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舒杨的画展,他要是也去掺和,家里恐怕要鸡犬不宁了。
嘉善的婚事本就引得周茵水不满,若此时再与舒杨恢复往来,以她的性子还不知做出什么事来。
梁清斋朝他看了一眼,那眼神任重而道远。梁瑾低下头,诺诺地应了声好。
就在这一刻他忽而懂得了嘉善的怅惘,那个从小到大被保护得善良美好的孩子,回国之后的短短数月就学会了酗酒抽烟,哪怕他可以自由地选择想要的生活方式,追求自己喜欢的女孩,然而处在梁家这片屋檐下,只要一日是梁家的孩子,就一日无法真的开心起来吧?
那令人厌倦的、快要窒息的梁家的一点一滴。
可这么多年受梁清斋驱策,他早已失去了自我,也失去了挣扎的欲望。
他早已记不清下乡的那些年,当他听到孩子们郎朗读书声时的心境了,只依稀在心口留下了一道疤,时不时会在身不由己的时候疼一下,提醒他纵现在的生活是许多人无法企及的高度,但悲伤不分贵贱。
梁清斋只看了他一眼,随后就问到梁嘉善的情况。
“他说要跟你爸爸学收藏,这几天还准备去古城区走一走,看看老建筑的设计风格。今天怎么没有陪你一起回来?该不是抛下你自己去找灵感了吧?这孩子真是的。”
舒意不知梁嘉善找的是这个借口,顺着老爷子的话头含糊道:“是啊,他每天都起得很早。”
“那孩子很善良,知道我有早锻炼的习惯,念书的时候不管熬夜到多晚,第二天都会早起陪我,练完一套拳才会去学校。小意,这是我最疼爱的孙子,你一定要好好珍惜他啊。”
老人期许的目光似有千斤重,舒意不敢认真应对,顾左右而言他地找了个借口。正好赶上记者到场,她就趁势告辞了。
离开花园前与记者打了个照面,对方目光落在邀请函上,朝舒意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
梁家大门外,姜利每隔半分钟就看一眼时间,越等越不耐烦,见她在里面耗了快有一个小时还不出来,拔了车钥匙径自塞进裤子里,就要准备翻墙。
忽而听到一串笑声,他转头一看,舒意正站在不远处。
早晨的阳光洒落在她身上,白色手工缝制的裙子被吹得飞扬起来,露出一双又细又白的小腿。
被他的目光盯住,她不安地动了下腿,手勾起头发挽到耳后,转过脸去,只留下一道弯弯的唇角。
他扫了眼自己此刻正半扒拉在墙上的笨拙姿势,有点羞恼,往下一跳,大步朝她走过去:“出来了也不喊一声,等着看我笑话?”
“是啊,想看看你被保安追着打的样子。”舒意没忍住杠了一句。
“切,那我就说是你带来的。”
舒意摇摇头,一脸无辜地和他划清界限:“我不认识你啊。”
姜利看她好像真的不认识自己一般的高超演技,气得胸口闷堵,捡起头盔往头上一套,强行按捺住揍她的冲动。
可转念一想,她这样倒有点金九的轻狂,装小白兔久了大概忘记自己也曾是戈壁上一条狼了吧?
他轻哼一声,扭动钥匙。
舒意才要坐上来,他一个急甩转尾,拨开头盔的挡面罩说:“不是不认识我吗?得嘞,您就跑回去吧。”
舒意:??
半小时后,舒意在一家早餐店坐下,气喘吁吁地抚着胸口。姜利停好车,气定神闲地走进来,觑一眼她暴汗发红的脸,忍俊不禁。
舒意更加气愤了,就没见过这么没风度的男人。
只是杠他一句,他居然就真的抛下了她,也不走远,就在她前面二三米的距离缓慢地“溜达”,不离她太远,也绝不让她靠近,看她追得汗如雨下,“老爷车”轰隆隆地喷着尾气,简直就跟嘲笑她的伴奏一样。
热到身体发虚的时候,她还记着祝秋宴的威胁,不敢喝冷饮,只好让老板倒了碗凉开水。
姜利点了碗面,又给她叫了碗馄饨。
她勉强吃了几口,实在吃不下去,又喝了点水身体才好一点,让他去结账。
他似乎也知道自己玩过火了,一直安安静静地吃饭,没有再跟她对着干,结完账单准备把她送回家去。
舒意这才想起什么,从包里拿出另外一张邀请函,气势汹汹地按到他胸膛上。
“我刚才想,如果你连早餐钱都不肯结的话,我就不请你去了。”
姜利盯着烫金楷体的“邀请函”三个字,有点懵。
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到邀请函这种东西。画展什么的,都是有钱人的高雅行为,过去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接到一位小姐的邀请,虽然此刻的她看起来一点也不高雅,还不柔弱,与他想象的样子格格不入。
他强行打起精神,不让自己受到“金钱”的迷惑,冷着声音问道:“什么东西?”摊开一看,说不上是不是失望,“是你妈妈的画展,你也好意思决定邀不邀请我?”
舒意有点不好意思:“也有我的一幅画,这是我第一幅公开展出的作品。”
说完不等他开口,她又急忙补充道,“虽然知道你一定看不上眼,就算我不请你,那天你也会到场,但我想这样邀请你的话,你应该也不会拒绝吧?至少不要说太难听的话,我会下不来台。”
姜利嘴角一抽,有点控制不住。
“嗯,你知道就好。”
舒意觑了眼他故作淡定的表情,实在有点可爱。
回想十几年前初见他时的场景,被长期关在兽笼里的男孩,有着阴鸷暴戾的眼神,可即便如此,当她决定买下他的时候,他的眼里似乎有过刹那的光。
她带着他离开那个充满残酷的斗兽场,告诉她自己的家在哪里,以后他可以过上怎样的生活,还要给他买新衣服,带他吃好多好吃的。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她喋喋不休说了很久,终于忍不住打断她:“可以让我吃饱饭吗?”
她笑着说:“你确实太瘦了,要多吃点才能长高长壮,像我爸爸那样。”
当时他们坐在骆驼的背上,远远看着金原的背影,那是何等的伟岸高大,令人心生向往。
她不相信她真心待他,他会一点不为所动,因下忍不住问:“姜利,其实你为什么要杀我的骆驼?只是因为看我讨厌吗?”
姜利动作一顿,摸着的邀请函顿时烫手了一般,但他还是缓慢地把她的“邀请”放进口袋里。
过了很久他才说道:“是,一切高高在上的东西,我都厌恶。你以为你救了我,我就要对你感恩戴德吗?像你们这样的人懂什么是疾苦吗?你凭什么可怜我?悲悯我?谁想要过你那样无忧无虑的生活,别以为你给的就是我想要的。”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我想要你的骆驼,我想把那个畜生偷走卖了,换一笔钱离开那个鬼地方?”姜利笑了,面若刀削的脸庞粹着寒光,“你会同意吗?”
“我……”
可那是陪了她很多年的骆驼,是她的好朋友阿满。
她回忆起那些过去,心中涌动着复杂的悲痛。如果当时不懂,现在的她已然懂了很多,甚至碍于上一世的姜利,可以给他很多宽容,理解他的立场,但这并不代表她就能接受他的伤害。
“你杀了我的阿满。”她说,“姜利,我不会善罢甘休。”
姜利愣在原地,看着她一步步走远,渐渐融入熙攘的人群。
他忘记了自己的车,好像一种捕猎的本能,抬起腿跟上她,追逐着她的背影,从西江到北京,从少年到男人,须臾十五年间。
他不会告诉她,杀她的阿满,死的只是一头畜生。若他没有以此向他们警示,死的可能就是她、乃至金原在内的一整支商队了。
那夜的烽火里有迷香的气味,悄无声息包围山头的人手法纯熟,训练有素,看着不像是图财那么简单。
他久困于荒野,自有与黑夜共生的本事,早早发现这一点,杀了她的骆驼引发骚动,既还了她的恩情,又令自己重获自由。
只那个蠢货,以为金原当真找不到他吗?他只是洞悉了危机,想要尽早离开危险的戈壁而已。她什么都不知道,还非要跻身这波诡云谲的阴谋当中,他不来找她,难道眼睁睁看着她死吗?
他捂着发热的邀请函,不屑地想:不会善罢甘休?也好,他就在这里等着她。
舒意知道姜利在跟着她,心里不高兴,但也知道当下的形势有多危险,不想做任性的事,给他们带来更多的麻烦。
快到家的时候,后面那道影子消失了。
她的脑海里忽然钻出一个场景:
下着雨的夜,一身黑衣的刺客提着剑走在京都的街道上,街道上人影寥落,只两旁铺面的屋檐下悬挂着的灯笼,随着风在夜色里摇曳。
他踉踉跄跄地走着,不知走了多久,终于体力不支倒在地上。
瘦削的面庞,如刀锋般刺目的眼神,在这一刻失去了焦点,迷茫地望着天。洋洋洒洒的雨落到身上,带来渐渐浸透衣裳的寒冷,皮肤开始失去知觉,意识也在黑暗前徘徊。
他强迫自己睁开眼,不知何时一道身影迫近身前。
朦胧的轮廓,飘逸的黑发,撑着一面绘着白雪红梅的直骨伞,好像是名女子。他嗓子干哑,如粗石滚动,艰难地发出一道声音:“你是?”
那人俯下身子,将伞罩住他。就在他晕过去的最后刹那,他似乎听到她说了话:“姜利,你忘了我吗?我是谢意啊。”
……
舒意骤然回神,被头顶的太阳晒得晕眩了一下。
她走到树荫下,回头看向姜利消失的方向。上辈子他忘记她了吗?所以这一世他如此厌恶她,且一直没有回忆起前世来?
可姜利怎么会忘记谢意?
虽然当下对于上一世的记忆仍是残缺的,但足以看出姜利待谢意的忠诚。他那样的性子,恐怕杀了他都比让他忘记她要容易吧?
究竟后来发生了什么?
舒意想着,步子越走越快。回到家里,梁嘉善和祝秋宴正在花园除草,两个大男人忙得满头大汗。祝秋宴将新买的花种一一播下,仔细地教梁嘉善养花之道。
夏季阳光过强,露天花园不适宜幼苗生长,梁嘉善思考了一会儿,想出一个设计方案,可以安装自动天窗,在阳光过烈的情况下保护这些花草。
但殷照年重金买回的那棵丹桂是个麻烦,这就需要他的专业建筑设计了。
两个人讨论了好一会儿,有了具体的思路一举拍案定板之后,才看到不远处的她。祝秋宴随即扬起笑脸:“小姐回来了?”
舒意点点头,抹了把头上的汗走进去。梁嘉善倒了凉开水递给她,见她脸上有些被晒红了,讶异道:“你没有打车吗?”
舒意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地喝完一杯,才说道:“早高峰打车的人太多了,我就走了一段路。”
她摸摸脸颊,确实有点热,问梁嘉善,“很红吗?”
祝秋宴从旁边挤过来,抢白道:“不红,很可爱。”
舒意斜他一眼,没有搭理。
梁嘉善又给她倒了杯水,说:“早知道就送你回去了。”
舒意想起早上出门时他有点反常的表现,也不知是听到她要去梁家紧张还是其他的,热茶泼到身上,竟然一点感觉也没有。
还是祝秋宴先反应过来,拉着他去了水池那里冲凉。
看他换了长裤,伤口应该处理过了吧?她说道:“只是去给他们邀请函而已,你也一起的话,我怕梁爷爷会多想。”
即便如此,梁清斋还是提到了让她好好珍惜他的话,若是一起恐怕就真的要选日子了。不过她也知道这事跑不掉,肯定得找个时间跟长辈们好好谈一谈。
几人吃过午饭,下午把花架子搭了起来。
夕阳落山的时候祝秋宴坐在枝头上,修剪零乱的花枝,梁嘉善伏在猫屋上画着施工图纸,第二天几个人去建材市场找师傅,又帮舒杨布置会场,忙到天黑才回家。
转眼就到了画展这天。
茂业广场位处中心地带,每天人流量巨大,画展在商务写字楼二十八层,旁边多是艺术展厅和手工制作工坊。
加之舒杨的画展对外开放,之前已于茂业广场一楼展示广告牌半个月,可以接纳少量人数的参观者。舒杨的工作人员在入口签到处,核实嘉宾名单及登记自然参观者的身份,殷照年还请了两个保安,在门口维持秩序。
舒意到的时间晚了一点,一进场就被舒杨抓去梳妆。
这是临时搭建的化妆间,里面除了舒杨母女,还有慈善拍卖环节的主持人。祝秋宴是男人不便进入,只好在外面等待。
梁嘉善则去楼下等梁清斋和舒礼然。
画展开放从下午四点开始,六点结束自由参观,开始进入全景展厅进行主讲介绍,六点半进入拍卖环节,舒杨的压轴作品会在最后展出。
姜利和周奕到达现场的时候,正是人流最集中时。
工作人员拿着邀请函看了半天,似乎不太相信他们也是接受邀请的人,周奕甚至只穿了一双夹拖。
要知道穿夹拖参加画展是非常不礼貌的,说是不给画家面子还算轻的,严重点就是拉低画展的档次。
鉴赏艺术作品,同时鉴赏买家的水准,是行业内墨守成规的现象。
工作人员不放心,始终不给他们放行。
舒意接到电话后一时脱不开身,让祝秋宴去接他们。祝秋宴到了之后,让工作人员拿出备用的皮鞋给周奕换上,又一把摘掉姜利的帽子。
姜利眼睛闭了一闭,正要开骂,被祝秋宴用眼神提醒了周遭的眼光,想到今天是她妈妈的画展,强行忍住了不满。
工作人员看清他的脸后,坦然放行,小声咬耳朵说:“长得这么帅,一点也不打扮,真是糟蹋那张脸。”
另外一个回说:“你没发现吗?老板的女儿身边全是帅哥。”
“用你说?我难道瞎的吗?上次陪她一起来画廊的那个我就已经觉得帅惨了,今天身边又多了一个。两个不够,这不,还有戴帽子这个,你觉得像是老板会邀请的人吗?”
“羡慕,好想拥有这种艳福。”
“我怕你消受不起,折寿!”
远处的舒意连打三个喷嚏:谁在背后咒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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