轮到工部侍郎开口。
“倒是你们之前押运粮草时压坏官道的事儿我们尚书已经提了多次,你们迟迟不肯拨银子修缮,总不能叫我们这些不掌钱银的穷鬼自己想招儿吧?若是过两天定北候再催你们补齐前线的粮草,没有官道走,可别找我们的麻烦。”
“那是我们不拨银子吗?”户部侍郎急得瞪红了眼睛,“要不要给你瞧瞧户部的账本?你问问兵部尚书,北境大营里是多少人?一季的口粮已经把国库的家底儿都给掏空了!”
“皇上。”
眼见着手下的都快要打起来了,户部尚书才终于发了话。
“去年江南又闹了水患,粮食大面积减产。那可是我们整个隗明的粮仓啊!”
户部尚书比起那几个侍郎毕竟老练奸猾许多,满堂都吵得脸红脖子粗的时候,只有他字字句句言辞恳切。
“连年征战,所有的银子都紧着前线,我们勒紧裤腰带不打紧,可江南的河堤若是再不修缮,眼见就又要到雨季了。今年若是再闹水患,户部真是一个子儿的赈灾款都拿不出了啊!”
户部尚书言语间已然是涕泪纵横。
“眼下户部的粮仓已是十室九空,这仗若还打不完,明年全隗明的百姓可都要陪着定北候饿肚子了。皇上,您就是要了臣这颗项上人头,臣也是拿不出银子了……”
“是啊,皇上,户部尚书这话在理。”
兵部尚书也是行礼上前。
“去年江南的水患,灾民险些暴/乱,兵部紧急调派人手镇压,可说是被杀了个措手不及。今年若是再闹饥荒,只怕寻常的府兵便要震不住了。届时若是要再遣兵将大举开拔,这人手要去哪里寻?现下除了拱卫隗都的神策营,四境精兵皆在北境,边防空虚,实在也是个隐患。”
“兵部尚书所言在理。”户部尚书立马接过话茬,“就算真能临时集结起一支队伍,这大军开拔,又是一笔不菲的花销……”
齐钺早前在隗都之时曾言,朝堂之上的波谲云诡丝毫不亚于北境前线的阵前厮杀。
此刻大殿之上一群各怀鬼胎的牛鬼蛇神射出的暗箭当真锋利得过北夷弯刀客手中森然的玄铁弯刀。
隗文帝斜靠在龙椅之上,他手肘撑着龙椅的把手,托着他好似重逾千斤的脑袋。
大殿之上人声鼎沸,一群读书人吵起架来也除了用词文雅些,阴阳怪气的态度和升高八度的语调丝毫不见得比市井泼妇含蓄多少。
早朝的大殿一点不比隗都城的早市安静多少。
各方势力连尚书这样的级别都下场了,也吵不出个结果。
隗文帝垂眸不言,自是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去拔龙须,所有眼神便渐渐聚拢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国大人身上。
“相国大人?”右谏议大夫最先开了口,“‘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原是我等的本分,现下朝中同僚争执不下,还要请相国大人从中斡旋才是。”
林怀济虽是忧心着林诗懿的事儿,但他宦海沉浮几十年,在这个节骨眼上上早朝,心中就是装着天大的事儿也是带着耳朵来的。
殿前纷扰他不是听不见,只是他的身份敏感,只怕是说多错多。
若要替齐钺分辩,日后定脱不了结党营私之嫌;若要顺着众人朝齐钺插刀子,又只怕是早晚连累了宝贝女儿。
堂上逐渐阒声,所有眼睛都望着林怀济。
这右谏议大夫一席话看似说得大方得体,实是把林怀济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这边厢林怀济刚要张口,堂前高坐之上却响起了另一个威严的声音。
“朕瞧着秦爱卿今日倒是安静,不若你来说上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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灞桥别君重折柳,西出阳关无故人。灞桥是古人送别的意象。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出自《渭城曲》【作者】王维·唐
第27章两世怨偶终生别
北境大营,将军营帐。
近卫们几乎全员到齐,里三层外三层地把将军营帐围了个水泄不通。
黑云压城城欲摧。
齐钺已经昏迷了两天。
“给荆望的信,可送出去了?”煎药的小炉已经搬进了帐子里,林诗懿一手摇着蒲扇抬头问道。
卫达点点头,“都已照夫人的吩咐办妥。”
齐钺重伤昏迷前,最后的吩咐便是要召回荆望。
可现下群龙无首的北境大营,前有环伺的虎狼,后有盘旋的秃鹰;虎狼等着咬断猎物的喉管,秃鹰盼着可以坐收渔人之利。
主帅重伤昏迷的消息哪怕只是泄露出去半个字,对整个北境大营来说都可能是灭顶之灾。
林诗懿不得不防。
“药丸的事儿呢?”林诗懿手中动作未停,低头仔细地盯着炉火,“也都吩咐下去了?”
“是。”卫达恭顺颔首。
齐钺醒来之前,林诗懿需得准备好她去丹城之后要分发给百姓的药物。
北夷人的土地种不出中原人的草药,他们不善用毒,亦不善用药;他们连袭营都只是直奔粮仓,想来对药物根本毫无重视。
林诗懿料想,丹城的药物库存都是战前丹城自身的储备,数量定然有限。
一旦黄曲之毒大规模爆发,救命的草药便会价比黄金,北夷人不可能舍得分发给丹城的普通百姓。
况且,草药熬煮费时费工,她空有一身医术,却只恨也没有那三头六臂,救不了太多的人。
而提前配备好药丸,便是唯一的上策。
将事先配好的解毒草药淘洗后蒸煮,碾碎后和进白面,按适宜的药量搓成药丸风干备用。
这样不仅可以省去大量熬药的时间,给更多丹城百姓活命的机会;也可以大大缩小药物的体积,方便日后荆望和卫达他们想办法暗度陈仓,偷偷将药送进丹城。
“吩咐那些医博士做的事儿也都安排下去了?”
林诗懿还是紧紧地盯着面前的药罐子,掀开盖子查看时,烫得伸手捏了捏耳垂。
她是个大夫,却也是锦衣玉食了两辈子的相府嫡女,侯门主母;便是再没有主上的架子,这样粗使的活计也不是她所擅长的。
“这事儿……”卫达瞧着林诗懿的样子心里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只试探性的问道:“着紧吗?”
“嗯,也不能耽误了。”林诗懿又摇起了手中的蒲扇,一时间烟雾缭绕,迷了她的双眼,她轻咳两声接着道:“毕竟这事儿不是一两日能成的。”
那天在小五的事之后,林诗懿一行曾在帐外救回个受伤的小兵,现下那小兵已经没有大碍,旁的人只怕早就将这事儿忘了个干净。
可林诗懿却是一直悬心。
当日那小兵的伤势其实并不算重,但若非误打误撞冲到林诗懿跟前,不消一盏茶的功夫便会死于失血过多,大罗神仙也就不回来。
这事让林诗懿思虑了许久。
她曾经翻看过营内关于各场战役的伤亡简报,也在袭营之后去瞧过那场战役里死去的部分将士尸首。
有很多人便如那日的小兵,其实都是可以救活的。
可前线之上历来的规矩都是在战后获胜的一方才有资格清理战场,战死的大部分只能就地安葬,而一息尚存的人才能被抬回后方医治,有的甚至还会死在路上。
一场战役往小了说也要几个时辰,若是赶上“倾山之战”那样的大规模战役,往往是要持续数天之久。
这期间有多少人是因为阵前厮杀不幸负伤,就只能任凭马蹄践踏或是失救而亡,具体的数字林诗懿不忍细想。
她考虑了很久,结合之前在营内跟近卫们了解到的战事细节,她知道阵前对垒,会有工兵往来穿梭运送箭支等战备补给。
只要这部分工兵哪怕带上最普通的金疮药,会一些最基础的包扎止血技巧,便可以挽救不知道多少因为失救而逝去的年轻生命。
营地里的医博士在齐钺看来虽都是些尸位素餐的家伙,瞧起病来并不济事,但处理刀剑外伤,恰恰是他们的强项。
“你把我之前所书的手札命人誊抄多份,分发给下面的医博士。”林诗懿将煎好的药罐拎到了小案上,“再派人仔细地盯着那群医博士,趁着眼下战事未起,尽早照着手札上的步骤做便是。”
卫达得令转身跟身边的近卫吩咐了几句,那近卫便一溜小跑出了营帐;待他再转身瞧向案边之时,林诗懿已经将煎好的药汤倒进了小碗里。
“卫达,你信我吗?”
林诗懿死死地盯着卫达。
卫达瞧着她眼里凛凛的目光如同暗夜里的火把,沉毅坚韧,除了那两分与生俱来的清冷和端庄,活脱脱就是阵前抱剑的齐钺。
其实对于林诗懿这个大夫而言,眼前又何尝不是一场硬仗。
起先齐钺刚倒下时,林诗懿匆匆搭脉并未把出病势发展竟会如此迅猛。
现在齐钺高烧不退,伤口流血不止;林诗懿将隗都带来的上等药材轮番用了个遍,也丝毫不见起色。
gu903();作为一名大夫,她深知高热是因外伤而起;若要退烧,头等要事便是要处理好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